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程夫人的擔心
故事講了大半就講不下去了,無他,酒菜上來了。
當哥哥的又驚着了,不僅爲了美食,更是爲了美器。
清一色的玉瓷餐具,如今是入夏,器具只有青白兩色。
白色如羊脂白玉,青色如雨後梅子。
因爲只有兩人吃飯,因此菜的分量不多,不過每道菜色的擺盤都非常講究,邊上還點綴着花瓣,或者青蒜絲蔥絲裝飾的綠草,不光是一道道菜,還是一幅幅畫,不是一般的雅緻。
上菜的都是穿着青衣的小童,不光身上臉上乾淨,就連指甲縫,鞋襪,領口,都是一塵不染。
每道菜上來,小童還會琅琅地報上菜名,然後,當哥哥的如同井底之蛙,一樣沒聽過。
當弟弟的就介紹,這是眉山最近才興起的菜色。主廚的是程舍人家的周大胖子,這老小子渾渾噩噩了四十多歲,突然不知道哪根筋通了,把江卿家廚菜色和中饋,來了個融會貫通。
家廚,是指富貴大家僱傭或奴使的專門廚師或尚食侍妾;中饋,則是指小康之家,包括一部分勤儉持家的官吏、知識分子家庭裡母親和妻女所操持的廚房料理。
光炮製手法就是一首詩:拌滷薰醃臘,凍滑炒爆醬。溜炸煸氽煮,煎蒙貼卷釀。糟醉淖烘烤,燜燒衝燴熗。攤煨蒸燉粘,醉泡淋糝燙。
兄弟如今在商號尋了個書算之職,日子算是鬆快了。沒哥哥你當年鞭策,哪有我的今天,今後哥哥你常來,兄弟帶你一道菜一道菜的過。
當哥哥的就趕緊謙讓。哪裡哪裡,都是賢弟你自己的本事,這次也是託兄弟你的福,東家知我在眉山有舊,特意帶我來一趟,你眉山的貨品太緊俏了,沒點關係,真的不好搞啊。
當兄弟的就開始拍胸脯吹牛,哥哥你放心,你的事情就是兄弟我的事情,來來來,方知味裡最好的還不是這些菜品,最好的東西啊,乃是這個!
哎喲兄弟,這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春露了?!
正是,不過這永春露,不是別處能喝到的永春露,這永春露啊,外邊一般就是二曲三曲。能搞到一兩瓶頭曲的,那都是有頭有臉的場面人。
只有矚遠樓中,有特供宮中的極品,訂了包廂雅閣的客人才有份,而且每人最多一兩,稱爲特曲,也叫貢曲!
兄弟,聽你意思,這永春貢曲,是給官家喝的?
正是,要不說官家仁慈呢?張學士本意,是要將特曲,玉瓷盡數上貢。結果中旨下來,說是蜀道艱難,百姓難免轉運之苦,一貫錢的貨品運到汴梁,起碼翻作三貫。因此只許貢入些許,其餘任江卿自售,當真是愛民如子啊。
兄弟你少在外面跑,可能消息不廣。哥哥可是聽說,這其實是官家爲了獎掖眉州江卿在鹽務上的功勞。
光兩口井就讓出了幾萬貫給官府。消息說官家聽聞此事,只說了四個字——公忠體國!連我川峽四路鄉紳,都是與有榮焉!
哈哈哈是嗎?倒是做弟弟的孤陋寡聞了,來來來兄長,多年不見,小弟敬你一杯!
……
李運如今的日子也過得不錯。
土地廟又擴出去幾間屋子,陵井上的子弟也睡上了高低牀。
他作爲文字先生,分了一間小屋,屋子裡陳設非常簡單,一張牀,一個衣櫃,一張書桌,一個書櫃。
這裡的蒙童學的東西很古怪,除了學文字,還要學一種叫理工的東西。
幾個大孩子輪流帶着小孩子去學宮做飯,同時還帶着理工教材,聽說那裡還有一個教這個的小少爺。
而他們回來之後,還要轉授給其它人。
他看過教材,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符文,日常學習要用到尺矩圓規。
聽孩子們講,是類似《九章》,《海島》之類的算術之書,可爲什麼不叫明算叫理工,就搞不明白了。
不過他也不用搞明白,他只負責文字教授。
但是連文字教授也有古怪之處,只重訓詁不重義理,也就是說,只重字音字意,道理只停留於《論語》《孟子》。
這就走得有些偏了,如此速成之法,怕是有拔苗助長之嫌,以後如何進考?
要是蘇油再此,便會在心中說這是解放後大工廠裡掃盲班的套路,要的就是速成,不奇怪滴。
一轉念,李運又不由得啞然失笑。這些都是流民的孩子,來考較他的一位蘇先生說了,就是讓這些孩子識字明算,懂得粗淺的道理而已。將來有一技之長,能自立於世間,就算是積了大德了。
自己這點學識,被姓蘇的江卿三兩句問了個底掉,難道還指望得上教出進士老爺來?當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除了文字和理工,每日早上還有倆殘疾老軍,拎着棍子來教孩子們習拳,不對不叫習拳,叫體操,強身健體少生病,聽着似乎也有些道理。
小屋子裡邊沒有炊具廚房,因爲用不着,娃子們有個內務組,自己會做飯,做的飯菜說來慚愧,第一頓吃得……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娃子們對先生尊重非常,說話前都要先鞠躬。自己真沒啥好挑剔抱怨的。
除了心中的那個疙瘩未解,其實現在的日子,真的算不錯了。
看着坐在牀邊縫紉的娘子,李運心中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要是自己中得了進士,老家那些人,敢這樣對自己?
可是要中進士,真的好難啊……
……
程夫人最近很擔心,非常擔心。
如今每次蘇油到來,她不再考較他的學問,只拉着他設計印染紋樣,或者彈首曲子讓他品評,或者取出家藏的軸幅,教他欣賞書畫之道。
哪怕問問他最近創出了什麼新菜式,有什麼新的小發明,也絕口不再提學習。
她沒有想到,蘇油對儒家義理,竟然有着如此濃厚的興趣。
理性,從來都是感性的對立面。
理性固然好,能讓人變成端方君子,但是,同樣會讓人變得冷靜,冷淡,無趣。
這樣不好,其實這不光是程夫人如此認爲,就連整個大宋都是如此。
大宋人仰慕和崇拜的,是詩酒天涯,引琴放歌的高雅名士;是吟風弄月,倜儻文華的風流才子。但決不是履方行正,言笑不苟的道學先生!
她擔心蘇油專研義理之後,泯滅了自身的悟性和靈性。
之前的小油,很有成爲風流才子的潛質,他的詩歌,他的文章,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學問與發明,充分說明他和子瞻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聰明,善良,有趣,調皮,穎悟……就連稀奇古怪,都是優點。
可如今這孩子進了學之後,竟然有向子由靠攏的趨勢!
這孩子好像有一種緊迫感,他在不停地研究儒家經典,似乎想從其中找出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他想找的到底是什麼,但絕對是義理錯不了!
程夫人覺得蘇油要是自己的孩子還罷了,愛研究啥就研究啥去唄,真要變成一個大儒,那也了不起。
可蘇油不同,要是把一個本該風流曠達的蘇明潤,掰成了一個古板道學的蘇明潤,那自己簡直就是愧對蘇家的列祖列宗!
她更喜歡蘇油變成子瞻,再不濟變成自家老公也可以,但決不是變成子由。
蘇家的人,從來都不追求成爲高官。一個進士頭銜,足以在巴蜀之地過得非常滋潤。
而且蜀人本來就有這樣的傳統,中了進士偏不做官,跑回來逍遙自在的,不是一個兩個。
如果小油有成爲名士的可能,那是斷不能放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