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三章 流民圖

第七百零三章流民圖

三年之後,鄭俠任職期滿,入京述職,來到王安石的丞相府邸,王安石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

朝廷剛剛實行新法,正是用人之際,王安石當然想要留他在京城幫自己。

當時有個政策,就是參加以新法爲命題的考試,通過之後就能越級升爲京官。王安石想讓鄭俠走這條路。

然而鄭俠拒絕了,反過來勸王安石:“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數事,與邊鄙用兵,在俠心不能無區區也。”

這當然讓王安石不悅。

之後鄭俠不再見王安石,但是仍然數次寫信,告訴他新法的弊端。

不久,鄭俠得到了新的任命,監安上門吏。

這個職務明顯是不公的,王安石應該也只是想挫一下他的銳氣而已,依舊認爲他是個人才,很快便讓王雱去勸告鄭俠,讓他參加那個新法考試。

不果之後,又命門客黎東美諭意,欲闢他爲修三經新義局檢討。

鄭俠回信:“我當初以爲丞相是我的知己,才向丞相求教,發誓要報答丞相的恩德。可是現在丞相屢次來勸我,都是用給我許官的方法。”

“看來我與丞相,並不是一路人。如果丞相真的想成全我,就請想想我的建議,參考一二,爲百姓多做點實事吧。”

蘇油知道這個人很危險,但是就和對蔡京一樣,不能按照自己已知歷史上發生的事情來推斷他現在的作爲。

比如司馬光,種誼,邵伯溫,無數人的生命軌跡已經因他的到來發生了變化,蘇油不敢說鄭俠就不會。

他印象中,鄭俠是假稱邊關急報,將流民圖混入馬遞,最後直接呈送給趙頊的。

可如今馬遞已經被蘇油改造成了郵局,監安上門已經沒有了收發馬遞的職權,蘇油覺得這事情存在變數。

因此只是私下裡叮囑張麒注意一下鄭俠,並沒有動他。

四月,蘇油請到了張天師,兩人在司天監和精英們一起討論即將到來的雨情,王中正臉色鐵青地到來,命他即刻進宮。

蘇油趕緊與他一起出了司天監,上馬之後,王中正低聲說道:“鄭俠昨夜疏奏,上了一副什麼勞什子的《流民圖》,並《論新法進流民圖疏》,官家反覆觀圖,長吁數四,袖以入內,寢不能寐。”

“今日聖慈宣仁二太后得見,對官家哭訴:‘安石亂天下。’王相公,今次麻煩了。”

蘇油聽見“鄭俠”二字,心中就不由得咯噔一下,趕緊說道:“多謝希烈提醒,鄭俠名義上是我屬下,此事有我的責任。”

王中正嘆了口氣:“明潤少年高位,官家總是倚賴的。人吶,哪能沒點挫折,還有點時間,你想想怎麼奏對吧。”

蘇油默默點頭,與王中正一起於宣德門側門下馬,然後進入宮中。

來到邇英閣,趙頊臉色鐵青坐在那裡,王安石已經先一步到了,還有韓維,正站在趙頊身側。

見到蘇油,趙頊說道:“看看吧,這是鄭俠繪製的《流民圖》,朕不敢相信,皇城之下,尚有這麼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流民。”

王安石想必已經被斥責過了,現在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蘇油上前觀看,只見畫上都是衣不蔽體的人物,身形瘦弱如餓鬼,或攜帶獼猴松鼠,敲鼓打板地賣藝,或揹着破草蓆,挎着編簍舉着破碗流浪,不由得黯然。

後退兩步,取下襆頭:“臣,權知開封府蘇油,德能不稱,使治下百姓生計艱難,請陛下降罪。”

這態度就很好,趙頊反倒是怒氣稍息:“這是流民,不是開封府百姓。明潤你收治不及,固然有錯,但尚可挽回。同來的還有一封奏章……韓維,念!”

韓維展開疏奏:“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枯,五種不入,羣情懼死。

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鱉,亦莫生遂。

災患之來,莫知或御。願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冀下召和氣,上應天心,延萬姓垂死之命。

今臺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貪猥近利,使夫抱道懷識之士,皆不欲與之言。

陛下以爵祿名器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廟社稷之福也。

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爲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桑壞舍、流離逃散、皇皇不給之狀,圖以上聞者。

臣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

但經聖覽,亦可流涕,況於千萬裡之外,有甚於此者哉!

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寸……”

蘇油突然接口:“十日不寸,請斬安石與闕下!以爲來者之鑑!”

王安石突然睜開眼睛,眼神裡滿是委屈,悲憤,不解:“明潤,你……”

蘇油躬身:“陛下,疏奏結尾,定是所謂不效則斬之類,文辭加工而已。非此即彼,卻毫無意義。”

韓維看了蘇油一眼,繼續念道:“……行臣之言,十日不寸,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疏奏讀完,殿上雅雀無聲。

過了好一陣,趙頊和蘇油同時開口:“相公……”“陛下……”

趙頊深吸了一口氣:“你說。”

蘇油整頓衣裳:“陛下,天行失常,與人事不修,我們不能簡單地判斷因果。”

“如果說上蒼降災,那堯舜,商湯,是否不賢?”

“臣也說過,天命足畏。然而是畏在克精克勤,畏在日日以天災將至。”

“此次大旱,非獨大宋如此,去年遼國大蝗,今年青唐西夏,同樣大旱。”

“如果縱觀三國,大宋,其實是應對得最合適的。”

“至少陝西,開封,旱蝗爲禍不烈,但是同樣的地區,西夏牛馬國人,盡多瘐死,遼國千里赤地,國主北狩。”

“而我大宋受災區域,至少有一半地區,尚算安定。”

“爲什麼?因爲我們將事情做在了前頭。陝西水利,本身就有相當一部分,是抗旱設施,開封汴口大工程,汲得黃河之水,無需待雨而耕。”

“臣出身農家,知道農時五年,一豐,兩平,兩災,乃是常態。”

“故先祖仲先公,豐年裡以稻易黍,收儲芋頭,就是因爲這兩樣東西耐存儲,可以接濟之後的災年。”

“臣知道餓肚子的滋味,能讓治下無一飢寒,固臣之所願。然猶有無數的下等戶,瓜菜半年糧,採薺菜槐葉以度飢時。每思及此,惶愧難以自處。而況一國乎?”

“常言道,水災鬧一路,旱災鬧一國,此次旱情,嚴重程度不比黃河改道稍差。”

“災情應對到人事,爲何在河北凸顯?就是轉運使韓絳韓學士,與文彥博文司空不能相諧,導致了救災措施不能及時執行。”

“二公皆能達之輩,卻因相互牽制耗去了太多精力。”

“陛下,異論相攪,固乃祖宗成法,防止權臣坐大,也卓有成效。”

“但是事情必須有個底線,就是不能因之耽誤國家大事,國計民生,否則得不償失。”

“新法的弊端,臣早有論述,這裡不用多言,但是也同樣有過論述,就是新法並非沒有優點,更不是不能改良。”

“陝西和開封,就是例子,同樣的法令,只需要稍加修改,仍然不失爲良法。”

“制度,需要持續不斷地推行和完善,鄭俠城門小吏,眼界不開,愛民之心固然可嘉,但所論並不足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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