第三章 曠野(五)

待李旭與徐大眼回到自己的營地,九叔諸人早以等得發急。原來,霫人諸部雖然同爲一族,除了戰爭或一年中幾個有數的重要日子外,很少有這麼多部衆聚集在一處。此番市易,方圓五百餘里的幾個部落都有青壯和長老前來蘇啜部借住,這可是部落平時求都求不來的好機會,所以,作爲主人的蘇啜部難免要盛情招待一回。

高興之餘,熱情的族長蘇啜西爾並沒忘記了是誰給他帶來了歡樂,所以再次送來幾頭活羊,數袋酸馬奶,並派遣一名德高忘衆的族長前來陪商販們飲酒。同時,極力邀請商隊的頭領孫九、張三和兩個少年出席爲招待各族長老而專門設下的晚宴。

李旭和徐大眼遲遲未歸,怕主人等得心急,孫九與張三本欲先去。無奈族長蘇啜西爾的派來的傳信人堅持要求客人務必帶上小狼甘羅出席。而自從來到蘇啜部後,日日有骨頭有肉可吃,小狼甘羅已經漸漸長出了尖牙。平素衆商販餵它吃肉時來者不拒,想帶了他走卻是門兒都沒有。無論孫九用什麼好處引誘,就是不肯隨之同行。張三叔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尋了根繩子準備綁在狼脖子上硬牽了去,卻被小狼甘羅躍起來,凌空一口差點咬到咽喉上。

張老三在外人面前失了臉,氣急敗壞地尋了根馬鞭欲懲罰甘羅。小狼卻不肯受教,擺出一幅準備拼命的架勢,前腿伏低,後腿緊繃,嘴裡發出低低的嗚嗚嘶鳴聲。無論張三手中得鞭子揮舞,目光,就是不肯立刻他的脖頸。如是以來,反而嚇得張老三不敢輕易動手。

“它是狼,不是狗!”一直看張三叔與甘羅折騰的蘇啜部信使阿思藍用突厥語說道。“你現在欺負它小,等它長大了,隨時會記起今日的屈辱!”

這裡是霫部,突厥人的附庸。狼在這裡向來被認爲是高貴無比的生物。直接找張弓箭來把甘羅射死的心願肯定辦不到。張三叔沒辦法,只好丟下鞭子,罵罵咧咧地數落小狼的主人缺德,帶了這麼一條狼崽子卻不知道馴養。小狼甘羅卻聽不懂罵人話,見張三叔扔了馬鞭,給了對方一個不屑的眼神後,得意洋洋席地而坐,那模樣,活象一個打了勝仗回來的部落英雄。

好不容易逮到了李旭,張三叔不免板了臉,衝上去好一頓教訓。這些天李旭被他已經呵斥習慣了,外人面前,也不出言頂撞。直到張三叔罵得口渴了停下來喝水時,才淡淡地答道:“是小侄無禮,不該讓九叔擔心。但族長家的女兒邀請送蜀錦去她的氈帳,我和徐兄不得不去,所以纔回來晚些!”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麼?想必咱們走岔開了。早知道你們在族長家,我也不在此乾等。你們跑兩個來回,真實抱歉,抱歉!”阿思藍笑着說道。提起陶闊脫絲,他臉上即綻放起又是愛憐,又是無奈的笑容。想必在平日裡,他也沒少在這個精靈古怪的少女手上吃虧。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還有晚晴姨母!”李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他一直沒弄清楚部落裡對酋長的女人敬稱是什麼。如中原般稱其爲汗妃,恐怕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西爾族長還沒有自立爲汗的可能。

“是晴姨,她也從中原來,想必很高興見到本部落的面孔!”阿思藍立刻換了幅尊敬地姿態,非常理解地說道。

聽聞李旭去爲族長的妻子和女兒做事,張三叔少不得把肚子裡的怒火暫時壓了下去。這番出塞雖然經歷了些波折,可大夥的收益也是以往的三倍。這麼熱情又善良的蘇啜部,大夥肯定還指望着多跑幾次。所以能搭上族長家這條關係,對商隊來說無疑有很多好處。這樣一想,李旭非但沒有過錯,反而對大夥有功了。況且自從進入部落以來,這倒黴小子一直受到那個什麼什麼絲的青睞,一旦他真的時來運轉做了族長的乘龍快婿。此時得罪了他,豈不是如同得罪了一頭小狼,等它長大時要日日盯着你的喉嚨看麼?

想到這,張三叔臉又換上了初次相遇時在李旭父母面前那幅敦厚的長者面孔,拍拍李旭的肩膀,溫和地說道:“咳,你是爲了族長家做事,怎麼不早說呢?我和九叔是怕你年少貪玩,遇上什麼風險。草原這麼大,一旦迷失了方向,讓我怎麼跟你父親交代?趕快去洗把臉,換身體面衣服!人家十幾個部落的長老都在等着,咱們不能以客欺主!”

李旭和徐大眼跟着兩個少女一同離開的情形早有商販們知會過張三叔,可當時他卻沒將少女的身份與族長家聯繫在一處。加上見李旭賺了很多銀子,又被霫人待爲上賓,心生忌妒,所以才那麼囂張。待從阿思藍口中證實那個叫什麼什麼絲的野丫頭居然是族長的女兒後,猛然想起第一天酒席上蘇啜杜爾曾經親口告訴過大夥那是她女兒的話來。心中立升悔意,前倨後恭,態度轉化之快,讓徐大眼這從小受過訓練的人都自愧不如。兩個少年心中鄙夷着張三,以儘快速度換了身乾淨的衣服。然後走出帳篷,準備出門赴宴。

到底是年青人的身體經得住折騰,經過了幾天的休息,徐、李兩人已經不復是路途中那幅憔悴模樣。待換上了一身讀書人穿的長衫,收拾好了頭髮,則愈發顯得精神利落。徐大眼出身於巨豪之家,無論他混跡在什麼樣的人羣中,舉手投足間那種淡定從容氣質是掩飾也掩飾不起來的。而李旭雖然外表上雖然沒徐大眼看上去那樣風流倜儻,讀書讀得多了,身上難免帶着些儒雅韻味。平素大夥還不甚覺得他英俊,待聽說他今天賺了大把的銀子,又被霫人族長賞識,猛然多看了他幾眼,立刻發現他的與衆不同之處來。

商販們都愛面子,見兩個少年風度翩翩,自覺他們以這番模樣代表大夥去“會晤”諸酋,甚長自己人威風。所以忍不住紛紛湊上前,爲二人的打扮先行喝上一聲彩。時隔近一個月後,李旭再度受到衆人關注,心中已經不像在“有間客棧”時那麼熱。信口謙虛了幾句,便向大夥介紹說自己與徐大眼畏懼回程路上風雪,準備向族長提出請求留在此地過冬。並依照徐大眼剛纔在換衣服時的囑咐,向衆人承諾道:“如若族長允許我和徐兄留下。明晚散集,凡大夥沒能及時出手的貨物,我們兩個將以在中原時雙倍的價錢收購。如果諸位叔伯們不嫌吃虧,屆時自管前來交易!”

衆商販聞此言,心中更是歡喜。大夥下午時見李旭所帶的蜀錦賺了至少十倍的利,心中還忌妒得發狂,暗暗詛咒兩個貪心的小兔崽晚上睡覺時笑掉下巴。此刻見徐、李兩個仗義,說話的口氣雖然還是酸溜溜的,心裡的隔閡卻不再那麼深了。

誰都能看得出來,蘇啜部對李旭和他的小狼頗爲歡迎。留他還唯恐留不住,他想常住,主人又怎可能拒絕?如是一來,部落中就相當於有了個地商,大夥明天臨散集時,也不至爲手中剩餘的些許貨物如何處理而發愁了。

爲了下一次還可能有錢賺,如中原那般在散集時壓價甩貨的行爲肯定是要不得的。否則明年商隊再次前來,覺得在上一次買賣中吃了虧的牧人肯定要等到散集前才肯與商販們交易。草原上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只要牧人們喜歡,他們等到明年春天來臨都等得起。可商販們卻必須趕在寒冬來臨前南返,晚走一天,路上的危險就多上一分。

“旭倌,末如你就在此做個地商。與你父親一箇中原,一個塞外,兩頭倒騰大買賣。這帶貨的事情麼,就包在我們身上!反正大夥來來回回,也不在乎隊伍中多幾頭騾子!”王麻子的頭腦最聰明,非常“熱心”地替李旭張羅道。

“對,我早就說過麼,旭子人實在,運氣旺。有了他在,大夥跟着時來運轉!”杜疤瘌臉上的疤瘌顫抖着,綻放得跟狗尾巴花般嬌豔。北行前,他仗着自己力氣大,帶得貨最多最雜。第一天集市,茶葉、綢緞、漆器等草原上的緊俏物資已經被他脫手了大半。但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貨物,卻因爲價格高,在草原上用途不廣泛而乏人問津。所以,李旭和徐大眼最後以雙倍價格爲保底的承諾,自然令杜疤瘌喜出望外。至於他日日念在口中那個倒黴催的小王八蛋到底是誰,李旭不追究,杜疤瘌自己也樂得把往事全部忘掉。

“旭,旭倌。你,你打算用什,什麼跟我們交割。皮,皮子麼?”李旭臨上馬前,一路上除了孫九外罵李旭罵得最少李結巴拉着他的馬繮繩,結結巴巴地問道。

李旭手中賺了大把銀子,這個消息早在商販們中間傳開了。但銀子在中原甚爲值錢,按今天的出貨速度,到了明天散集時,結巴叔手中剩下的那點兒尾貨恐怕連半串銀鏈子都值不上。如果李旭能用皮革支付,則意味着他又佔了人家便宜。因爲皮革此時在中原正緊俏,運回去後大夥還能再賺上一大筆。

“李叔儘可放心,徐兄帶了很多銅錢來!”李旭低下頭,笑着向結巴叔解釋。不過是一句承諾,還沒到手的恩惠,大夥對他的態度已經是冰火兩重天。徐大眼說人無論生在塞外也好,江南也罷,沒什麼差別,關鍵是切莫做一個窮人。此話端的不差。看着疤瘌叔鬆開繮繩時那幅討好的笑容,世態炎涼的滋味,少年人心中盡知。

李旭笑着,笑着,心中再度泛起了一分苦澀。用力拍了拍馬屁股,加快速度向已經走遠的九叔等人追去。

小狼甘羅在馬背後跳躍,奔跑,身影如同一道白亮的閃電般在重重氈帳間中掠過。

秋末冬初,正是草原大肆淘汰牲口的季節,肉不值錢。所以平素總有人拿着帶了大塊瘦肉的骨頭,到商販們寄宿的氈包羣中來看小狼甘羅。有了充足了食物,甘羅的身體漸漸發育出了狼形。銀灰色的絨毛之間也開始長出些粗大光滑的硬豪來,雖然還很稀落,但是一根根白裡透亮,如純銀打就的一般耀眼。

月亮已經從草叢中爬出來,如水月光照在狼豪身上,愈發襯托出甘羅的毛色。它閃電般在氈包間穿梭,跑得高興,卻嚇得牧民們的坐騎腿腳發軟,唏溜溜直打響鼻。而此刻坐騎的主人們正圍攏在一個個剛剛燃起的火堆旁飲酒狂歡,聽見馬嘶聲,紛紛回頭,剛好看到甘羅御風而馳的英姿。

霫族人受突厥文化影響很深,視狼爲草原上的王者。突厥諸部中最尊貴的阿史那氏的羊毛大纛上繡的就是一頭金狼。所以,很多牧人來蘇啜部的心願之一就是在買賣貨物的同時順道看一看信使口中所說的銀狼,沾一下這明月之子的福氣。此刻在月光下見了甘羅那一身銀子般的毛色,衆牧人不但不爲其驚擾了自己的坐騎而發怒,反倒大聲地喝起彩來。

小狼甘羅從未睜眼時就跟着李旭,對人類的聲音早已習慣。聽見了衆人喝彩,也不懼怕,偶爾還停下來向聲音來源處看上兩眼,隨即又張開四條腿快速追着李旭遠去。衆牧人見它顧盼之間甚有王者之姿,更是羨慕異常,紛紛說有銀狼光臨,蘇啜部必然年年六畜興旺。坐在一旁陪同客人飲酒的蘇啜部牧人則帶着滿心的歡喜接受其他各部同胞的道賀,彷彿甘羅真的是降生於他們部落而不是由商販帶來的一般。

李旭心疼甘羅,跑了沒多遠便帶住了坐騎,把甘羅拎上馬,抱在了懷中。第一次以這麼快的速度撒腿飛奔,小狼也的確有些累了,坐在主人的懷中伸出紅紅的舌頭,隨着胸口的起伏不斷地喘着粗氣。這憨態可掬的樣子更加惹人憐愛,一人一狼剛進入上次蘇啜部招待商販們用的中央大帳,立刻成了衆目關注所在。

蘇啜西爾早以從晴姨派來的女奴嘴裡知道李旭來遲的原因,所以一直和各部長老在耐心等待。衆長老見果真有一頭銀灰色的野狼被人所養,又驚又羨,紛紛湊上前撫摩狼毛以求好運。有李旭在,甘羅雖然極不情願,不住伸爪子蹬腿,也只好收斂起野性,任由長老們的黑手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熱鬧了好一陣子,長老們纔想起大夥是爲了赴宴而來,紛紛向主人告罪。此地主人蘇啜西爾也不着惱,笑着拍拍手,吩咐部衆上酒上菜。

霫族人菜色簡單,依舊是上次招待九叔等人同樣的水煮全羊。李旭年齡依舊是座中最小,所以長老把第一塊羊背肉還是切給了他。有了上一次的演練,李旭早已對一切習俗爛熟於心。恭敬地切羊回敬,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霫族少年般,把所有自己應該做的禮儀做了個足。

其他諸部長老見到此景,心中的驚詫不亞於第一眼看到了甘羅。都暗道眼前魁梧少年恐怕是長生天特意賜下來給蘇啜部的,否則怎麼會對霫族禮節這般熟悉。

開吃之前,照例由娥茹和陶闊脫絲帶着一隊少女上前爲客人唱祝酒歌。李旭這回有了經驗,接過陶闊脫絲舉來的銅碗不再一飲而盡,而是換了衆人相同的姿勢小口慢品,邊品邊仔細聽那祝酒辭。

聽了半晌,他也沒聽懂幾個突厥字。一不留神,手中的銅碗卻又見了底。藍衫少女的眼中跳出一縷輕笑,一邊唱着,一邊接了李旭手中的銅碗,再次爲他斟滿。李旭被她笑得心裡發慌,第二碗的節奏沒控制住,歌聲尚未停歇,碗中卻又沒了酒。藍衫少女見他喝得甘甜,臉上笑意更濃,也不勸阻,繼續給他把酒碗斟滿。這回李旭終於控制好了節拍,待到歌聲縈縈擾擾散盡,才意猶未盡地將學着霫族人的樣子碗口朝下而放,照例是一滴沒有落下。

馬酒不濃,勁頭卻狠霸道。即便是霫族壯漢,在不佐菜的情況下連喝三碗,腳步也會虛浮。而李旭自幼喝着舅舅張寶生密釀的酒漿長大,那酒經過幾番收水,勁力尚在馬之上。所以三碗馬奶落肚,他根本不會有什麼醉意。況且年青人臉兒嫩,無意有心之間他總想着於少女面前逞英雄。如是一來,更是不會把薰然之態寫在臉上。

自從九叔等人入得帳後,諸部長老的目光就幾乎沒在小狼身上離開過。看到小狼,必然就會看到小狼身邊的李旭。見他喝酒猶如飲水,乍舌不止。連同看向蘇啜部族長的目光,也隨着增加了幾分敬佩。

沒等諸位長老的目光從李旭身上收回來,徐大眼的舉止又吸引了他們的視線。只見這個面帶微笑,舉止大方得體的英俊少男居然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個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按照霫族傳統,一家人團聚時,座中輩分最小,年齡卻最大的後生晚輩要負責爲所有人切肉。只要衆人面前任何一個盤子空着,他都不可以坐下進食。此禮乃是霫族酒席中的末節,普通宴會根本沒人注意。況且霫人聚會,座中人數太多,如果認真去執行此禮,切肉的人恐怕要餓着肚子堅持到最後。所以大夥都不去計較,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把這個傳統給忘記了。卻萬萬沒有料到,在一個外族少男身上又看到了這祖輩傳下來的禮數。

“哈哈,難得請到這麼多貴人來我部,真是讓蘇啜部的帳篷都開始放紅光。諸位長老請隨意,千萬不要客氣!”蘇啜西爾見到此景,心花怒放,率先端起了面前的餐盤。

恐怕是這少年誤打誤撞。諸部長老暗想,端起餐盤,風捲殘雲般將眼前肉塊吃盡。待他們逐一把餐盤放下,卻發現徐大眼手中的短刀,又按照餐盤放落的順序把新的肉塊送到了面前。

這恐怕就不是誤打誤撞了。諸長老藉着相互敬酒的機會,用目光互相溝通。他們哪裡曉得,就在半柱香時間之前,徐大眼對此禮還一無所知。先前商販們與蘇啜部的酒席上,因爲衆人根本不是一家,所以也沒人執着此禮。但是在方纔衆人的目光被李旭喝酒豪爽姿態所吸引的關鍵時刻,娥茹把他父親的要求偷偷傳達給了徐大眼。

能做到部族長老位置上的都是些人精,近十年來,蘇啜部日日興旺發達的景象就在他們眼前明擺着。而作爲各部族共同首領執失拔汗的本部,卻在一日日走下坡路。特別是最近三年來,執失拔年老失智,昏招百出,更讓霫族諸部在與周邊其他民族如諸奚、室韋、契丹人在遊牧區域發生衝突時,縷縷吃虧。

畜牧民族的收益遠不如農耕民族穩定。部落在草場爭奪中吃了虧,往往就意味着牲畜量的減少。而牲畜量的減少,必然影響到對治下牧民的吸引力。長此以往,則意味着一個部落在草原上慢慢消亡。

執失拔不能爲了衆部族的利益做主,各部落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而與強大的部落結成盟友,是諸部自保的關鍵手段之一。所以方圓數百里最強大的蘇啜部以商隊來臨之名邀請附近各部來交易,立刻讓許多活了近六十年的老鼻子嗅到了機會的味道。

“我們霫族諸部本來就是一家,彼此遊牧的地域雖然有點遠,但誰也不能否認我們就是兄弟!”須臾沉默之後,舍脫部長老沙哥端起酒碗,向衆人邀請道。

“爲流在我們體內的天鵝之血乾杯!”蘇啜杜爾等的就是這句話,端起酒碗來,向客人們致敬。

“乾杯,爲了白天鵝的後人能在草原上揮動翅膀!”坐在徐大眼附近,必識部長老那彌葉舉杯附和。

衆長老紛紛舉杯,一邊飲酒,一遍哼起了霫族人的古老歌謠。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這些歌詞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今天猛然吟唱起來,卻讓許多年過半百的老人覺得心中熱血彭湃。

對於突厥語,徐大眼一句也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衆人此刻神情的理解。有了那個身份神秘的晴姨在背後指點,蘇啜部在食物儲藏,皮革縫製技藝方面的進步很快。草原上食物和衣服就意味着人口,人口就意味着實力。本來就有了強大的實力爲後盾,如今預示着好運的銀狼又突然隨着商隊在蘇啜部現身,這個機會不被蘇啜西爾抓住纔怪。

李旭和孫九等人對突厥語懂得也有限,況且主人唱得是霫族古歌,根本與突厥語不搭界。看着衆長老唱得如醉如癡,特別是蘇啜部的長老唱着唱着居然老淚滿臉,心中亦被那蒼涼中帶着幾分雄壯的歌詞所感動,用手臂拍打着膝蓋跟着歌曲的節律哼哼起來。

有貴客捧場,衆霫人唱得更加賣力。反覆吟歎了熟遍,方把歌聲停下。伺候在帳外的女子們再度入內把衆人的酒碗斟滿,不用主人舉碗,衆長老自己就幹了起來。

蘇啜西爾點點頭,用目光示意少女們留在席前爲繼續爲長老斟酒。娥茹和陶闊脫絲領命,帶着衆少女在客人們的身後席地而坐。每一個少女服侍一名貴客,見到酒碗空了立刻替他們斟滿。

“蘇啜西爾,你部,福氣!”酒酣耳熱,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大着舌頭說道。這句話簡單,李旭完全能聽得懂。但長老接下來的話,就讓李旭覺得不着邊際了。

“她們,女兒,十二個,嘻!”必識那彌葉伸着兩個大巴掌,擺了擺發現不夠數,把兩條盤坐在羊皮上的腿也伸了開來。“十二個女兒,嫁給十二個英雄。十二個英雄,你蘇啜部永遠不怕有野獸窺探自己的牧場!”

十二個女兒,十二個英雄,李旭傻傻地替老漢數數玩兒,其他的話一句也沒弄懂。他坐在他另一側的孫九則暗暗皺眉。如果是在中原,沒事提人家的女兒多,可就等於嘲弄對方開了瓦場,純屬沒事找揍了。(注1)

蘇啜西爾聽到了這句話,卻絲毫不以爲杵。舉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着迴應道,“蘇啜部的西爾有十二個女兒,九個出嫁了,分別嫁給了九個部落的英雄。三個沒出嫁,將來也能覓到英雄夫婿。西爾的弟弟附離卻有五個兒子,娶到了附近五個部落最漂亮的女子爲妻。蘇啜部和諸位白天鵝的後人血脈相連,永遠不會背離!”

“我的兒子就是哥哥的兒子,哥哥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們生來就是兄弟,死後也不會分離!”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聽到此言後,端起酒碗附和哥哥。

“西爾將來如果有兒子,肯定會成爲我們蘇啜部的頭領。附離會成爲侄子手中的劍,黑夜中的燈。如果長生天不肯賜給西爾兒子,在他蒙受長生天的召喚後,我們會擁戴附離爲首領。相信他會善待西爾的妻子、女兒,讓他們衣食無缺,每天臉上都有笑容!”蘇啜部長老額託笑着說道。絲毫不在客人面前避諱談及部落中頭領位置交接的安排。草原上人的生命普遍短暫,尋常男人活到五十已經算長壽。況且男子一生當中要經歷無數次爭戰和仇殺,年少而夭是很尋常的事情。如果一個部落的首領繼承權問題解決得好,則意味着部落的長治久安。這是個涉及到整個部族利益的大問題,蘇啜西爾想回避也迴避不了。

“今天我們在諸位貴客面前對着長生天立誓,作爲白天鵝的嫡傳後人,我們蘇啜部不會自己折斷自己的翅膀。”西爾和附離兩兄弟相對而飲,目光中充滿了坦蕩。

這種灑脫的舉動讓舍脫部長老沙哥大爲感慨,陪着主人喝了一碗後,讚道:“白天鵝的後人如果想飛躍高山,必須排成陣列!沒有最強壯的雄天鵝作爲領軍,沒有最機警的老天鵝在休息時擔當警衛,他們就會喪命於獵人的羅網和羽箭之下!”

舍脫沙哥的兒子娶了蘇啜西爾的長女,因此兩個部落關係走得最近。此時他以舍脫部長老的身份把這句話說出來,顯然已經不止是在稱讚西爾、附離二人兄弟同心了。

除了幾個中原客人外,在座諸長老都自認爲是白天鵝的子孫。蘇啜兄弟二人當着這麼多人面約定了本部族的首領繼承權,又自稱白天鵝的嫡傳血脈,其中用意根本不需要去猜測。但現在就默認蘇啜部有南邊諸霫首領的資格恐怕爲時尚早。執失拔汗年老智衰,但他的部族卻依然是所有霫族部落中人數最多的一個。

“執失拔當年被大夥公推爲汗,是因爲他曾替我們驅逐了前來爭奪草場的契丹人。”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嘟嘟囔囔地說道。彷彿因爲喝得太多了,他的口齒非常不利索。整個人的身體也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倒在身下的羊皮墊子上睡着。

“我聽說一個奚人部落遷徙到了必識部世代相傳的草場邊上。請問那彌葉長老,你的草場夠兩個部落分享麼?”蘇啜西爾的涵養相當好,根本不理會長老話語裡的挑釁味道,反而關心起別人的生存來。

那彌葉長老的臉開始紅了,身體的搖晃幅度瞬間減輕。想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蘇啜杜爾的問題。

“我聽說這是個上萬人的大部落。明年春天,他們願意回到自己的家鄉麼?”蘇啜西爾見對方不回答,繼續笑着追問。

那彌葉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已經向執失拔汗求援了。但他說那夥奚人是被突厥人強行從索頭水源頭趕走的。阿史那家的人命令他們遷走,卻沒給他們指定目的地!”

諸長老都跟着嘆息起來,今天蘇啜西爾即便不提此事,大夥喝多了後也會發出抱怨。突厥人爲了擴張,強行奪走了一個奚族部落的草場。而這個奚族部落,卻仗着人數衆多,開始向霫人的牧場滲透。

霫族諸部人丁都不旺,即便是蘇啜部這種最興盛的部落,也只有四千餘衆。除去老人、小孩,能上馬舞刀者並不滿千。而其他部落的武力更是弱小,能湊出三百騎兵的,已經是其中強者。

“明年開了春,咱們一同送索頭奚部離開,大夥願意跟我一同去麼?”蘇啜西爾並未隨着衆人的嘆息而長嘆,舉起酒碗,向衆人敬道。

這碗酒不好飲,所以客人很難下定決心來回答主人的熱情。西爾首領建議大夥送奚人走,必然不會是擺了酒席給對方餞行。爲了自己部衆的生存,不容他心存慈悲。可一旦追隨蘇啜西爾出了兵,無論結果是勝是敗,大夥都等於從此與他結成了生死同盟。執失拔如果不肯讓出寶冠,恐怕在將來某一天,白天鵝們爲了領頭的位置必然以喙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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