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遠坐在帳外的火堆旁,擡頭看天上的星辰,一道璀璨的星河從天正中流淌而過,與他身邊的江水在遠處相接。他不懂星相,軍師施墨懂。此刻他只是覺得星空很美,說實話,每次施墨說什麼天有異象,必有災禍或出師大捷之類的話,他都是不大相信的。但至今爲止施墨還沒看出過什麼跟他的想法相去太遠的結果,所以只當施墨說的準了。

陳遠在北方長大,不怕冷,只是這江南的潮氣讓他有點兒受不了。突然一件斗篷被披到他的身上。他轉過頭,是夫人董氏。

“文君,還以爲你已經睡了。”

“你一個人坐這想什麼呢?”

“睡不着。”

董氏拿了根幹樹枝扔進火裡,“夫君真的打算攻進建康城?”

陳遠盯着火,點點頭。

“然後呢?”

“不知道。”

“如果勝了,你會殺了當今聖上嗎?”

“殺他有什麼用。得殺裴愨。”

董氏是陳遠的師妹。董家qiang法在江北一代可以說是名震四方。陳遠十三歲的時候跟父親定居在涿縣,就拜了董氏的父親董浣青爲師。後來陳遠的父親陳山和董浣青一商量,就讓兩家的兒女結爲連理了。

董氏長得說不上貌醜,也算不得好看,但很賢惠,qiang法很好,不在陳遠之下。

這時突然起了一陣風。陳遠頭上的玄色方巾和額前垂下來的幾綹亂髮隨風飄了起來,臉上也開始影影綽綽的。

董氏站起來,“夜深了,去睡吧。”

“你先去吧,我再稍坐片刻。”

陳遠忽然想起十幾歲跟父親流落胡地的時候,在路上碰到一個道士,一把拉住他,只是怔怔地看。父親說沒錢給,那道士搖搖頭說不要錢。最後那道士說:“唉,本當出將入相,只可惜……”

“怎麼講?”父親急了。

“你看這位公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鼻若懸膽,龍睛鳳項。只是他目陷於後,承漿過深,恐命有剋星,終將困其一生,難以擺脫……”

後來道士又跟父親說了什麼,陳遠已經不記得了,這些年來只是念念不忘“剋星”一事,他覺得很有意思。而且他經常會想這個“剋星”是誰?在哪兒?

陳遠站起來,準備回帳中休息。

“之遙!”施墨遠遠地跑了過來。

“只玄,有事?”

施墨走到陳遠旁邊,擡起頭,指着天,“之遙,你看,前日我看空中似有熒惑守心之相。但你看現在,紫微垣卻突增異彩。居我推測,晉軍不日就會有援兵前來相助。看來北晉王朝氣術未盡,凡事不可強求,還是不要往建康方向去了。”

施墨很瘦,寬大的衣袍套在他的身上,被風一吹飄飄蕩蕩的。此刻他正從側面仰起臉來看着陳遠,火光映在他的眸子裡閃着光。

陳遠想:你的星相說終於有跟我的想法相悖的時候了。

“打了大半年,一路殺到穎縣,眼看就要破建康了。現在還沒有交兵,你讓我就這麼撤回去,我做不到。我也沒辦法對跟我一起拼殺了這麼久的將士解釋。”

“我知道你是個不信命理的人,可你能不能聽墨一次?”

陳遠將已經快滅了的篝火踩熄,“晚了,去休息吧。”

“就一次,你聽我一次。”

陳遠將斗篷一裹,轉身進到帳中,剩下施墨一個人站在風裡。

司馬昀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被潑溼了的衣服,大喊一聲:“來人!給朕拿鞭子來!”

一個宮女跪在地上,已經嚇癱了。

小番兒趁着出去拿鞭子的檔兒,一把抓住一個宮女,“快!去找惠太后!皇上正在氣頭兒上,非把英哥兒打死了不可!”

“出什麼事了?”

“英哥兒撞了皇上不說,還把湯潑了。”

“啊?!”那宮女轉身就往惠平宮跑。

司馬昀接過小番兒遞過來的鞭子,一邊往英哥兒身上抽,心裡一邊罵:裴愨老賊!裴愨老賊!你這個賣國賊!!!朕要把你千刀萬剮!!!

剛纔在朝上,聽裴愨說已經答應讓駐守晉涼邊界的北晉守軍南撤六百里,以換得東涼出兵三萬以解穎縣之圍。當時司馬昀只覺得氣血上涌,直衝天靈,差一點兒當場暈倒。退朝之後,他像無頭蒼蠅一樣氣勢洶洶地在後宮轉了幾圈兒,正準備去馬場撒氣,一轉過迴廊就撞上了正要去給德皇后送湯的英哥兒。其實這事兒不怨英哥兒,司馬昀是從拐角處突然衝出來的。

英哥兒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司馬昀緊咬着下脣還沒有停的意思。這時有人喊了聲:“太后駕到!”司馬昀才停了手,他把鞭子往地上一扔,這時一直等在邊兒上的宮女趕緊上來拿乾淨的外袍把他身上那件髒了的換下來。

“兒臣參見母后。”

看司馬昀行完禮,惠太后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英哥兒說:“看看她還有氣兒嗎?還活着的話帶下去給治傷。”說完她又看垂着眼皮站在那兒的司馬昀,“有什麼話,去哀家宮裡說吧。”

惠太后在來之前已經知道了裴愨在早朝上說的事,她想司馬昀想是爲了這事找人撒氣呢。

到了惠平宮,惠太后坐到橫榻上,司馬昀坐到她旁邊。惠太后示意左右的人都退下後說:“皇上是在生裴丞相的氣嗎?”

“不是。裴卿所奏正合朕意。”

“那皇上又何苦爲難英哥兒?她是皇后的人,你平日冷落皇后也就罷了,現在又這樣對待她的婢女,實是過分了。”

“茶水也就罷了,偏偏是湯。弄得朕滿身腥騷。”

“你知道皇后喝的是什麼湯嗎?”

司馬昀搖頭。

“是婦人進補的湯,她想爲你留存子嗣。皇上以後對她好些吧,多去去永和宮,別總去鸞苑、喬臺了。國丈與裴丞相的交情畢竟不淺。”

司馬昀心中一緊:現在朕的後宮之事也要顧慮到裴老賊了,“兒臣知錯了。”

從惠平宮出來,司馬昀一路走一路想:做皇帝做到朕這個份兒上,真是悲哀。在母后面前也不敢說半句真心話。誰知道她跟裴愨是否真的有通呢?何況現在這宮裡到處都是裴賊的耳目。到底該怎麼辦呢?朕就不信滿朝文武都怕裴愨。

司馬昀把所有的大臣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最後選定兩個人,一個是騎都尉吳虎,另一個是御史大夫徐煥之。他決定要找機會試一試這兩個人。

不知不覺,司馬昀又快走到鸞苑了,他停下腳步,“小番兒,去找人來,朕要去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