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風箏
三月,丙戌,大同府。
張覺與康公弼正在巡視城防。
兩人既是同僚,也是同年,都是遼國正牌的進士。
遼國進士可比大宋還要稀罕,首先是科舉沒有固定常開,而且取士人數也不如大宋那麼多,一般的年份也就二三十人。
張覺以武職入仕,現在還沒有做到真實歷史上二十多年後的節度副使,之前不過以下州守備。
其後宋軍壓境,張覺才得以緊急提拔爲長史,輔佐李處能軍事,因李處能昏庸無能,張覺忍無可忍,向太上皇建議拿下李處能。
太上皇出逃之際,將李處能帶走,臨時任命其爲權樞密副使,全權把握大同軍事。
康公弼字伯迪,其先家於燕之宛平。自幼好學,中進士後,除著作郎、武州軍事判官。闢樞府令史。
外補爲寧遠令期間,縣中隕霜殺禾稼,漕司督賦急,系百姓下獄。公弼上書,朝廷乃釋之,因免縣中租賦,縣人爲立生祠。
監平州錢帛庫,調役糧於川州。
大盜侯概作亂,陷川州,都沒有加害他,還特別叫手下護送公弼出境,敬重道:“康公,良吏也。”
由於北方路絕,康公弼輾轉來到大同府,被和魯斡啓用爲府判,成爲左企弓的副手。
如今的大同府四路皆絕,張覺在城西火燒山與宋軍打過一仗,掩護和魯斡出逃。
那一仗張覺殫精竭慮,但是他也不是傑出的名將,抗不過火力的代差。
何況他的對手,實在是過於強大。
種諤,平夏的最大元兇,屠滅三十幾萬夏軍精銳,被稱作“當代白起”的殺神。
種誼,皇家軍事學院前身軍事速成班第零零零一號學員,大宋新軍第一個編制士兵,蘇油石薇親傳的兩個武人弟子之一,入門比孫能還要早幾年,號稱“將種”。
折克行,羌人呼爲“折家父”,“未冠有勇,馳射不習而能”,種誼之前,“將種”二字,特指的是他。
平生大小一百七十餘戰,傳說被他親手幹掉的敵人,累積逾千。“折家軍”這個民間稱號,也是從他這裡打出來的,當年夏人畏之,特地增設左廂神勇軍司,“專以當折氏”。
折可適,折克行從子,當年隨叔父征戰,小銀幣佯裝敵首領視察,呼出守烽人後斬殺,使夏人烽火不能傳遞,最後只得卷甲而逃。
後又經過皇家軍事學院深造,還在軍機處戰略司混過幾年,接手叔父差事之後,軍政皆有聲,前不久還收復了套內三州,麟府人稱“小將種”。
張覺遇到這樣幾個人,可算是倒了血黴。
城下宋軍結寨之法非常古怪,對大同府的包圍方法也很奇特,只在四個城門外邊壘砌沙袋構築工事,然後用鐵網圍之。
看起來防備鬆懈,但是張覺見識過厲害,他曾經派士兵在夜晚垂城偷襲,結果被打了個全殲。
然後張覺就明白了,宋軍這是防備大軍從城門突出而已,至於垂城的小部隊,人家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就靠城門外沙壘裡的小股駐軍,就能消滅。
宋人火器厲害,現在都不敢輕易露頭,就連牀弩之類的城防利器都不能百步,宋人有一種能夠高高拋起落地爆炸的軍器,予以清除。
張覺無論如何都不明白,宋人的那種軍器,怎麼能夠那樣的精準。
好在大同府是古城,重鎮,城牆高厚。宋人惜命,暫時沒有發動進攻。
大同府裡如今集聚了周圍逃來的二十多萬人,加上駐軍和以前城中的人口,足有五十來萬,其中奚、蕃、韃、漢、契丹混雜,若非左企弓、張覺、康公弼都是能臣,約束得當,光城內的人馬就能先自亂起來。
康公弼通過望口看着城下的沙壘和遠處宋人的大營:“種誼和折可適以區區兩萬人就能將我圍困,老種和老折率騎軍掃蕩外圍,還有蕭古裡這叛賊帶路招誘,張兄,事尚可爲?”
張覺苦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只可惜你我命喪雄城,卻連在爲誰賣命都不知道。”
康公弼嘆了口氣:“左公說是替大遼賣命盡忠,你我讀書人出身,終不能效耶律馬哥、蕭古裡、郭藥師之輩。”
才說到這裡,卻見前方沙壘後的平底上,一隊宋人集結起來,在那裡鼓搗着什麼。
張覺拉着康公弼靠牆垛蹲下:“小心,宋人的古怪實在太多。”
良久沒有動靜,康公弼擡身扭頭看向城下:“風……風箏?”
真是風箏,今日天氣晴朗,颳着西風,幾隻大風箏晃晃悠悠,從宋軍陣地上方飛了起來。
風箏非常大,需要幾名宋軍才能拉住,風箏下頭,似乎還掛着什麼東西。
待到風箏飛過城頭,突然傳出幾聲爆響,這聲音二人可是非常熟悉,嚇得立馬再次蹲下,躲到了磚牆的後頭。
結果爆響卻是從風箏上傳來的,繫着那東西的繩子斷了,那四方塊頓時化作洋洋灑灑的紙張,朝着大同府內飄灑開去。
大同府城池不小,城週二十里,有四分之一個汴京城那麼大,緊跟着其它幾個風箏下也開始飄灑起傳單,落得滿城都是。
張覺趕緊命人下城取來來觀看,卻是一張油印的“露布”——《告大同全體軍民書》。
文章寫得簡單明瞭,首先表明宋軍此次征伐,是爲了幫助遼國平滅叛逆。
和魯斡和耶律淳手握重兵十五萬,在遼國被韃靼犯邊侵擾,兩任皇帝前赴後繼爲國赴難之際,二人以皇太叔、天下兵馬大元帥之尊,未出一兵一卒相助。
擁兵自重之心,當時可見。
之後先後征伐遼東、中京,首開內戰之端。
大敗之後,不思悔改,驕狂悖妄,在延禧諸子尚在的情況下,自立爲君,天理難容。
我朝聖主,與延禧爲兄弟之君,聞遼主屍骨未寒,出此叛逆,不勝鬱怒,決意興徵。
得正統、承康兩地皇侄所請,舉兵五路,討除叛逆。
揮師以來,天人助順,諸路逢戰皆捷,和魯斡畏罪潛逃,耶律淳困守待誅。
宋軍秋毫無犯,實乃仁義之師。
如今大同府中,困頓四十萬軍民,資糧日蹙。
僞朝大勢已去,各地春耕在即,家中父老妻兒,殷殷相盼。
大宋要求大同府留守大臣諸將,以百姓生命爲首要考量。
上策放下兵器,舉城款降,既往不咎,官吏軍民,各安所職,絕不加罪。
中策開放城門,大宋許給十日之期,軍民帥臣自出,或歸鄉耕牧,或西去依附僞王,去留從便,回鄉者還要發給路費乾糧,絕不留難。
下策當然是坐困愁城,玉石俱焚。
文章最後號召全體軍民,如當權者不接受大宋如此仁慈的條件,爲了自己的父母妻兒,合城士民軍士,應當裡應外合,奮起反抗。
不要讓戀權之臣,貪功之將,將合城無辜軍民性命,當做要挾宋軍仁慈之心的工具。
起事首效者,以所擒敵虜軍職酬之。
一個時辰後,我部將施展神威,摧毀大同府南門上的城樓,請合城軍民退到安全區域靜觀,可知皇宋軍威之盛,聖主之仁。
張覺與康公弼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絕望。
滿城惶恐之際,這樣的露布遍佈城中,大事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