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不到一刻鐘時間,齊郡精銳就乾淨利落地幹掉了流寇。李老香和魯威被陣斬,齊國遠被幾名士兵合力生擒,綁到了秦叔寶的馬前。
“鳴金,命令弟兄們停止追殺殘敵,迅速向我這邊集結!”秦叔寶臉上沒有一點大勝之後的欣喜,大聲命令。
聽到身背後的鑼聲,郡兵們紛紛帶住戰馬。而那些死裡逃生的流寇們則加快速度向遠方跑去,絕不敢回頭再看上一眼。他們翻山越嶺地逃走,把惡夢永遠留在了背後。從這一刻,他們永遠再鼓不起面對齊郡子弟的勇氣。
將領們各自帶着士兵迴轉,很多人還沒發泄夠,沿途看到受傷的敵人,立刻衝上去再補一刀。有幾夥跪在地上的請降者躲閃不及,也被弟兄們用馬刀砍死了。這在平時本來是一件無法容忍的事,可今天秦叔寶彷彿沒看見般,任由郡兵們爲惡。
“叔寶兄,怎麼不追了?”張元備丟下部屬,獨自第一個策馬跑回,意猶未盡地問。
“咱們向來是只除首惡,協從不問。這些人又沒犯過什麼大罪,得饒人處且饒人吧!”秦叔寶看了綁在自己馬前垂頭喪氣的齊國遠一眼,別有用心地回答。
聽了這話,齊國遠身體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他剛混上大當家沒多少日子,按秦叔寶的標準算不算首惡呢?這事兒他自己也不清楚。“早知道是這麼一個結果,我就把位子讓給劉文忠了!”齊國遠於心中懊悔地想。同時豎起耳朵,試圖從秦叔寶等人的對話裡判斷自己有沒有活命的機會。
不多時,李旭和獨孤林二人也帶着麾下部屬各自歸隊。彷彿和秦叔寶心有靈犀般,他們回來後,立刻開始整理隊伍,並清點自身損失。此戰的結果極爲輝煌,七百多弟兄在極短地時間內擊潰了六千多流寇,而他們自身的損失卻不到五十人。陣亡和重傷者加到一處只有七個,其餘全部是輕傷,稍做包紮後便可上馬再戰。而大多數人看似受傷者的身上連輕傷都沒負,雖然他們的鎧甲和戰馬上都濺滿了鮮血。
“但我懷疑是瓦崗軍故意派他們來送死!”整理好大隊人馬後,李旭走近秦叔寶,低聲說出自己的判斷。
“我也懷疑是這樣,此戰順利得出人意料。我害怕羅督尉那邊會有什麼麻煩。”秦叔寶的回答裡隱隱帶着擔憂。他快速掃了身後的弟兄們一眼,然後向幾位核心將領追問:“咱們現在快速殺回去,你們以爲還來得及麼?”
“來得及,來得及!我遇到你們之前,剛聽到瓦崗軍的求援號角!”沒等李旭等人回答,齊國遠大叫着跳了起來。
“閉嘴!”獨孤林最看不起這種出賣同伴的傢伙,策馬衝過去,用槊柄敲打着齊國遠的頭盔,命令。
“難道我說錯了麼?”齊國遠狐疑地看了獨孤林一眼,滿臉委屈。但目前的立功機會實在難得,他發誓要牢牢抓住,“瓦崗軍不是羅督尉的對手,他們已經向我求援了,諸位好漢爺不要擔心!”
“閉嘴!”這一下不但心氣高傲的獨孤林受不了齊國遠的嘴臉了,其他幾位將領也忍無可忍地叫了起來。唯獨秦叔寶一個人對齊國遠的話非常感興趣,先給衆人使了個眼色,然後和顏悅色地追問道:“你收到瓦崗軍的求救信號是什麼時候?距離現在多長時間?”
“就在我遇到幾位好漢爺之前不到一柱香時間。當時我們聽到瓦崗軍的求救號角,不想再與他們同流合污。所以加快了腳步準備離開!”齊國遠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奮力向上爬,“幾位好漢爺趕快掉頭回殺吧,我只是協從,瓦崗軍纔是首惡。首惡必究,協從,協從……不問!”他看着四下鄙夷的目光,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秦叔寶命人給齊國遠找了匹戰馬,帶着他和大夥一道向回趕。剛剛結束一場大戰,不經任何休息就趕赴下一個戰場,這種行爲是兵家之忌。幾位稍懂兵法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大夥誰也沒出言反對。如果事實真如齊國遠反應的那樣,大夥快速趕回去也許還來得及。北海郡士卒打不過有備在先的瓦崗軍,但有羅士信在,他們未必吃虧太大。
衆人憂心忡忡地想着心事,風一般掠過原野。十里的距離頃刻即被馬蹄跨過,在一片丘陵前,他們看到了大批北海郡的士卒。
一大批,足足有兩千餘人,像齊國遠一樣垂頭喪氣地被人押着,站在向陽的山坡上。人數不到四千的瓦崗將士站在他們身後,厲兵秣馬。看到騎兵們行進時帶起的煙塵,他們再次吹響手中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雄渾的號角聲在天地間迴盪,這是進攻的號角。瓦崗軍押着俘虜,列着方陣,迎面走向了飛奔而來的精騎。剛剛經歷一場惡戰的他們與遠道而來的騎兵一樣疲憊不堪,但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濃烈戰意,卻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停止前進,列陣待命!”秦叔寶舉起一隻手,命令。七百騎兵在他身後玫瑰般散開,尖刺處寒光凜冽。
“嗚嗚――嗚嗚――嗚嗚!”齊郡士卒以號角聲相還,每一聲中都充滿戰意。兩千多北海士卒被俘,羅士信和吳玉麟不見蹤影。這種失敗,大夥無法忍受。
瓦崗軍在兩箭之外緩緩停住腳步。俘虜在前,長矛手在俘虜身後。然後是弓箭手,盾牌兵,還有百餘名遊騎,跨着搶來的戰馬,拉回巡視,以免俘虜們趁亂逃走。
“卑鄙無恥!”獨孤林氣得大聲叫罵。以俘虜爲人質,這種戰術只有山賊才做得出來。這一刻,他忘記了對方本身就是山賊,留質索贖是他們的習慣。
“陰險下流!”許多齊郡子弟跟着嚷嚷。“賣,賣友求榮!”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中間還夾雜着齊國遠這個公鴨嗓。以友軍爲誘餌,藉此來達到自身目的,這種戰術的確夠無恥。雖然北海流寇拋棄瓦崗軍在先,對方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瓦崗軍那邊也不甘示弱,未交手,先回罵起來。秦叔寶說過放大夥出山的,他卻又派了人於途中截殺。至於腳下這個地方算不算岱山範圍,大夥誰也說不清楚。
“嗚嗚――嗚嗚――嗚嗚!”伴着叫罵聲,雙方的號角聲宛若虎嘯。彼此之間都心懷不滿,彼此之間都覺得對方陰險狡詐。如果士卒們接觸到一處,肯定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惡戰。但令大夥失望的是,雙方主將都沒有立刻發佈攻擊命令,他們只是在等,等對方在心裡把所有後果考慮清楚。
不知道什麼時候,谷地中起了風。帶着血腥味道的微風颳過戰旗,將大大小小的旗幟吹得呼呼作響。旗幟下,雙方的士卒都慢慢閉上了嘴巴,他們不再逞口舌之利。男人用刀子講道理,官兵與山賊之間,本來也沒有什麼信譽可談。
瓦崗軍突然動了一下,驚得齊郡精銳隨之一動。但雙方的士兵很快又安靜下來,大夥把目光都集中到同一處。無數道目光之中,有一匹戰馬從瓦崗軍中越陣而出,馬背上依舊是那名銀盔白袍的將軍,此時郡兵們已經都知道了,這個人姓徐,是瓦崗軍的軍師。
徐茂功單人獨騎,穿過大隊的俘虜,來到兩軍中央。望着李旭這邊拱拱手,他大聲說道,“哪位是秦督尉,請出來說話!”
“誰跟你這山賊攀交情!”張元備大聲呵斥。沒等他說出更惡毒的話,秦叔寶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搖頭。然後慢慢離開了自家隊伍。
“秦二哥小心,姓徐的詭計多端!”齊國遠獻媚地大叫。獨孤林再次用槊柄終止了他的馬屁。當一切嘈雜聲靜下來後,兩軍主將於馬背上面對面站到了一處。
“瓦崗軍徐茂功見過秦督尉!”徐茂功於馬背上拱手,致意。
“齊郡秦叔寶見過徐軍師!”秦叔寶客客氣氣地還禮,彷彿面對的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秦督尉頃刻間橫掃千軍,如此勇武,實在令徐某佩服!”徐茂功不指責秦叔寶以混淆概念的方式欺騙自己,真誠地誇讚。
“徐將軍臨危不亂,險中求生,如此機智,秦某也佩服得緊!”秦叔寶不嘲笑徐茂功以友軍誘敵,心黑手狠,言語中充滿對敵人的推崇。
如果不是身處敵對一方,二人之間的關係簡直可以用“一見如故”四個字來形容。在彼此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悻悻相惜之意。
“可惜此地是戰場!”徐茂功拊掌,大笑。
“可惜軍中無酒!”秦叔寶亦以大笑迴應。爽朗的笑容遙遙地傳開,令風中平添許多蕭殺之氣。
“秦督尉將我那六千同夥全誅殺殆盡了麼?”待雙方的笑容都淡了,徐茂功率先發問。
“秦某非嗜殺之人,首惡已經服誅,餘者,希望他們今後好自爲之吧!”秦叔寶搖搖頭,回答。這不是實話,卻可以說得冠冕堂皇。事實上,他不是不想除惡務盡,但心中卻放不下自己好兄弟羅士信,只好匆匆地策馬趕回。
“徐將軍呢,方纔一戰你大獲全勝,可曾見羅督尉和吳郡丞?”回答完徐茂功的話,秦叔寶反問。
“羅督尉和吳郡丞武藝高強,他們不願意留下作客,所以徐某也沒有強留!”徐茂功先回頭向本陣看了看,然後回答。在他的軍陣中,程知節、謝映登還有幾名秦叔寶叫不上名字來的將軍正躍躍欲試。以前日交手的經驗上來看,秦叔寶知道,如果衆人想留,未必真擒不下一個羅士信。
“如此,徐將軍有何打算?”秦叔寶點了點頭,問道。
“徐某願聽秦將軍安排!”徐茂功的語言和動作一直都彬彬有禮。
二人的目光又交匯到一起,彷彿裡邊包藏着千軍萬馬。無聲的廝殺進行了片刻,秦叔寶笑了笑,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道:“秦某以爲,今天的血已經流得夠多。所以想你我兩家暫且罷兵,改日再決雌雄,不知徐將軍意下如何?”
“徐某也不願意讓弟兄們再多流血。但徐某想和秦將軍做一筆交易!”徐茂功也笑了起來,剎那間陽光滿臉。
“徐軍師莫非想以那些北海弟兄,換一條回鄉之路?這事兒,秦某得和其他幾位弟兄商量商量!”秦叔寶的眉毛向上跳了跳,追問。他不願意在犧牲齊郡子弟,但他卻苦於尋找不到雙方罷兵的藉口。此事責任甚大,如果有人捅到朝廷去,恐怕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張須陀都要受牽連。
“秦兄請便,我在此靜候佳音。兩千二百三十七名北海郡兵,我都可以還你。還有幾十件鐵具裝,我等也留在了陣後,將軍自管派人去取。秦將軍只要今天讓開一條道,明天日出之後,你願意領兵來追,還是返回齊郡,徐某都不過問!”徐茂功彷彿早就預料到了秦叔寶有此一說,笑着增大自己一方的談判籌碼。“但我方俘虜,也請秦兄放還。我答應別人來救此北海同行,不能空手而回!”
“如此,請徐軍師稍候!”秦叔寶再度抱拳,打馬返回了本陣。徐茂功笑着抱拳回禮,然後目光從秦叔寶身邊掠過,靜靜地落在李旭臉上。
他沒有故意把自己和旭子之間的交情讓秦叔寶等人知道,雖然此刻處於敵對陣營,但他依舊爲朋友的成長而暗自喝彩。今天這場仗,齊郡精銳的表現非常漂亮。如果這一切都是旭子所籌劃,此人已經和當初那個懵懂少年不可同日而語。
徐茂功知道自己將來肯定還會與故人相遇,但他希望自己擊敗旭子在戰場上,而不是靠陰謀。他相信,旭子也會如此。
果然不出其所料,當秦叔寶將徐茂功的建議重複後,李旭和獨孤林都立刻表示了贊成。“再打下去,咱們損失會很大。既然士信和玉麟平安,大夥也不必過於執着一時得失。反正今後的交手機會很多,咱們總有一天會剿滅了他們!”旭子從陣前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回答。
這不算縱敵,因爲大夥有足夠的理由。這也不算消極避戰,因爲,因爲今天大夥都累了,休息之後,還有機會追上去。但徐茂功肯定有辦法讓郡兵追不上他,出於對朋友的瞭解,旭子知道今夜之後,瓦崗軍必然會消失在曠野之中。
那兩千俘虜徐茂功本來也沒打算帶回去,人數越少,隊伍的組成越單純,才越可能使其行動隱秘。忽然間,旭子發現自己看穿了徐茂功的心思,他隔空向遠處笑了笑,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自己的表情。
“也只好如此了,咱怎不能對北海郡的被俘弟兄視而不見!”獨孤林很不甘心,但與生俱來的好心腸迫使他選擇接受對方的條件。“但這個人,咱們不該還給他。此人在北海作惡多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我剛剛做了大當家不到一個月啊,幾位好漢爺!郭大當家在位的時候,哪輪得到小人四處做惡來着!”齊國遠剛剛聽到生還希望,卻又被人給否決了,哭喪着臉哀求。
“可我聽說你們和瓦崗軍勾結,準備伺機攻打齊郡!”李旭冷冷地看了齊國遠一眼,手又按上了刀柄。不將齊國遠歸還給徐茂功是不可能的,但歸還之前,必須從此人身上榨出最後的價值。
“沒有的事,造謠,絕對造謠!”齊國遠不知道旭子在嚇唬自己,大聲辯解。如果不是雙手被綁在身後,他恨不得用力拍幾下胸脯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看看周圍衆人的臉上的表情令人玩味,他低下頭,小聲嘟囔,“誰敢打你們齊郡的主意啊,那不是找死麼?即便是北海,大夥也瞅準了齊郡子弟沒集結,纔敢下山攻打的。哪個知道你們來得這麼快!”
“是麼,你怎麼知道齊郡兵馬沒有集結?”秦叔寶眼睛猛然一亮,繼續追問。他有些佩服旭子的仔細了,一個多月來,大夥一直爲此次北海羣盜的行動規模而困惑。往年這個時候土匪也會下山,但他們決不會這麼大膽,這麼招搖。
“是李密,是李密那廝說你們齊郡郡兵都在春忙,無法救援其他地方的。爲了讓大夥統一行動,他還在郭大當家身邊留了個軍師。那傢伙好像姓房,齊郡有細作和他聯繫。所有消息都是出自此人之口,我們都上了他的當,否則,否則下場也不會這樣,這樣慘!”齊國遠爲了保命,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李密明白齊郡周邊諸盜都被張須陀打怕了,所以制定了一個詳細的行動方案。他認爲只要大夥動作迅速,同時發難,齊郡郡兵就來不及插手周邊郡縣。等齊郡郡兵集結完畢,大夥在北海也站穩了腳跟,誰勝誰負,結局未定。
“姓房的呢,他去了哪?”張元備性子急,揪着齊國遠脖領子質問。
“跑,跑了!”齊國遠被他揪得直翻白眼,斷斷續續地回答,“郭大當家一死,姓房的就不見了。這些讀書人最沒良心,平時說話牛皮亂吹,惹了麻煩他們溜得比誰都快!他還說如果你們出兵,知世郎一定過河殺入歷城。可從頭到尾,知世郎面都沒露!”
“原來如此,虧得張通守沒離開歷城。”聽完齊國遠的話,衆將彼此以目光互視,不約而同在心中都打了個寒戰。如果張須陀大人也領兵出戰,此刻齊郡肯定已經毀於知世郎王薄之手!這個傢伙打着救民水火的旗號,做的事實卻比妖魔還狠。
但王薄還不是最可怕的敵人,最可怕的是李密。此人剛從囚車中逃出沒幾個月,卻攪得齊魯大地一片血雨腥風。
這次行動不一定是匆匆謀劃的,有可能他已經暗中和附近的江湖人物勾結了很久。細作、山賊、瓦崗軍還有地方大戶,每方面力量都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不把此人伸向齊郡的爪子斬斷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北海郡的悲劇就會重演!
但李密留在齊郡的細作是誰呢,誰能把郡兵的動向探聽得如此清楚?
儘管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郡兵們還是遵從秦叔寶的命令給瓦崗軍讓開了一條通道。大夥無法像擊潰流寇那樣輕而易舉地擊潰瓦崗軍,況且還有兩千多北海郡的俘虜在人家手裡,如果逼得瓦崗軍狗急跳牆的話,齊郡弟兄將來很難向北海父老交代。
傍晚時分,斥候在二十里外的一處山谷內找到北海郡兵的殘部和羅士信、吳玉麟等將領。重新清點戰果後,大夥發現最後這一戰實在是得不償失。萬餘北海郡兵拼到最後只剩下了六千多人,其中還有兩千多是瓦崗軍留下的“買路錢”。羅士信被這個結果氣得哇哇大叫,發誓一定要報仇血恨。秦叔寶卻不溫不火,只是命令大夥紮營休息,待來日再做打算。
第二天天剛亮,羅士信不顧渾身傷痛,又早早地跑到中軍帳來請戰。秦叔寶拗他不過,只好撥了兩百輕騎讓他帶着去探聽瓦崗軍動向。臨行前讓他立下軍令狀,如果能追得上敵軍的話,不準進攻,必須立刻回來搬兵。
大夥一邊收拾着行裝一邊等待,差不多到了中午時候,羅士信氣急敗壞地趕了回來。“瓦崗軍簡直是一羣無膽鼠輩!”一進軍帳,他就迫不及待地宣佈。衆人知道他肯定撲了個空,也不搭話,靜靜地等着他的下文。羅士信滿腔怒氣發泄不出來,直到憋得臉都紫了,才喘息着補充道:“他們居然向北鑽了山溝,奔着濟北郡的平陰去了!奶奶的,居然跑得比兔子還快!”
濟北郡與齊、魯二郡相鄰,近幾年因爲地形複雜和水災氾濫等諸多原因,該郡成爲匪患的重災區。官府在各地的控制範圍不超府縣城牆十里,並且還縷縷有大股土匪試圖攻打縣城。去年被剿滅的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就曾經打下過其中的長清縣。直到後來二人於齊郡兵敗,該縣才被官府從殘匪手中收回來。
瓦崗軍舍魯郡而入濟北,就等於魚兒歸了大海。若官兵追殺,他們時刻會與濟北郡的地方土匪聯手抗敵。即便戰事不利,他們向西再走百餘里,過了魚山後便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大澤,東接濟水西連鉅野,人馬向裡邊一鑽,官兵累死也追不到。
秦叔寶一點也不爲這個結果吃驚。昨天羅士信沒被找回來之前,他已經和李旭等人分析過瓦崗軍的動向。大夥都知道如果是平白無故的話,徐茂功未必會把吃到嘴的東西吐出來。對方之所以做出這麼大的讓步,就是爲了不想繼續和郡兵們糾纏。
徐茂功曾經派謝映登暗示過,瓦崗這次出兵前來解圍是受人之託。眼下圍解過了,瓦崗軍的急公好義之名也賺到手了,而魯郡和瓦崗山距離三百多裡,即便他們在這裡徹底擊潰了官軍,最後也撈不到更多的好處。所以不如一走了之,以免承受更多損失。
秦叔寶是有意剎一剎羅士信的驕氣,所以讓他帶人白跑一趟。但這個良苦用心不能當着所有人的面講,上前拍了拍羅士信的肩膀,他笑着問道:“如果你是瓦崗軍主將,你會怎麼辦?”
“我肯定留下來決一死戰!”羅士信氣哼哼地回答。話說完了,他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過於肯定,“其他各路人馬都讓你殺散了,要是我,這口氣,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得!”
可真咽不得麼,對爲將者而言,個人顏面和弟兄們的安危哪個更重要些?看了看秦叔寶的滿含笑意目光,羅士信的聲音減減小了下去,“原來你早就知道他們會逃。可其他諸路流寇也算他們的友軍啊,他們不是來解圍的麼?”
他不是個笨人,近幾天之所以表現得過於莽撞是因爲他自出道以來幾乎沒打過任何敗仗,而昨天第一次戰敗就輸得連褲子都差點被人家扒了。待真正換做對方的角度思考後,羅士信立刻明白了其中所有玄機。“這姓徐的傢伙也忒地狡猾,我有機會一定要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麼做的。敢情他千里迢迢地跑來一趟,就爲了博個好名聲。別人家的死活,說白了他根本沒在乎過!”
衆人笑着點頭,都同意羅士信的觀點。徐茂功的機智與狠辣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樣的對手,能不遇到最好。如果遇到了,必須陪一萬個小心。
“那種垃圾,我若是瓦崗軍頭領,也不會在乎!”待大夥笑夠了,獨孤林嘆息着說了一句,“可惜瓦崗軍中那些大好男兒,如此身手,如是謀略,居然屈身事賊!”
“是啊,那姓徐練出來的兵,比咱們齊郡弟兄不遜多讓。那程知節和單雄信的身手,還有謝映登的氣度,唉……”張元備亦在一邊嘆息着搖頭。除了不甘外,如今他心中更多的是對敵人的佩服。這支兵馬與他先前所見的土匪流寇相差太遠了,簡直是天上的白雲和陰溝裡的臭泥漿之間的區別。原來在他心中,自己的父親張須陀,還有秦叔寶、李仲堅、羅士信等人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豪傑了,如今與瓦崗羣英一接觸,才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其實不無道理。
“賊勢如此之大,恐非朝廷之福。”吳玉麟所部兵馬損失最重,所以看問題的角度和其他人大不相同。北海兵弱,他這個郡丞沒有資格像齊郡將士那樣與自己的對手悻悻相惜。如今,他最迫切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保境安民。如果附近任何一家山賊擁有和瓦崗軍同樣的實力,北海郡根本無法抵擋對方的進攻。
他頓了頓,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又緩緩地補充,“這幾天我一直琢磨着那姓謝的話,越琢磨越覺得後怕!”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苦了臉,謝映登的話,大夥不能當着許多人面重複。但朝廷在瞎玩,流寇只會越打越多的定論,卻是一點都不錯。這次齊郡精銳大破流寇,雖然最後收宮時吃了一點點小虧,但整場戰役的全局來看,勝利依舊輝煌。但下一次呢,誰能保證新近崛起的流寇全是郭方預、齊國遠這種窩囊貨。以瓦崗軍將領的水準來推測,流寇的頭目已經不再是那些吃不飽飯,被逼揭竿而起的平頭百姓了。越來越多的地方豪強子弟加入了進去,中間還有很多志向遠大,謀劃陰狠的傢伙。如李密,還有他麾下的那個姓房的軍師!
這些人精通兵法,善於籌劃,從小又打下了極好的武學功底,他們破壞力遠遠比普通百姓來得大。縱觀此番剿匪作戰全局,一千多齊郡老兵最初幾乎沒什麼損失,但遇到了瓦崗軍後,一戰就折損近三百,雖然這點損失暫時不致命。可這樣的戰鬥再進行四次,齊郡精銳就不復存在!
“咱們趕快回去,抓緊時間練兵吧!朝廷的事情,有朝中大臣管,咱們身爲地方官員,盡到責任,也就夠了!”半晌之後,秦叔寶第一個從沉默中緩過神來,嘆息着總結。
“也只能是盡人力,聽天命了。否則還能怎麼着。唉!”吳玉麟苦笑着搖頭,官場上混了小半輩子,好不容易揀了個漏爬上去了,結果還是個隨時有可能送命的差事。死他倒不甚怕,可這樣死未免也太不值。惹了禍的人不去負責,卻讓一心做事的人去添窟窿,什麼世道!
他暗自決定把自己的步伐時刻向齊郡靠攏,背靠大樹好乘涼。雖然齊郡這棵樹未必很大,但眼下至少人家要兵有兵,要將有將。至於糧草輜重上吃些虧,官場禮節上受些委屈,就隨它吧。如果命都保不住的話,要那些虛的東西還有啥用。
想到這,吳玉麟向秦叔寶等人拱了拱手,說道:“吳某這裡倒是有個主意,不知道幾位兄弟能否考慮一下!”
“吳大人不要客氣,咱們現在是福禍相倚!”秦叔寶微笑着還禮。讓北海郡一戰折損了大半兵馬,他心裡正有些過意不去。如果對方提的要求不太出格,他決定盡力給予滿足。
“叔寶兄千萬別叫我大人,咱們大家年齡其實相差,相差不算太多。”吳育麟環視四周,信口說着客套話。秦叔寶四十有三,剩下幾個人都不到二十,年齡相差了二十餘歲,的確“不算太多”。“你們幾個彼此之間稱兄道弟,吳某孤零零一個,唉,其實看着,看着滿眼熱的!如果幾位兄弟不嫌棄,就叫我一聲育麟好了。大夥同生共死過的,一口一個大人,未免生分!”
“育麟兄有話請直說,我等能做到的,定不會讓育麟兄爲難!”獨孤林被吳育麟“虛僞”的舉止笑得差點沒從胡凳上跌下去,不得不站起身,迴應。
“重木老弟就是爽快。吳某這次跟在幾位身後殺賊,也算開了一次眼。我北海郡兵人數雖衆,卻不堪一擊。所以想,想請諸位能抽空過來指點一二,幫我北海練練兵,免得下次流寇再來,我北海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生死攸關,吳玉麟也豁出去了臉皮,嚥了口吐沫,繼續說道:“至於這次齊郡郡兵的損失麼,既然是爲我北海出頭,我北海自然會全部承擔下來。今後再有類似情況,還請諸位兄弟不吝援手,所有損失我北海來擔着,決對不讓前來幫忙的弟兄們吃虧!”
“玉麟兄倒是打得好算盤!”秦叔寶笑着站起來,說道。“不過你這招只能治標,未必治本!”
“唉,顧得一時是一時。”吳玉麟見秦叔寶不像是在反對,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訕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