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八章餞行
這其實就是“攤丁入畝”的變化版本,而蘇油以盜匪爲藉口,表示這些人其實就是被不合理的稅收制度逼入絕境的,不如干脆免除他們的賦稅,而讓這些力量從破壞轉化爲建設。
蘇油還詳細列舉了相州模式,相州發展了這麼多年,其實耕作的人口並沒有增加太多,而賦稅增幅卻猛然提升,這就是朝廷推行科學種植方法後的巨大成果。
而這賦稅的增幅,已經超過了相州一地的丁稅數額,所以朝廷不妨讓點利給老百姓,將多餘的人口從地方上解放出來。
這些人口,就可以成爲工礦、商業、鐵路、水利、航運等產業的建設力量。
所以這還是一個伴隨以產業升級轉型和產業比例調整的聯動互利過程。
而這些產業會因爲建設力量的注入而興盛,又將產生新的稅收,朝廷依舊會得利。
這又是一篇燒腦的大文章,其中利弊,大宋如今的宰執們,沒一個敢說自己看得透。
都堂上,都省聯席會議,官員們議論紛紛,各言利弊,其中最大的問題反倒不是出在經濟上,而是出在對流動人口的管理上。
可以想見,此法施行之後,河北會出現大量的流動人口,這可是數千年來華夏土地上不曾有過的大事件,怎麼管理,就是個大麻煩。
還有就是這些人口脫離了土地,並不是說人對土地就不依賴了,恰恰相反,國家對土地的依賴性更強了。
因爲土地才能產出糧食,如果大量人口脫離土地,隨着人口的繁衍,必然會導致疊加在一片土地上的人口增加,一旦出現災害,以前影響一萬人,現在就可能影響十萬人。
以前一個黃巾之禍就能覆滅漢朝,現在搞不好會變成十個黃巾之禍。
大宋的官員們又不是傻子,這些問題都能想到。
很快,官員們就分作三派,一派認爲此法不可行,存在危險。
一派認爲此法可行,利益可期。
一派認爲此法固然有大利,但是同樣有風險,在消弭風險的辦法沒有想出來之前,得從長計議。
三派吵得不可開交,最終這個問題成了時政要聞,被晏小山刊登到了《時報》上,擴散到了民間。
這就要了官員們的命了,民間的口風竟然出奇的一致——支持,堅決支持!
因爲蘇油並沒有提攤丁入畝,也就是說,並沒有如歷史上那般,損害到土地持有者的利益。
因爲按照元祐刷新後的政策,田賦是按照畝產比例來交的,南海稻種、萊山一號、東勝州作物,配套科學種植方式的推廣,讓大宋的畝產一直在增長。
到現在被蘇油一提,大家才忽然發現,增產的這部分賦稅,竟然早已經悄悄超過了丁稅!
都不說商稅的狂猛增長,光農稅這邊的增量,都能夠抵消掉丁稅了!
合着朝廷在這裡憋着坑咱傻老百姓呢!
於是問題就來了,說好的元豐改制節約行政經費,說好的太皇太后施行仁政削減宮室用度,報紙上天天喊着裁冗軍削冗官擴國土,朝廷增加了這麼多的稅收,裝滿了這麼多的倉庫,到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俺們了?
這個風議很快就從民間上升到了地方官員,不少到地方的大佬們開始“爲民請命”,範純仁、王存、蘇頌、韓維、張方平、曾布、蔡京,甚至呂惠卿和邢恕,都上書表示支持。
大佬們不光表示支持,他們還提供了補充意見。
比如人口流動的問題,很簡單嘛,這些人總是要被僱傭的,總是要落腳的,僱主連帶責任制加一個里正管理申報,官府備案,不就可以解決了?
比如糧食問題,早幾年的常平倉、廣惠倉等設施,不就正好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最佳方案?
而且這個問題的擔心其實有些多餘,蜀中、蘇湖兩浙,早幾十年前就已經千人耕萬人食了,如今大宋的交通已經不同漢唐,調劑糧食快得很嘛。
當朝宰執們的門生故舊先生朋友都是一大堆,大家還紛紛寫信做工作,司徒此議開千古仁政之先河,士大夫不參與其中積極推行,反倒要推三阻四,說好的齊家治國平天下呢?
如今的宰執們也不是司馬光王安石那樣的硬貨,缺乏“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那般氣概,頓時壓力山大。
結果蘇油也同樣壓力山大,老子辛辛苦苦苟了幾十年,人緣兒這麼好?一道奏章申請於一路試行而已,現在搞這麼大,還要不要老子活了?
還有,能不能快點決定,這還等着四處巡視呢!
……
二月末,汴京,玉津園。
高滔滔和趙煦在此餞別文彥博。
老頭出身於真宗景德三年,到今天已經八十四歲,依舊精神矍鑠身體硬朗思路清晰,超長待機到曾經讓蘇油建議京師大學堂醫學院成立專項課題予以研究——老師兄這暴脾氣老頭,他咋就能活那麼久呢?
當然趙頵纔不會搭理這等荒唐的提案,開什麼玩笑,哪怕貴爲王爺,這老頭的棍子捱了都是白挨!
人瑞啊!
文彥博是高滔滔和司馬光呂公著執政之初,害怕鎮不住一幫鬧塘魚,特意請回京城來坐鎮的。
文彥博也的確沒有辜負重望,司馬光長期臥病,是他和呂公著一起,將朝堂料理得清風雅靜。
之後選出的蘇油、範純仁,也是時論公認的“良相”。
其實老頭坐鎮一年之後就不理事了,上書幾次求去。
高滔滔連下兩詔,曰:“西伯善養老,而太公自至;魯繆公無人子思之側,則長者去之。公自以爲謀則善矣,獨不爲朝廷惜乎?”
又曰:“唐太宗以干戈之時,尚能起李靖於既老,而穆宗、文宗以燕安之際,不能用裴度於未病,治亂之效,於斯可見。”
老頭讀完詔書都嚇着了,啥意思,這是說我走了之後如果朝堂亂掉,都算是我的鍋?
於是不敢言去,復留四年。
如今扶上馬都送了幾程,首相都換到第四個了,老頭不敢再留,至是請去不已。
庚戌,詔以太師、開府儀同三司、護國軍、山南西道節度使致仕,令所司備禮冊命。
老頭上書,認爲恩賞太厚,乞免冊禮。
高滔滔從之,不過爲了表示對文彥博的感謝和尊重,在玉津園爲文彥博設宴餞行。
時近三月,玉津園的垂柳已經開始抽出嫩綠的細葉,一些早開的桃李開始作花,園內剪去飛羽的黑天鵝帶着小天鵝悠閒地遊着,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除了高滔滔和趙煦,羣臣都齊來捧場。
高滔滔命趙煦代自己敬了文彥博數杯,又命羣臣寫詩做賀,最後纔將文彥博請到閣內,讓趙煦侍立一邊,與文彥博隔着簾子交談。
高滔滔說道:“太師王佐之才,當年克平妖難,致位丞弼,雖以人言去位,而天下之望日隆。”
“再相之時,秉忠竭誠,首議建儲,之後絕口不言。直到神宗之世,老身方纔知曉。”
“我欽佩太師的,不是首建大議,更是有功不居。蓋老成之臣,閱世滋久,涉歷獨深,聞望足以服人,議論足以定國也。”
文彥博趕緊謙謝:“老臣所爲,皆爲國家,當時之事,實乃當時之必行。”
“即便老臣不言,也必有良臣言之,實在當不得太皇太后這番隆遇。”
高滔滔不禁感慨:“深望而謙退,德具而才兼,龍昌期能教導出太師和蘇明潤兩位弟子,於我大宋實在居功至偉,歐陽修當時之論,如今看來,不免過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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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博躬身道:“師德固然厚重如泰山,然歐陽文忠公當時之論,也是未知龍師之德性,以爲故作聳聞驚論,刻薄求名耳。”
“二公若有知,相逢於地下,亦當互揖微笑也。”
“因爲人難自知,亦難知人。龍師之議周公,其實並不是薄周公當時其人其事,是議今人今世,實無周公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