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橋接岸,左武衛的士卒率先在王仁恭的率領下呼嘯過河。四日前一戰,左武衛高級將領大部分隨麥鐵杖戰死,主帥後繼無人。王仁恭因爲護橋有功,昨日才從右翊衛將軍的位置升遷到左武衛大將軍之職,所以,他急着立新功以酬皇帝陛下之信任。而左武衛的士卒亦以當日主將被殺爲恥,奮勇拼命。將士們上下齊心,硬將前來奪橋的高句麗人硬生生頂離了河岸。
河水瞬間再赤。
王仁恭手持一根丈八步槊,直插高句麗軍陣。在他身後,百餘名長矛兵和千餘名刀盾手排成了一個錐型,大步向前移動。這是標準的攻擊陣列,王仁恭不喜歡防守,身後的橋面過窄,死守河岸只會讓自己一方施展不開。而衝到敵軍中去廝殺,則剛好減輕浮橋兩側的壓力。只要能堅持半炷香時間的攻勢,源源不斷過河的大隋將士們則可以從容地在河灘上組成第二道軍陣。第二道軍陣既成,高句麗人就難逃一敗。
跟在他身後的俱是些在左武衛當差多年的老府兵,戰鬥經驗和格鬥能力皆非高句麗士卒能比。大隋國力鼎盛,府兵們配備的鎧甲和兵器都極其精良。高麗人的羽箭射到身上,只要不射中關鍵部位,府兵們往往身中三箭後仍可呼喝酣戰。而高句麗人只要被府兵們手裡的大橫刀砍中一下,就會筋骨分離。
片刻之間,王仁恭已經戳了四員高句麗武將下馬。一名不知道何民族的渠帥揮舞着鐵蒺藜骨朵衝來,試圖憑藉戰馬的速度和兵器重量將王仁恭撞翻,二人接近的瞬間,王仁恭突然蹲身,槊尖向前,槊尾及地。那名渠帥收勢不及,戰馬重重地撞上了槊尖,瞬間,馬死,槊折,騎手整個人高高地飛起來,落到了王仁恭腳下。
沒等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渠帥從地上爬起,王仁恭棄槊,拔刀,一刀砍下了敵人的首級,將頭髮向手中一挽,高高地舉向半空。
“左武衛,報仇!”王仁恭手舉一顆血葫蘆,仰天長嘯。
“報仇!”千餘死士齊聲呼喝,大踏步上前,將高句麗人再次逼退數步。
王仁恭將敵將人頭當作暗器丟出,腳尖同時一勾,居然將四十餘斤重的鐵蒺藜骨朵踢了起來。單手一抄,他抄住鐵蒺藜骨朵柄,一手持刀,一手持鐵蒺藜骨朵,左右配合着再次踏入敵陣。
幾個高句麗悍卒試圖夾擊他,卻被王仁恭身後的府兵捨命截下。數息過後,錐型陣列又深入高句麗軍中三十餘步,龐大的“錐尾”追隨“錐頭”向前,已經在高句麗軍陣中擠出了十餘丈寬的大口子。
面對面硬撼,大隋府兵近二十年內還未曾遇到過對手。錐陣兩側,高句麗士兵紛紛退避,盡力躲開這個嗜血的怪物。有聰明的高句麗士兵試圖迂迴包抄,攻擊錐形陣列的背後,卻發現不斷有過河的左武衛士兵在校尉、旅率們的帶領下,自動補到錐陣最後。
死亡的尖錐越來越大,越來越鋒利。高句麗守將發覺事態不妙,調集重兵試圖把這根插入自己心頭的鋼錐硬生生擠斷。在他的指揮下,無數被高句麗重金招募來的不同民族的勇士用不同語言呼叫着,衝向鋼錐的尖端,王仁恭面無懼色,左刀右錘,呼喝酣戰,力保“鋼錐”不彎,片刻工夫,他的渾身上下已經溼得如血池中撈出來的一般,卻無人能令他後退半分。
大隋軍制,全國常備兵馬共分十二衛,每衛有大將軍一人,將軍二人。雖然大將軍和將軍之間只差一級,但很多武將做了一輩子將軍,也看不到成爲大將軍的希望。三天前,王仁恭還是右翊衛的將軍,而昨天上午,他已經踏上了軍人生涯的頂峰,成爲十二府大將軍之一。並且統領的是以驍勇善戰爲名的左武衛,大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嫡系兵馬。
左武衛原來的大將軍是麥鐵杖,英雄蓋世,在士兵中威信甚高。如果接替他的人是個不敢衝鋒在前懦夫,根本甭指望能讓麥老將軍麾下的將士們歸心。王仁恭曾經從楊素出征,深知統兵之道,所以,今天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沒有退縮的理由。
事實亦正如其所願,王仁恭今天的英勇贏得了全體左武衛將士的尊敬,每當他身邊的護衛倒下,立刻有人主動補上前來,力保主將的兩翼不被敵軍所乘。轉眼間,他的錐形步陣已經深入敵軍二百餘步,只要再前進數丈,兵鋒就可以接觸到高句麗帥旗。
護衛在王仁恭左側老兵突然倒了下去,沒有敵人砍中他,而是他先前受的傷過重,捱到此刻已經血盡力竭。一名高句麗士兵看到機會,挺矛從突刺王仁恭左肋,與此同時,王仁恭正前方的高麗士兵突然放棄了防禦,用身體硬扛了他當胸一刀,然後整個人張開雙臂撲了上來。
“護我!”王仁恭大叫求助,不管側翼來的長矛,用鐵蒺藜骨朵直接將正面敵兵砸飛。一面鐵盾應聲而來,砸飛那杆志在必得的長矛。緊接着,盾後飛出一把橫刀,將來襲者的頭顱掃下了脖頸。
長矛落下,被持盾者單手抄住。來人手臂一輪,木矛被當作了鐵錘使,硬生生將三名高句麗士兵砸翻在地。隨即,矛尖疾刺,捅穿了另一名從正面撲向王仁恭的敵將咽喉。
“好漢子,敢問姓名?”眼前壓力瞬間減小的王仁恭大聲問道。他看出來人膂力甚大,順手將鐵蒺藜骨朵柄部塞向對方。
“河間劉武周!”來**聲回答,接過鐵蒺藜骨朵,單手將殺過來的高句麗士兵逼退,然後順勢將長矛送給了王仁恭。
“我疲,壯士可敢替我爲陣首?”王仁恭在接長矛的瞬間追問了一句。
“有何不可!”劉武周大笑着說道,斜跨半步,接替了王仁恭的位置,成爲整個錐陣的最尖端。
“護住劉隊正,大夥衝陣奪旗!”王仁恭在劉武周身後高舉長矛,大聲疾呼道。
“奪旗,奪旗!”左武衛將士大聲呼喝,在王仁恭的調度下,跟在新的陣首之後向前**。
左武衛的英勇讓從右翼另一座浮橋上過河的左翊衛將士面臨的壓力減輕了至少一半。打了小半輩子仗的左翊衛大將軍早已過了親自領軍與人搏命的年齡,與王仁恭相比,他更在乎諸軍的協同。只見一隊隊左翊衛將士在其調度下陸續過橋,於河灘上排成一個個小方陣。幾個方陣互相照應,很快就連接起來,變成了一個大型方陣,牢牢扼住了橋頭。
一夥高句麗人見己方將士撼不動左武衛,試圖先將左翊衛擊破,此舉正中宇文述下懷。只見老將軍一揮手,河對岸的千餘輛弩車同時發威,“哄”地一聲,萬弩騰空,硬生生將來攻的高句麗的兵馬射“塌”了數尺。
“重甲兵,向前推進!”宇文述站在橋端大聲喝道。他的命令立刻被變成號角聲,準確地傳達到了最前方將士的耳朵裡。
方陣最前方的重甲步兵大踏步向前,死死頂住最外層的高句麗兵馬。雙方士卒在彼此能看得清對面敵手錶情的距離上,以鋼刀和短矛互捅。一層層人倒下去,一層層人踏着同伴或敵人的屍體貼向對手。
沒有吶喊聲,也很少有人呼喝,方陣前方,只有兵器互相碰撞的“乒”、“乒”聲和被刺穿的“噗!”“噗!”聲。偶爾響起的呻吟,很快被這沉悶的“乒”、“乒”、“噗”、“噗”聲蓋住,士兵們一個個鐵青着臉堅持,看哪一方的陣列先垮塌掉。有人在沒死之前已經精神崩潰,屎尿順着戰靴邊緣淌了下來。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和糞便味道交織在一起,薰得人直想作嘔。
“長矛手,前衝補位!”宇文述見慣了死亡,空氣中的血腥和糞便味道根本干擾不了他的指揮。輕輕揮動角旗,方陣後列的輕甲長矛手大步衝上前去。他們是大隋軍中最便宜的兵種,每人只有一根木杆鐵頭長矛可用,身上的短皮甲也僅僅能遮住要害不被流矢所傷。但他們的跑動速度卻是軍中最快,快速跑動中形成的殺傷力也是除騎兵外諸軍最強。一丈八尺多長的步兵長矛高速自前方同伴刻意留出的空擋刺了出去,將高句麗人直接串在了矛尖上。
一輪攢刺結束,右翼的高句麗前軍幾欲崩潰。大批士卒丟下兵器逃走,被督戰隊迎面射殺。右翼主將的親衛試圖上前反衝,對着刺蝟一樣的長矛重甲混編陣列,卻找不到可以下手之處,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敵軍重甲兵彼此之間再度拉來半步距離,慢慢地向己方大陣擠壓。
“弓箭手,準備―――”宇文述高高舉起另一面紅色號旗。淒厲的角聲在浮橋兩側迴盪。聽到角聲,剛剛在河灘上調整好隊形的弓箭手們立刻彎弓,將羽箭斜斜地指向前上方的天空。
“放!”宇文述令旗一揮,瞬間,飛蝗般的羽箭升空,越過自己一方士卒,越過高句麗人的前鋒,在敵軍的前鋒和後續部隊之間,製造了一場箭雨。
羽箭齊射,要的不是準確程度,而是單位面積上的打擊密度。訓練有素的左翊衛府兵高效地完成了這一目標。三輪急射過後,右翼高句麗兵馬的前鋒和中軍之前出現了一條死亡地帶,擔任前鋒的士卒失去了支援,頓時背後發虛,愈發止不住潰勢。
“給我衝上去,你們要亡國滅種嗎?”遠處觀戰的高句麗主帥大聲咆哮。河東岸,自己一方士兵數量是對方五倍,卻被敵軍逼得節節後退。再這樣退下去,今天這仗必輸無疑。
“後退者,當場格殺!”有高句麗武將大聲喊道。帶着自己的親衛大步向前。每見到一個迎面跑來的人,不管是誰的麾下,兜頭就是一刀。
血腥的殺戮止住了全軍的潰勢,逃跑的士兵們不得不轉過身,再次面對敵軍的刀鋒。高句麗主帥見到情勢危急,揮動令旗,把身邊所有兵馬都調了上去。四萬多高句麗士兵與不足一萬大隋前鋒將士在河灘鏖戰,戰場上升騰的血霧遮住了頭頂上的陽光。
“如果我再有一萬兵馬…….”高句麗主帥乙支文慧絕望地想。全軍壓上後,憑藉人數的優勢,高句麗士卒稍稍穩住了腳跟。大隋軍的攻勢已經慢慢減緩,膠着時刻,任何一根稻草都可以壓死整頭駱駝。
“嗚――嗚-嗚”
彷彿聽到了他的祈禱,有淒厲的號角聲自遼河下游逆風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