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忠直
李清慘笑道:“梁氏專橫跋扈,陛下親政數年尚不得權柄,如果家先生是忠臣,爲何不與李清攜手,殺回興慶府,以清君側?”
家樑搖頭:“因爲我並不贊同你的行爲。曲野河南,乃我夏人數代血戰才換來的國土。今日可割曲野河南地,明日是否就可割河套?後日是否就可割漠南?”
李清說道:“西夏數敗於宋,現在只能臥薪嚐膽,力求振作。宋朝咄咄逼人,如不以曲野河南暫緩其心,我們哪裡來時間措手內政?”
“家先生以鐵甲勁旅爲西夏增強軍力,固然大功,但那是以民生凋敝爲代價的!”
“如今夏國早已危機四伏,家先生所爲,不過揚湯止沸。”
“薪不盡,火不滅,揚湯止沸,何如釜底抽薪?”
家樑吟誦道:“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慾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
“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
“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侍講這典故,祖籍老鄉蘇老泉也同樣引用過,家樑原樣奉還。”
“先生!”李清大急:“先生看看如今朝中,還能對陛下以臣禮相對者,無非你我二人!”
“我知道先生心性高潔,不是貪陋之輩。可就是想不明白,先生既然以天下爲重,如何不能與君上齊心協力,懲治外戚,勵精圖治,共御外辱?”
“而後逐鹿中原,會獵汴京,隳趙宋宗廟,與遼廷抗禮!”
“聖天子在上,你我二人聯手,三十年內,天下何足平?!”
家樑正視着李清的眼睛:“侍講,既然明知道今日朝中,陛下勢單力薄,爲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鼓動陛下與太后相抗?”
“陛下與太后,乃母子血肉之至親,如今卻反目如仇讎。這讓百姓如何看待我夏國皇室,讓天下如何看待我大白高國?”
“李君乃大儒之後,如何不知道儒家以仁孝立身?爲何要讓君上行此悖逆之舉?”
“曲野河南,歷來爲後族所有,所以庇護其子弟衣食。”
“你卻故意讓陛下出賣大夏國土,斷絕後族饗地,拋棄當地子民!”
“你這是陷君上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卻還振振有辭,用高尚的理由來掩飾自己的卑鄙下作。就這樣還想讓大夏復興,無疑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你這樣做,只會將大夏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不,你已經讓大夏淪入了深淵!”
李清被家樑罵得搖搖欲墜:“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樣的話,天底下說過的人太多了!”家樑毫不領情地打斷:“你的心裡根本就沒有大夏和君上!你只是想要利用他,讓他成爲你的一面大旗!讓他成爲你施政的傳聲筒!”
“你對君上,對太后,從沒有一點點起碼的尊重和敬畏,你想要做得,是成爲大夏的商鞅,王安石!”
“但是你從未想過,革新舊制,如履薄冰,得不到秉政者的支持,一定會失敗!”
“你的妄想,你的野心,讓你不顧政局,不顧國情。”
“陛下走上今天的道路,全是因爲你的唆使!”
“你不是什麼悲情的英雄,你就是西夏的千古罪人!”
李清搖頭:“如今再說什麼,卻也都已經晚了……也罷,一切罪孽,俱在李清一身,與吾皇無干。”
說完對着家樑拱手,然後深深地彎下腰:“先生,國是稠溏,今後就多拜託了。李清萬死莫贖,告訴陛下,我對不起他。”
“你幹什麼?!”家樑縱馬過去掰起李清的肩膀,怒喝道:“君上尚在危難之中,你豈可就此一死撒手?!”
卻見李清的胸口上已經插上了一支匕首,眼神漸漸渙散:“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再使……”
家樑抱着李清一起跌落馬下,大喊道:“來人!來人給我救活他!讓他回到興慶府再死……”
……
西夏,興慶府,慈寧宮。
偏殿內,一尊玉石般的白瓷觀音像前,樑太后跪在蒲團之上,一手搓着一串宋國的七彩琉璃念珠,一邊低聲吟誦着經文。
樑太后的倖臣罔萌訛守在殿外,見到家樑一身血污地過來,皺起了眉頭,輕輕地對他搖了搖頭。
家樑後退了兩步,撩起衣襟,跪倒在了雪地當中。
殿內的吟誦之聲不知道過了多久,“叮——”終於一聲清越悠揚的鐘磬之聲響起,殿內樑太后問道:“可是家先生來了?”
罔萌訛趕緊說道:“已然在殿外跪了很久了,娘娘快讓家先生進來吧。”
樑太后卻沒有搭理罔萌訛,只是問道:“李清那逆賊,可拿回來了?”
家樑跪在雪地當中,肩膀和頭頂已經落滿了雪花:“爲臣罪該萬死,雖然在懷戎堡外截住了李清,卻一時不察,讓他……畏罪自盡了。”
樑太后的聲音冰冷:“家先生一片赤膽忠心,罵得李清那賊子無言以對,只有含羞自盡。快意倒是快意,不過反倒讓他死得過於輕巧。”
家樑低頭:“是爲臣疏忽,本以爲李清忠於君上,必然有所承擔,卻是臣……見人不明,高估了他……”
樑太后冷笑一聲:“時值今日,你還要爲那逆子說好話?”
家樑叩首道:“君上誤交匪人,的確有過錯,但是望太后念在母子親情,再饒恕他一回。”
樑太后的聲音激怒起來:“我容忍他夠久了!若非先生屢次規勸,我早就廢了他這個皇帝!”
家樑急道:“萬萬使不得,今上乃太后獨子,如太后廢子另立,那就蹈了青唐吳氏的覆轍,大夏嵬名一族必定不安。”
樑太后沉吟了一陣:“密信可拿到了?”
家樑說道:“此刻就在臣的袖中。”
樑太后的聲音終於和緩了下來:“進來吧。”
家樑站起身來,因爲在雪地裡跪得久了,不禁身體僵硬,一個踉蹌。
罔萌訛趕緊扶住,家樑還要推謝,罔萌訛卻輕輕對他搖了搖頭,就這樣攙扶着家樑進了大殿。
樑太后見到家樑如此狼狽的樣子,怒氣一下子就消了:“先生赤心報國,爲了彌合我母子費盡心力,我這裡是領情的。”
“就怕別人銜恨入骨,恩將仇報,沒了我的庇護,今後先生難有好下場啊。”
家樑拱手道:“臣束髮受教,忠信二字未敢或忘,如果這般也難得好下場,那也只能認命。”
樑太后認真地看着他,過了好一陣,才噗嗤一笑,頓時整個大殿都明麗了一分:“先生可真是太有趣了,既有漢人儒生的忠諒迂直,又堅持要恢復夏人的血性勇武。這就是宋國蘇油所說的,人生來就是……矛盾的?”
家樑說道:“臣以爲並不矛盾。先秦儒生,口誦詩書,劍橫六國。孔門子路,宰予,皆有萬夫不當之勇;荀門李斯,韓非,陸賈,張蒼,一樣也是鐵骨崢嶸之輩。”
樑太后說道:“你是真君子,真儒士,遠比景詢李清那等迂腐做作之輩,明白得多。剛剛說的那些人物故事,先生閒暇之時,要多講給我聽聽。”
家樑取出密信遞上:“要是娘娘有興,家樑自當奉從。”
密信上還有蠟封,樑太后檢查了一下,將信打開,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兒焉敢如此戲弄老孃!”
家樑擡頭,卻見信封裡只有兩張空白的信箋。
樑太后怒極,正要將信件撕毀,家樑趕緊制止:“娘娘且慢!裡邊恐怕有些玄機!”
樑太后這才停下手來,將信件交給家樑:“先生看看,到底有何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