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孤寂的村莊,一片土灰,如同日久風蝕的廢墟,淹沒在歲月的流水中。雖然聽說外面的世界新的革命如同燎原的烈焰,但在一個多月以前,所有的人都以爲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在這塊窮的連狼都餓肚子的地方,階級鬥爭似乎只是生活的附屬品,沒有下放的批判對象,沒有教師,面對的都是世代相識的舊鄰,每次的批鬥會似乎更像旗裡的集日,豐富平淡的日子,可是現在,村民感覺到了它的熱力。這是一股近乎瘋狂的力量,所有在它前面的障礙,瞬間都會融化。張屠戶此時對此的感受更加深刻,作爲一個殺豬不眨眼的人,自己在村裡向來都是橫着走,擋路被他踢開的人,哼都不敢哼一聲,但是現在,他感覺自己如同面臨雪崩的螞蟻,連恐懼的勇氣都沒有。
災難是一個月前降臨,那次批鬥會開始的時候,他像往常一樣站在大隊主席臺的一角,等待號令給批鬥對象些 color to see,但是這次,等待的時間似乎分外的長,一直過了午飯的時間,一輛淺綠色的吉普才拐進旗裡破舊的鐵門,張屠戶感覺氣氛有些不對,肅殺之氣開始瀰漫,連狗都不敢叫,讓這惡寒的嚴冬沁入人心,張屠戶打了個激靈,也許今天要賣力氣了。
車裡下來三個人,爲首的高高瘦瘦,乾淨利落,沒有多餘的動作,他徑直上臺,後面兩個小兵目無旁騖的跟着。瘦軍官上臺來,鷹隼般的盯着張屠戶,似乎想看出他稍嫌肥厚的肚子裡面吃的什麼早飯,這讓張屠戶十分不自在,還不辦正事,早餓了。
“張作林,老實交代你的罪行。 ”來者語氣十分平靜,好像在提醒他已經知道張屠戶昨天晚上偷了他家雞蛋。老張愣了下神,懷疑對方是否在對自己說話,他本能的轉身看看身後,的確沒有人,等他回過頭,兩個小兵已在面前,把他重重的撩倒在風化的掉渣的水泥地上,後腦勺着地的碰撞猶如拍打水缸的迴響,激盪在老張的腦海。
接下來的日子,老張領略到了什麼叫做痛苦,每天從早到晚無休止的批鬥,更讓老張恐懼的是,羣衆的革命熱情被點燃了,他第一次認識到,打人的力道和人的胖瘦或者是否吃飽飯是沒有關係的,他懷疑自己的腸子被打斷了,雖然以他的專業知識分析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但周身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這不是夢,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不知道這何時結束,更加讓他迷茫的是,他不明白爲何這種事情會發生在他身上。
接下來的日子,老張想從痛苦的間隙弄出蛛絲馬跡,但是批鬥的內容永遠千篇一律,打倒封建衛道士,割除腐朽毒瘤。當然,如果聽的更認真些,老張才知道,他活了這麼多年,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罪惡史,包括殺豬時的眼神,都流露出封建的膿水,當然,這都是隨着大解放拉來的學生的激烈言辭,本地的土話更讓他溫暖一些,最終的結局總是在疾風暴雨的打鬥中結束。
面對無休止的痛苦,老張乞求解脫,當他的意識在混沌中聽到坦白兩個字,不禁老淚縱橫,雙嘴哆嗦的陳述自己的罪行,換來的卻是無盡的嘲笑。老張的世界走向崩潰,他想用沉默迴應,卻又被徹骨的疼痛拉回到現實。
在這個渾渾噩噩的黑夜,老張畏懼的那個瘦軍官又出現了,在老張麻木的表情面具下面,野獸般狂暴的內心希望自己撕碎眼前的這個男人。
瘦軍官支開跟隨的哼哈二將,看着蹲坐在地上的老張,淡然的說 ”我希望你不要期望有所隱瞞,東西在哪? ”
老張終於明白,世界上不可能有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自己當時的一時貪念,引來如今身陷泥潭,悲哀從心底滋長,因爲脫困的救命稻草不在自己手上。
“我三女兒拿着它,不在我這裡,都知道的事。 ”他指外面。
瘦軍官輕吸一口氣,慢慢的起來轉過身, ”狗都知道的事情我還要問你? ”
老張驚恐的往後退,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她失蹤已經半年了。 ”
瘦軍官轉過身,老張知道自己的機會不多了, ”張朔遠可能知道,他和我女兒好,我不同意,他們可能有私奔的打算。 ”
瘦軍官輕蔑的看着他, ”還有什麼?”
老張如同落水的人,頭腦思緒如同沸水,卻無法迸發出一點火花,任由時間一點點流逝,老張感覺自己的生命如同沙漏中的細沙,已經只剩腳下的一縷,瘦軍官斜了一下頭, ”還有, 有個地方,可能有個入口,在十里源。 ”老張打算做最後的掙扎。
瘦軍官帶着木刻的表情離開,老張如同爛泥般癱坐在地上。
世界忽然清淨了,沒有沸騰的人羣,沒有血紅的標語,這難得的閒暇,經過這段煉獄般的磨礪,往事如同潮水般涌回腦海,以前艱辛的生活,在現在看來如同天堂,哪怕難產妻子的離世,哪怕女兒進入監管所,離他而去,都不再那麼苦澀,也許,一切該結束了,當這一切發生時,也只有這樣的結局。
半個月後,瘦軍官回來了,看起來他憔悴些,跟隨他的是個中年女性,兩個人各用鐵皮桶裝了一桶熱水,張屠戶知道,這就是他最後的款待。
“你們那點骯髒的小秘密,根本算不上什麼。 ”瘦軍官聲音有些疲憊,但眼光的銳度不減。
“你不怕遭報應嗎? ”張屠戶用他自己都不熟悉的聲音嘶吼,聲音走樣的太厲害,瘦軍官疑惑的湊過來聽。 ”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王八羔子。 ”
瘦軍官站直身,同情的看着他, ”對不起,我是唯物主義者。”他把兩桶水慢慢的倒在張屠戶身上, ”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必須死。 ”
深寒之冬,熱水吸走張屠戶狂怒內心蒸發出的熱量,讓他墜入鋼鐵般的寒冷,隨着抹不
開的黑夜凝固了時間,張屠戶陷入了最後的瘋狂,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燃燒,如同投入沸水中的鈉,在很短的時間內燃燒生命的精華,連同他野獸般的嘶吼,消散在寒冷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