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
陳遠他們乘萬斛舟過江到了北岸進入樊州瓜縣之後,天色已晚,當地官用的驛亭住不下他們這麼多人,陳遠只好分散開人馬,讓徐煥之和陸長銘帶了些護衛住在了驛亭。他自己和其他的人則住進了當地私人開設的一些逆旅(古代旅店)。
陳遠在自己房裡坐了一會兒,覺得甚是無聊,便起身到外面去敲雲七的門。雲七把他讓進屋,陳遠說:“一起吃飯吧。”
雖然早已經過了哺食(晚飯)的時間,店家還是很快就把飯菜準備好,用幾個漆案端進了房裡。
吃飯的時候,陳遠夾起一根蓴菜說:“蓴菜只有江南一代纔有,我很喜歡用蓴菜和魚做的蓴羹。”
雲七點點頭。陳遠把菜吃掉,“嗯……有個問題。”
雲七擡起頭來看着他。
“嗯……還是算了吧。”
吃完飯陳遠又問想不想喝酒,雲七表示同意,陳遠叫人送來了酒。喝了幾觴之後,陳遠說:“嗯……我還是想問。”
雲七盯着陳遠,等着他問。
“嗯……你……沒有了舌頭,吃東西有影響嗎?”
雲七一愣,彷彿是陳遠問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問題。接着他笑了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上寫:不知甘味,只留酸苦。
“嗯……其實我是想問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
雲七喝了口酒,想了想,寫了一個“七”字。
“你自己?!”陳遠很吃驚,“爲什麼?”
雲七:爲了一個人。
“想必你是不會告訴我爲誰了。”
雲七不答,繼續喝酒。過了一會兒他寫:那天我在書房見到的人是當今聖上吧?
陳遠一愣,“你怎麼知道?”
雲七:見過。
“什麼時候?”
雲七:多年以前。
“在哪?”
雲七:宮裡。
“你在宮城裡呆過?”
雲七:只是去過一次。
“爲何而去?”
雲七不再回答,又悶頭喝起酒來。
陳遠有點兒急了,“你這人真是不爽快!什麼都不肯告訴我。有什麼事說出來,我也許可以幫你。”
雲七面露苦澀地搖搖頭,寫了一句: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看着案上漸漸乾涸的詩句,陳遠想到了司馬昀,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麼?也許正抱着哪位美人在香儂軟語吧……
司馬昀這幾日除了上朝,平日裡幾乎都呆在車華宮,每天陪着車貴嬪,也看着她喝皇后派人送來的湯。喝到第三天的時候,車貴嬪說覺得不舒服,要找太醫丞左檢來給她號脈。司馬昀說此事非同小可,非要找鍾暮來看才放心。車貴嬪當然高興,欣然答應了。鍾暮到車華宮給車貴嬪號了脈之後,只說沒事,過幾天就好了。接下來的幾天車貴嬪再覺得身體不適便只是忍着,沒再提起。
到了第七天,司馬昀和車貴嬪一起乘鳴鶴舟遊靈芝池,舟船在駛到池中央時,車貴嬪突然覺得下腹疼痛難忍,很快她就疼得渾身發抖、冷汗橫流。不一會兒,血便洇透了她的裙子。司馬昀趕緊抱住她,緊緊地攥住她手,然後他用異常冷靜的聲音對划船的人說:“快些!”
等到了岸上,司馬昀派人去找鍾暮,可鍾暮沒找來,找來了左檢。龍胎自然已經不保,車貴嬪哭得死去活來。司馬昀又派人去找鍾暮,最後人還是沒有來,卻傳來了鍾暮畏罪自殺的消息和他留下的一封遺書。司馬昀打開遺書看了一下,別的都沒能入他的眼,只有一句他看得無比真切——……一切皆德後所使……臣身不由己,事到如今只有以死謝罪。
看完之後司馬昀心想:鍾卿,你安心去吧,朕不會虧待你的家人。然後他又佯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後立刻下令:將皇后打入冷宮。
司馬昀派小番兒去宣的旨,待他回來之後,司馬昀問:“皇后可說了什麼?”
小番兒跪到地上,“小番兒不敢說。”
“說。”
“皇后說……說……”
“快說!”
“她說……說……‘昱昌!你好狠啊!哀家將來死了,也不放過你!’”說完之後小番兒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司馬昀卻面不改色地自言自語了幾句:“說得好,說得好……”
當天晚上,德安進到宮中,跪在泰明宮外要見司馬昀。司馬昀不肯見他,他就一直跪在地上,小番兒來勸了幾次,德安就是不肯起來。當晚建康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天快亮時,德安終於暈倒在泰明宮門前。
早朝的時候,司馬昀讓人宣佈了皇后被打入冷宮和鍾暮畏罪自殺的事,並在德安不在的情況下,直接下了詔讓他告老還鄉。最後又給已經在半路上的德琚下了道聖旨:接旨後,即刻貶爲庶民。
德安在離開建康之前去了趟裴愨的丞相府,他已換成一身布衣打扮。裴愨把他讓到榻上後看着幾日不見已衰老不少的德安說:“皇后做了這樣的事,老夫實在是不便出手相助。”
德安動作緩慢地搖搖頭,“此事老朽敢以全家性命擔保,絕不是皇后所爲。十餘日前去我曾進宮去見過未旻,她當時跟我說皇上近來對她寵愛有加,只是讓她給車貴嬪送補湯,讓她心中略有不快,但她說只要她表現的對車貴嬪好些,皇上自會認爲皇后仁德,只要皇上能多去永和宮,她早晚也能懷上龍種,到時候就不怕車嬪了。”
裴愨吃驚地看着德安,“你說什麼?!是皇上讓皇后給車貴嬪送的湯?”
德安點點頭。
“那……這麼說……難道是皇上……”
“我不能確定是不是皇上,但肯定不是皇后。”
“怎麼可能呢?難道真的是老夫看錯了人?”
“如果此事確爲皇上所爲,那丞相以後可要處處小心了。”
送走了德安,裴愨回到屋裡仔細回想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從招降陳遠,到函陽王被殺,再到夏侯搏被除,到現在皇后被打入冷宮,德安被迫告老還鄉……想到這兒,裴愨不禁打了個寒顫,現在想來似乎一切都始於穎縣之圍。
夜很深了,司馬昀在泰明宮的牀上輾轉反側睡不着。他起來走到屋外,很冷,他起頭看天,一顆流星滑過。袁晴拿了件大氅趕緊跑出來給司馬昀披上。
“袁晴,你說朕是個壞人嗎?”
袁晴嚇得趕緊跪倒在地上,不知道司馬昀是什麼意思,不敢回答。司馬昀似乎也沒打算讓他回答,自顧自地又說了一句:“朕一定會是個好皇帝。”
說完司馬昀轉身回到室內,拿了個隱囊(靠墊)靠在牀上,一眼看見了掛在旁邊的雯玉,他把它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裡面有絲絲縷縷的朱丹紋路,像人心所想也像天下紛爭,血腥殘酷,卻也悽美無比。司馬昀想:之遙到哪了呢?如果他知道朕做過的和以後要做的事情,又會怎麼想?只怕他是永遠也不能明白朕的……這樣想着,司馬昀便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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