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室尚書
宮帳武士從觀禮的遼國臣子裡邊揪出一個老頭來,打去帽冠,推到地上。
耶律洪基怒氣衝衝,人還沒到地面就在喝問:“燕五,何人敢御前造次?!”
韓燕五趕緊過來扶耶律洪基下天車,低聲道:“室尚書乃室昉後人,還請陛下稍息雷霆之怒,寬容室氏後人一二。”
韓燕五乃南京步軍都指揮使,遼國最著名的漢人大臣韓德讓之後。
韓家是遼朝除耶律氏,蕭氏之外的第三大家族,如今已然出了三個王爺,四個節度使。
室昉更是遼朝的大功臣,歷仕太宗、世宗、穆宗、景宗、聖宗五朝。景宗保寧年間拜樞密使,兼北府宰相,加同政事門下平章事。
聖宗統和年間,與韓德讓、耶律斜軫同輔政,改革時弊。
統和九年加尚父,十二年卒,贈尚書令。
臨死前舉韓德讓自代。生前死後,爲遼國的強大貢獻了舉足輕重的力量。
耶律洪基稍息震怒,來到室純面前:“老尚書是見不得遼國好嗎?”
室純以頭搶地:“陛下,大宋如今的機械之力已然精絕到了此等地步,天文儀器,鐘錶,無一不是其國力的展示。”
“今日這五口井,豈是遼國力所能及?宋國已然崛起,其勢雄渾難當,陛下尚且不悟嗎?”
耶律洪基不以爲然:“老尚書要我悟什麼?”
室純憂心如焚:“陛下!蘇轍使遼,以鐵弓破的,其人素不以弓術見長,而能健射百步,依賴的不是人力,而是精良的器械!”
“我朝民衆自幼鞍馬,十六年方可成爲合格戰士,而宋國憑藉這等器械,數月之間,便可讓農夫士子,成爲堪比我朝射鵰手一樣的精銳。陛下,真的尚且不悟嗎?”
說完伸手朝斜上方一指:“這鑿井用的天車,其齒輪契合如天生,萬斤的機械,一人都能夠撥動。”
“以數牛之力,便可驅動千斤的鏨頭,如此省力便捷,一車之力,可省百戶日汲。”
“大宋每多一口這樣的井,就能多出千畝良田,每多一架這樣的車,就能省出數百男丁。”
“那些人再裝備上百步不失,力透重鎧的強弓勁弩,會是何等的強盛?!陛下,尚且不悟嗎?!”
耶律洪基淡然道:“那以老尚書之見,卻又當如何解決?”
室純白髮披散,狀若瘋狂:“要不遣人入宋,卑辭厚意,向宋朝求學理工之技,讓大遼也能憑藉自己的力量,造出這樣的天車,打出這樣的深井。”
“要不,就趁如今宋朝還沒有完全覺醒,河北空虛之際,發舉國之兵,跨過黃河,決戰汴梁,一統天下!”
“你老糊塗了!”耶律洪基暴怒:“澶淵之盟以來,兩國不動兵革八十年,如今歲幣新議剛剛達成,我大遼一年因此多得二十五萬貫!”
“蕭禧議開邊市,以東珠藥材貿易,又是十餘萬貫!這還沒有說到木材大宗!”
“今日鑿井,大宋本可以欺我不知,然李郎中不以異國君臣,坦言相告,纔有了這五眼能夠自噴的神井,可謂是不遺餘力。”
“彼待我以至誠,我待之以狡險。要是以這樣的方式取得天下,天下人又會如何看待我大遼?如何看待我耶律皇室?!”
“陛下!”室純哀告:“如今已然是決死之日,陛下今日不聽老臣之言,他日必悔之無及!”
“拖下去吧。”耶律洪基怒極反靜:“要是尚書想要做伍子胥,那朕……可以成全你。”
韓燕五無奈,一揮手,武士們將室純拖了下去。
室純還在一路掙扎,聲音還從營外傳來:“陛下!陛下再容臣一言……容臣一言……臣雖死無憾啊……唔……”
“陛下!”卻是陳義和李拴住同時發聲。
陳義恐怕李拴住煽風點火,趕緊接口:“陛下,室尚書年事已高,一向勤謹。大遼南院工部諸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仿造宋人汲海車,雖然效力不如,但也堪用,國家鹽政,因此收入大增。”
“尚書於天文地理無所不精,是我大遼難得的人才。今日衝撞冒犯,也是忠心之故。望陛下憐他老邁,饒過他這次,許其戴罪效力,成全室家代傳忠謹之節。”
耶律洪基不搭理陳義,轉頭看向李拴住:“郎中剛剛有話想說?”
李拴住躬身:“陛下天威,令外臣戰慄,遼朝君臣議論,我一個外臣本不應插嘴。”
“然而事涉皇宋,尚書甚至欲使陛下南獵,外臣不得不爲大宋說幾句話。”
耶律洪基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李拴住說道:“不過先請陛下暫時收攝雷霆之怒,今日乞雨之期,不宜有血光之災。”
耶律洪基不耐煩地對韓燕五揮了揮手,韓燕五感激地看了李拴住一眼,趕緊向營外奔去。
李拴住這才說道:“外臣本是理工出身,室尚書對理工之學如此看重,看來與外臣乃是同道。”
“但是外臣要說的是,尚書對理工的作用,似乎也看得太重了。”
“我們家少爺給我們授課的時候,曾經談論過遼,宋,夏三個國家。”
“遼國的立國之基是什麼?是騎戰。”
“騎戰之軍,日進百里;千里轉徙,不過旬日。”
“這理工就算再強,難道還能真造出木牛流馬來?或者能造出射程千里的弓箭?”
耶律洪基不免好奇:“魚國公?給你們講這個的時候,他自己幾歲?”
李拴住啞然:“呃……少爺的能爲,是不受年紀限制的,當時好像剛從大理國回來……九歲吧?”
“九歲?”耶律洪基都傻了:“九歲孩童,能對諸國國情鞭辟入裡?”
“呃,少爺看的書多,反正我就沒見他有手裡邊沒書的時候……不過遼境裡邊,外臣一路看來,小小年紀能奔馬射箭的可也不少。”
這個耶律洪基可以得意一下:“那是,朕九歲的時候,已經可以策馬如飛,獵殺過好幾頭黑熊了。”
李拴住拱手:“這正是外臣想要說的,就算是鄉下小孩摘果子,都知道舍難取易。”
“兩國的國情不同,立國之基不同,四民比例不同。”
“遼國孩童,襁褓就在馬背上生活,宋國孩童,五歲開始誦讀詩書。如果我朝因爲看到遼國騎兵強盛,就要效仿遼國,建立國策,讓百姓廢棄良田,改行畜牧……陛下,你會不會覺得這是一個笑話?”
耶律洪基怒容頓解,甚至還有一絲莞爾:“要真是那樣就好了,說不得提兵南下,解民倒懸。”
“外臣就是打個比方,陛下萬萬使不得。我朝君臣,斷不會荒唐至此。”李拴住老實,趕緊解釋。
耶律洪基笑意越來越濃:“我也只是跟你打個比方。”
“那臣就放心了。”李拴住躬身,接着道:“那反過來說,宋國理工就算再強,又值得遼國效仿嗎?讓孩子們在馬背上琴棋書畫?還是放棄遊牧強國之基,坐下來和我朝士大夫論道?”
“哈哈哈……”耶律洪基終於笑出了聲來:“朕在遼國,也聽聞你們蜀人詼諧,但是你們的那個小先生一副大人君子的模樣……倒是郎中你不錯,說的話淺顯有趣,但是全是道理。”
李拴住倒是沒有想到耶律洪基是這般反應,我很詼諧嗎?少爺都說我古板呢……
算了,接着說:“少爺當時還跟我們分析,一個國家的發展,一定要契合那個國家的國情。大理雖然以儒佛相雜治國,那也是有人家的國情在。”
“而大遼設南北院分治,更是非常符合遼國的國情,也是遼國君臣的明智之舉。”
“反觀西夏,一個君主興夏制,一個君主復漢制,翻來覆去顛三倒四,還不如干脆不治!”
“哈哈哈……”耶律洪基又忍不住了,笑完之後纔跟李拴住耐心解釋:“那是我朝太宗設立的制度,所謂兼制中國,官分南北。”
“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
“西夏那邊……的確是差了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