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子四下掃了一眼,立刻明白了秦叔寶的用意。在他和羅士信帶着輕甲騎兵與敵軍輕騎對攻的同時,獨孤林也帶着全部具裝甲騎和三百輕騎撲向了敵軍的步兵。只是武裝到牙齒的具裝駕騎未能像過去一樣輕而易舉地將身穿布甲的流寇隊伍撕碎,敵人以分散的小陣纏住了他們。那是一種由長矛手和刀盾手互相配合,六到八人組成的小陣。彼此之間相互配合,就像一串滾動的刺蝟。呼嘯而來的兩百具裝甲騎一口啃到了刺蝟上,很快就被耗盡了速度。當戰馬速度變得和人走路一樣快的時候,具裝甲騎的強大攻擊力便再也發揮不出來。士兵們只能憑着強悍的防禦力與流寇糾纏,但在人數比敵軍少了近二十倍的情況下,他們的戰果微乎其微。
具裝甲騎身後的三百輕騎暫時由張須陀的長子張元備統領。但張元備的身上的本事顯然達不到其父的一半水準。流寇只分出了少許步卒便纏住了他,其麾下那三百輕騎非但不能給具裝鐵騎有效支援,反而逼得獨孤林要不斷分出人手前來救急。
具裝甲騎那邊迫切需要人去支援,而大部分輕騎兵現在還和敵軍輕騎還攪在一處。“沒時間再耽擱了!”李旭推開面甲,用力喘了口氣,策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戰團衝去。兩名齊郡精兵正在那裡合力迎戰一名流寇頭目,三人使得都是橫刀,但兩名來自齊郡的弟兄刀法遠不及對方熟練,兩個盤旋下來便都掛了彩,第三個盤旋剛剛開始,流寇頭目用力一磕馬蹬,戰馬猛然向前竄了半丈,使得他一下子闖入了兩名郡兵內側。瞅準機會,此賊旋身斜劈,刀鋒抹向了一名對手的脖子。
“我死了!”閃避隔擋都來不及的郡兵本能地閉上了雙眼,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一根凌空飛來的長矛刺穿了流寇頭目的小腹,巨大的慣性將其整個人都推下了戰馬。“啊―――-”流寇頭目大聲慘叫,雙手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滾。一柄黑刀貼地掃過,利落地結束了他的痛苦。
“謝將軍救命之恩!”驚魂未定的郡兵用顫抖的聲音喊道。
“別羅嗦,跟我來!”李旭大喝一聲,帶着兩名騎兵衝向臨近的另一個戰團。那裡有三名郡兵圍着一名嘍囉廝殺,郡兵們已經戰了絕對上風,但一時難以結束戰鬥。黑風載着旭子貼着一名郡兵的馬首衝進去,“讓開!”隨着一聲斷喝,旭子手起,刀落,將小嘍囉掃下坐騎。
“跟上,列隊!”李旭在撥轉馬頭的瞬間衝着還在發楞的三名郡兵大喊。此刻顧不上與敵軍講什麼道義,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伍名郡兵跟着旭子的戰馬組成一個小陣,吶喊着撲向遠處正在僵持的戰團。沒等大夥衝到地方,一根長槊突然斜刺撲來,直奔李旭胸口。旭子擰了一下身體,避過槊鋒。沒等對方變招,突然伸出左手,將槊杆握了個結結實實。他用力一扯,將敵人硬生生向自己扯近。對方不肯放下兵器,雙手回奪。二人較勁,李旭肩膀上的傷口血流如注。
“刺他後腰!”旭子大聲指點。兩根長槊迅速從他身後探過去,如吐信的毒蛇般刺入了對手的軟肋。“啊――!”賊寇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嚎,鬆開長槊,身體從馬背上滾落。兩名郡兵快速從他身邊跑過,用雪亮的槊刃割斷其喉嚨。
旭子把奪來的長槊當作投矛拋了出去,刺翻了一匹高速奔來的戰馬。馬背上的嘍囉在坐騎倒地的瞬間騰空而起,鷂子般向李旭頭頂撲落,兩名郡兵長槊高舉,凌空將敵手刺了個對穿。血噴泉般落了李旭滿身,他揮手掃了一把,將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抹落塵埃。然後頭也不回,繼續向前。
一頭半邊身體被血染得通紅的怪物突然加入戰團,揮刀如風,一刀一個,連斬兩名嘍囉落馬。周圍流寇被嚇了一跳,不自主向兩旁避開。旭子左衝右突,頃刻間把身邊的弟兄擴展到二十餘騎。
“整隊,跟我來!”旭子大叫,以自己爲刀鋒,二十餘名騎兵爲刀刃,組成一個小型騎兵陣列,專門揀敵我雙方膠着處攻擊。敵騎雖然訓練有素,人數上畢竟不佔優勢。十幾個膠着點被旭子帶人接連衝散後,戰場局勢立刻逆轉。
“整隊,整隊!”跟在李旭身後的精騎看到好處,一起扯着嗓子高呼。衆人越聚越緊湊,以多打少,專門揀軟柿子捏。數息之後,又有五十幾人聚集到李旭身側。旭子帶着這個小型騎兵陣列來回翻滾,漸漸奪回了局部主動。
獨孤林那邊還在節節後退,張元備用盡全身解數,依舊護不住同伴的側翼。此刻援軍人數去得少了起不到任何效果,旭子清醒地判斷出眼前局勢。他咬了咬牙,將刀鋒指向羅士信身後。
五十餘名解放出來的騎兵跟着旭子衝向羅士信,將其周圍的敵騎全部砍翻。然後大夥一聲喊,同時攻向羅士信的對手。那名紅披風敵將本來已經被羅士信殺得筋疲力盡,被衆人一騷擾,馬上動作立即散亂。羅士信見到機會,一槊刺過去,正中此人大腿。
“啊!”身穿紅披風的敵將發出一聲慘叫,撥馬便逃。李旭和羅士信也不追趕,二人並絡,直撲與秦叔寶廝殺的絡腮鬍子。絡腮鬍子先前與旭子硬拼過一次,胸口已經受傷。眼下正被秦叔寶累得人困馬乏,猛然聽到背後的慘叫聲和馬蹄聲,心知不妙。從馬鞍後抽出幾柄斧子,四下丟出,將李旭等人的攻勢阻了一阻,然後他拔轉馬頭,帶領殘餘的十幾騎脫離戰團。
衆郡兵剛剛出了口惡氣,哪裡肯就這樣放人溜走。當即拍馬緊追,轉眼間有幾名騎兵已經追到紅披風身後,長槊在其後心處直畫影。眼看着就可將此人身體刺出數個大窟窿,絡腮鬍子斜向趕到,身體半轉,手中長槊奮力一揮,將刺過來的三杆長槊全部擊飛到了半空中。
“弟兄們,窮寇莫追!”秦叔寶大喊。
“弟兄們,跟我殺賊!”李旭緊跟着補充了一句,帶領着一百多名騎兵,扭頭撲向敵軍步卒。
另一側的具裝甲騎已經被敵軍主將以怪異的陣勢逼得穩不住陣線。千鈞一髮之際,旭子帶着輕騎兵們從側面衝過去,亂箭齊發。敵軍主將發覺自家騎兵戰敗,也不着慌。手中令旗再度揮舞了幾下,行進中的步卒又一次變陣,一部分繼續抵住獨孤林率領的具裝甲騎,另一部份調轉方向,盾牌在前,長槊居中,弓箭手在後,居然列隊向輕騎兵身前迫來。
“弟兄們,繞着圈子射!不要停下,加速,加速!”李旭見敵軍變陣,也立刻命令輕騎兵改變戰術。百餘名騎手以他爲核心,快速從敵陣之前掠過。跑出一百五十多步後,在敵軍側後的土坡上撥轉馬頭,然後藉着山勢再度衝向敵陣正後。
“弟兄們,輪流上啊!”羅士信擦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持槊狂呼。轉眼間,他亦帶着一百多名趕過來的輕騎兵衝向敵軍陣列。他沒有去支援李旭,而是選擇了另一個角度,一邊衝,一邊彎弓放箭。
“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從敵軍帥旗下響起,伴着一波密集的箭雨,敵陣突變。整個大陣如梅花般分成數瓣,最外側緩慢分出一隊刀盾手,一隊長矛手,斜向上前阻擋羅士信的馬頭。
“以硬弩梯次殺傷,挫其銳氣。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戰,亂其節奏。以輕騎兵兩翼包抄,斷其後路。然後正面以具裝甲騎衝之……”秦叔寶清楚地記得當日張須陀大人總結的以中原精銳對抗突厥狼騎的精要。敵將當初不在張大人身畔旁聽,但敵將的安排卻恰恰吻合張大人所言。弩箭覆蓋、步卒接戰再加上剛纔的輕騎包抄,每一招此人都應對得恰到好處。如果此人手中還有一夥重甲騎兵的話?秦叔寶覺得自己心裡有些涼。不敢耽誤戰機,他把手一揮,帶着所有輕騎兵加入戰團。
三組輕甲騎兵呈三個方向圍着敵陣往來奔走,不停地將冷箭射入敵軍隊伍當中。雖然準頭不佳,但着實起到了騷擾作用。敵將不停發出命令,以弓箭手和步兵迎戰。秦叔寶等人卻學了乖,從來不肯停下來與對方硬憾。幾輪騎射過後,敵軍氣焰稍沮,秦叔寶得到機會,趕緊揮舞令旗,令獨孤林和張元備帶着麾下弟兄與對手脫離接觸。
敵將見正面的甲騎撤離,再次命令部屬變陣。四千餘步卒居然如共用一個軀體般,整齊地轉了個斜角,有人擔任前鋒,有人擔任側翼,後人拖後警戒,緩緩地壓上了原屬於郡兵精騎站立的高坡。
秦叔寶也揮舞令旗,將所有騎兵彙集山路另一側的斜坡上。敵我雙方又開始隔着一條山路對峙,狀態幾乎如戰鬥未發生前一模一樣。只是彼此換了個方向,腳下的草地上多了八百餘具屍體。
一場拼殺下來,秦叔寶麾下的九百輕名騎兵損了三百多,兩百名具裝甲騎也倒下了六十餘。雖然大夥成功地全殲了敵軍的騎兵,殺死的流寇步卒人數也遠遠高於自身損失。但按戰鬥力對比仔細算算,還等於吃了一個大虧。羅士信氣得暴跳如雷,巴不得立刻上前與對手拼命。秦叔寶卻捨不得本錢,嘆了口氣,說道:“他們還有四千餘人,咱們只有七百不到,硬拼下去,恐怕勝算不大。不如就在這裡對峙,等待步營的援兵過來,再做打算!”
“秦二哥盡長他人志氣,咱們齊郡精兵什麼時候怕過別人?大不了今天爺跟他們拼死在這裡!奶奶的,你看那個紅袍子的傢伙,他居然沒死,居然還敢衝咱們叫囂”羅士信吐了口血沫,大喊。今天的廝殺時他受傷嘔血在先,雖然後來在李旭等人的協助下還了對手一槊,但敵將身上的傷顯然不致命,被絡腮鬍子護着在戰場邊緣兜了一圈後,眼下又回到了流寇隊伍。
“如果我沒猜錯,那紅袍子是瓦崗軍騎兵統領單雄信。你今天跟他戰個平手,也不算丟臉。”秦叔寶橫了羅士信一眼,說道。“至於咱們這一千騎兵,是齊郡父老砸鍋賣鐵湊出來的,我寧願認輸撤走,也不會讓他們再去與敵人硬拼!”
“瓦崗軍,難道那絡腮鬍子是程知節(注1)?”獨孤林偷偷吸了口冷氣,以僅僅幾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追問。
“應該沒錯,兵器和身手都像。”秦叔寶點點頭,迴應。比起程知節和單雄心,他更關心的是敵軍主將。遠遠地從臉形上看,此人年齡應該不到二十。如此年青,用兵卻如此老到。今後在河南戰場上,此人恐怕是大夥的一個勁敵。
“那他們爲什麼不打出自己的旗號來?”張元備紅着臉追問了一句。剛纔他的行爲拖了大夥後腿,雖然秦叔寶沒做任何指責,年青人卻覺得十分慚愧。
“也許是不想過早暴露實力。據我所知,瓦崗軍人數不多,這幾年動靜也一直不大。但今天看來,其兵鋒之銳卻是任何一家流寇所不能及!”秦叔寶用力擰着鬍鬚,眉頭上溝壑看上去比大地上的裂縫還深。他急切的需要想一個能將敵軍趕走,並且自己人數損失輕微的計策。敵將狡詐如狐,如果被他搶了先手,後果不堪設想。
猛然間,細心的秦叔寶發覺自從敵我雙方分開後,李旭就一直沒說過話。“莫非他有破敵之策?”秦叔寶扭頭,目光看向旭子。卻看見李旭兩眼緊緊盯着地面,臉色青得如雪天時的彤雲。
也許是因爲身處戰場之上的緣故,此刻旭子的六識甚爲敏銳。秦叔寶的目光剛掃過來,他立刻就從沉思中收回了心神。“我們剛纔過於輕敵,所以才損失慘重!”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向秦叔寶建議,“如果接下來的戰鬥中儘量不與敵軍接觸,未必就輸於了他!”
“但也未必會勝,對面這支隊伍是瓦崗精銳,沒那麼容易潰散掉!”秦叔寶點點頭,迴應。他並沒察覺到對方臉上的笑容不自然,也沒察覺到李旭在無意間於話中強調的是“他”而不是“他們”。以騎射亂敵的戰術他也考慮過,騎兵的速度快,跑起來後羽箭很難將其射中。如果一直在移動中對射的話,騎兵們應該能達到以一換三的戰損比例。按以往與流寇作戰的經驗,當損失超過一成半,對手就會潰敗。但對面是瓦崗軍,通過剛纔的那一輪交手所瞭解到的實際情況,秦叔寶不敢保證自己麾下的精騎肯定比敵人作戰意志頑強。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以不變應萬變。管他對手是誰,讓他進得出不得就是!”李旭又想了想,建議。這纔是他最想說的話,“山中無糧,他們貿然衝進去等於自蹈絕地。我等只要還像原來一樣牢牢扼住出山路口,即便是瓦崗軍亦未必能掀得起什麼風浪。”
說完,他擡起頭,帶着幾分熱切看向秦叔寶的眼睛。這是一種非常穩妥的戰術,就是有損於主將的個人顏面。採用這種戰術的另一個好處是他可以暫時不面對瓦崗軍那名主帥。那個人的本領他見識過,佩服至極。當年旭子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與他對壘,而今天,他心中絕對沒有必勝的把握。
“也好,我們任由他們進去吧!”秦叔寶又向對面的山坡掃了一眼,不甘心,但無可奈何。“重木帶着具裝甲騎旅斷後,其他各旅緩步外撤,放敵軍入山!”他低聲命令,然後毅然撥轉了馬頭。
“未戰先退,你們兩個這就叫未戰先退,避敵如虎!”羅士信大聲抗議,用槊柄將地面搗得咚咚做響。他**的白馬也被主人的動作調動起血性來,前蹄騰空,“唏溜溜”一通咆哮。但衆將士都已經打累了,不想再繼續這沒有任何把握的戰鬥。羅士信一個人嚷嚷了半天,發現大夥都不肯附和自己。只好地調轉戰馬,氣哼哼地跟在了具裝甲騎身後。
“一場小衝突而已,現在說勝負,還爲時尚早!”負責領兵斷後的獨孤林故意拉緊繮繩,走到羅士信身邊,笑着安慰。
“反正,沒等分出勝負來,咱們就夾着尾巴逃了!這事情要被父老們聽到了,咱們還不被人家笑死!”羅士信不斷回頭,恨不得敵軍趕快追過來,大夥好能找到返身接戰的藉口。令他失望的是,瓦崗軍顯然也失去了繼續纏鬥下去的興致,任由官兵在自己眼前溜走,從頭到尾不做任何阻攔。
“敵軍人數是咱們四倍,戰鬥力又強,硬攔他們,咱們得不償失!”獨孤林順着羅士信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繼續補充。
他看見瓦崗軍中那名銀甲白袍的主將正向自己這一邊凝望,彷彿那些戰馬踏起的煙塵中藏着無數玄機。煙塵緩緩升起,隔斷了敵我雙方的視線,獨孤林將頭扭回來,心中好生迷惑。
“他們與山上的流寇匯合了,數量就會增加兩倍!”羅士信不停地揮舞着長槊,槊鋒山路邊的野草蕩得四下飛濺。
“他們如果真的和山上的流寇混在一起作戰,纔是找死!”獨孤林笑着搖頭,一語道破李旭和秦叔寶二人心中的玄機。瓦崗軍是可與齊郡官兵一較雌雄的精銳之師,但山上的其他流寇可是驚弓之鳥。兩夥人走到一起,戰鬥力卻未必加倍。相反,流寇們低迷的士氣反而會影響瓦崗軍的鬥志。但敵軍的主將會那麼傻麼?從對手方纔的表現上來看,獨孤林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確定瓦崗軍不會讓自己一方如願。
瓦崗軍的行爲的確不可以常禮揣度。第二天一大早,齊郡和北海聯軍剛剛將出山的唯一道路堵死,瓦崗軍的使者就來到大營門口。同來的還有二十名壯士,押着二十多名昨天在戰場上救下的郡兵輕傷號,還擡着十幾名因爲傷重無法走路的郡兵。
使者在中軍大帳見到秦叔寶後,上前半步,拱手爲禮。“瓦崗軍使者謝映登拜見秦督尉。昨天打掃戰場,我軍救出了十幾個身負重傷和二十幾個傷勢不太重的齊郡兄弟,因爲當時天色已晚,所以不得不留他們在軍中住了一晚上。今天聽說貴軍移師父于山口,所以一併給秦督尉送了回來!”(注1)
“多謝你家將軍美意,今日之恩,我齊郡子弟必將有所回報!”秦叔寶從座位上站起身,拱手還了一個平揖。他的臉有些紅,昨日爲了避免更大的損失,他沒有檢視戰場就下令大夥撤離。今天對手卻將所有傷號救下後給禮送而還,這種行爲與其說是大度,不如說是在示威。
“秦督尉莫要客氣,這回我瓦崗軍受人之託前來救援同伴,得罪之處,實屬於不得以!”謝映登笑了笑,回答。他身穿一襲藍衫,頭頂一個儒冠,比起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山賊,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一個四處遊學的書生。特別是在笑起來之後,陽光一下子寫了滿臉,連大帳中的緊張氣氛都被瞬間沖淡了三分。
“此人好像在哪裡見過!”望着對方那幅灑脫的笑臉,旭子心中暗道。翻遍記憶所有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曾遇到這麼年青的一個朋友。對方看上去太年青,甚至比自己還小許多。但那笑容卻似曾相識,特別是偶爾之間流露出來的自信,彷彿很久以前就曾在自己身邊一樣。
“謝將軍哪裡話來,久聞瓦崗軍乃天下至銳,我等能當面討教,實乃人生大幸!”秦叔寶微笑着落座,彷彿堂下站得是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交。瓦崗軍是他出道以來遇到的最強勁敵手,昨天在沙場上雙方難分勝負,今天在口舌之爭上,他亦不想落後別人半分。
“秦督尉客氣了。瓦崗軍不過是一夥沒了活路的苦人,情急拼命而已,怎稱得起精銳二字。倒是督尉麾下的騎兵,真可謂無堅不摧,當者披靡。”謝映登又拱了拱手,臉上的表情、肢體動作和口中的話語都透着一股子謙虛。
“謝將軍過謙了。昨日之戰,我齊郡子弟未佔絲毫上風。貴軍進退有度,秦某甚是佩服!”秦叔寶擺了擺手,舉止大度,沉穩,宛如一個好客的主人。對方來自己軍營的目的決不是爲了說幾句沒味道的客氣話,只是來人不肯直奔主題,他也不得不以靜制動。
“真是無聊至極!”羅士信心中暗罵。他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些沒滋味的廢話。要戰便戰,兩軍身爲仇敵,卻婆婆媽媽,羅羅嗦嗦個沒完,如果仗都這麼打,還不如回家去抱女人。
好在謝映登也不想浪費太多時間,語音一轉後,他的話聽起來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入耳。特別是在羅士信等人的耳朵裡,那些話簡直可用“恬不知恥”四個字來形容。
“既然你我兩家勝負難分,秦督尉何不讓開一條道路,放我等下山遠遁?”謝映登微笑着提議,彷彿在跟對方做一筆微不足道的買賣。
“將軍好意我等心領。但職責所在,我等不敢因私而廢公。”秦叔寶坐直身體,冷冰冰地回答。這是他今天聽到的最大笑話,一夥山賊居然前來和官軍談判,並且擺出一幅施捨的姿態。
“秦將軍不愛惜家鄉子弟性命麼?山上之人早已被你逐出了齊郡,將軍威名已立,又何必趕盡殺絕?”謝映登彷彿早料到秦叔寶會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不慌不忙地又補充了一句。
“來人,取五百吊錢,用車裝了給謝將軍帶回去,算作給弟兄們的贖命之資”秦叔寶揮揮手,命令。他知道謝映登在說什麼,誰叫自己剛纔說過要給予對方回報來!但回報的方式有很多種,絕不意味着出賣手中職責。
“秦督尉且慢!”謝映登伸手,攔住了領命出門的親兵。“我瓦崗軍不是綁票求財的山賊,既然把被俘的齊郡豪傑送回,本來就沒想要什麼贖金。今日之言,是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的建議,還望將軍三思!”
“我看不出好處在哪裡,你等是賊,我們是官兵。賊綁人求贖,順理成章。官兵上山捉賊,天經地義!”獨孤林越衆而出,傲然喝道。
“那可未必。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使者看了看獨孤林的臉色,笑嘻嘻一句迴應,將其噎了一哆嗦。
“賊子無禮,你等真有本事,咱們刀槍上見高低罷了,休要在此賣嘴!”羅士信見獨孤林一句話就被對方頂了回來,再也按耐不住,衝上前欲揪對方脖領子痛打。使者謝映登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手腳上動作卻非常利落。身體向後退了半步,微微打了個轉,已經脫離了羅士信的掌握。
“能領教羅將軍武藝,當然是好。”他雙拳身前緊抱,看上去在施禮,實際上卻用雙手的動作將羅士信繼續抓過來的手臂推歪到一邊,“但兩軍交戰,殺敵三千,自損至少八百。即便這回諸位將我等趕盡殺絕了,不出半年,齊郡周邊又是四處烽煙!”
“士信莫傷了客人!”秦叔寶低聲喝了一句。與昨天兩軍交戰時一樣,今天的文鬥,自己一方依舊沒佔據上風。這讓他感覺到懊惱異常。只是瓦崗軍裡怎麼出了這麼多少年英豪,昨日的那名主將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而今天這名說客頂多十六、七歲!
“哼!”羅士信鼻孔裡發出了聲冷哼,悻悻退到一旁。如果對方不是打着使者的旗號,他恨不得將其一拳打扁。不過這恐怕要費一番功夫,此人進退之間步伐輕靈灑脫,三招五式之間很難將其拿下。
“謝將軍請回吧。我等既拿朝廷一份俸祿,自當盡力而爲。至於半年後如何,實非我等武夫所能預料!”秦叔寶喝退了羅士信後,起身向使者拱手。
“在下不妨坦誠地說一句,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而你齊郡精銳打一次便少一次!”謝映登搖頭,臉上依舊帶着微笑。
“齊郡精銳越打越少,但天下盜賊卻只會更多!”這句話如驚雷般一直劈到衆將的心底。特別是秦叔寶,最近幾年匪越剿越多的事實是他親眼所見。當初,自己如羅士信這般年青的時候,整天閒在衙門百無聊賴。現在一年時間有大半年在打仗,臨到年根底下想休息,害得看賊寇們開不開心。想到這,他身體沒來由地一軟,差點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你瓦崗軍能保證這些人再不來齊郡周邊?”秦叔寶茫然地問,話出口後,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將目光轉向李旭,改口說道:“你保證不了,況且這些人在北海郡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贖,我今天放他們走,將朝廷的法度置於何處?”
“請秦督尉三思!”謝映登向秦叔寶抱拳,然後很自然地將身體轉向了李旭,“也請李郎將三思,我家徐軍師說,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與齊郡英豪再交手!”
“我也不想和茂功兄再交手,但老天如此弄人,我又有什麼選擇!”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狂喊。他覺得嘴巴苦苦的,彷彿吃了黃蓮般難受。昨天在兩軍對陣時,他就認出了對方主將是自己的生死兄弟徐大眼。今天謝映登看似不經意,實際上刻意提起的徐軍師,更使得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可那又如何,秦叔寶顧忌自己的朝廷將軍身份,所以不敢輕易與瓦崗軍交易。難道自己就不在乎周圍洶洶目光麼?所謂造化弄人,一致於廝。大眼當日志願是成爲士族,自己的志願不過是平安作個小販。結果,想做小販的做了朝廷的二等伯,如假保換的士族。而想做士族的,卻做了聚嘯山林的大王!
“瓦崗郡在齊魯並無劣行,看在今天送弟兄們歸來的情面上,如果他們自己走,我建議秦督尉放他們一條生路!”旭子向秦叔寶抱了抱拳,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建議。沒有人能看出他眼中的絕望,他把一切都藏進了心底。“如果齊國遠的牛山盜也想渾水摸魚,煩勞謝將軍回去轉告你家軍師一句”他轉過頭,向謝映登深施一禮,“李某和衆弟兄身負保境安民之責,不得不捨命相攔。”
“這個李仲堅,何必把話說死!”秦叔寶沒想到李旭居然開口就拒絕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是羅士信和獨孤林說出這樣的話還很好理解。因爲二人一個是狠,一個傲,都不是懂得權衡輕重的主兒。但李仲堅平素給人的感覺分明是個心慈手軟的,怎麼此刻偏偏又狠辣了起來!
正懊惱間,又聽那使者愕然驚問:“李將軍真的一點不念,不念今日之情麼?”
“公義私恩不可兩全,望謝將軍見諒!”李旭嘆息着回答,彷彿跟謝映登神交以久。
“憑你齊郡兵馬,攔我瓦崗軍肯定是攔不住的!”謝映登四下看了看,連連搖頭。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李旭也跟着搖頭,笑容突然變得很輕鬆,彷彿甩開了千斤重擔。
發覺是跟徐大眼交手,未戰,他早已經怯了三分。但那是昨天的事,壓抑了一夜後,現在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命中註定二人要以這種方式重逢,與其一味地逃避,不如放手去博一博。無論輸贏,都不負昔日一道論兵之誼。
“對,要打就打了,哆嗦那麼多作甚!”羅士信發覺李旭越來越對自己胃口,迫不急待地在一邊幫腔。
“謝頭領還是把錢推回去吧,否則,豈不是空手而歸!”獨孤林不開口便罷,開口便是一句嘲諷。
“回去轉告山上各位豪傑,我等在此山出口恭候各位大駕!”秦叔寶見幾位將領心意已決,也只好順從衆意。從帥案後走出來,親自送客。
“也好,改日再度討教諸位將軍手段!”謝映登眉毛向上輕輕跳了跳,語調中一句有了幾分火氣,舉止卻依舊彬彬有禮。臨出軍帳,他回過頭,彷彿不經意間又追問了一句,“昨日陣上見李將軍刀法敏捷,不知師從哪位英雄?”
“喔,是一位隱居塞外的豪傑,名字我沒有問!”李旭眼前剎那間閃出一幅面孔,他終於明白自己看謝映登爲何如此眼熟了,原來此人江南謝家的子孫啊。記得剛入軍中時,唐公李淵和劉弘基已經爲自己準備好了師承的答案,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在衆人狐疑的目光中,旭子笑着補充。“他給人磨鏡爲生,所以被周圍百姓稱爲磨鏡老人!謝頭領若有機會出塞,長城外八百里,弱洛水與太彌河之間,自有他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