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世今生

餘額不足

大霧瀰漫,月光暗淡,四周森林隱約,鬼影幢幢。

陰風吹來,溼漉漉地夾雜腥臭之氣,更覺刺鼻。咫尺之外,幽藍色的大河滾滾奔流,幾具怪獸骸骨斜插河岸,遠處大地斑斕絢豔,似是奇花異草隨風搖動。

拓拔野默唸燃光訣,指尖“轟”地冒起熊熊紅光,四下登時一亮。突聽草葉簌簌,低頭望去,大吃一驚,腳下竟攢集着億萬彩色毒蛇怪蟲,不住地蜿蜒蠕動,原來那絢麗爛漫的“花草”竟是漫漫蛇蟲!

毒蛇蟲豸似是對他身上氣味頗爲忌憚,團團圍集,卻不敢貿然上前。頭頂怪叫迭聲,一羣羣飛獸兇禽烏雲似的洶涌盤旋着,虎視眈眈,亦不敢輕易衝下。與此同時,遠處森林中星星點點地亮起萬千幽光,閃爍不定,伴隨着如潮吼聲,也不知有多少兇獸正藏匿覬覦,伺機而發。

拓拔野心中微生寒意,忖道:“娘沒有闢毒神物,在此多盤桓一刻,便多了一份兇險。必須儘早找着她,帶離此地。”正思忖間,忽聽羣獸嘶吼,漫天鳥獸密集衝下,朝大河上游團團撲去。

心下一凜,眼光轉處,只見一道人影從大河中閃電竄起,兔起鵲落,鬼魅似的消失在霧靄之中。電光石火,瞧不分明,但身影纖細,似乎是個女子。拓拔野失聲叫道:“娘!”拔身掠起。

黑壓壓的兇鳥飛獸見他御風追來,登時驚啼怪吼,轟然飛散。拓拔野無暇理會,疾風飛掠,朝着那人影窮追不捨。

水聲轟隆,前方銀河飛瀉,瀑流滾滾。那人沿着大河踏浪逐波,奔行越來越快,突然利箭似的怒射而起,破入銀白水簾,消失不見。拓拔野不假思索,急電飛舞,筆直地衝入巨瀑之中。

四周漆黑,耳畔隆隆轟鳴,置身於一個深不可測的山洞中。拓拔野火目凝神,念力四探,察覺淡淡的氣流動向,當下沿着甬洞朝裡飛奔。

過了片刻,眼前突然一亮,高崖峭立,綠樹環合,月光清亮,薄霧如紗,竟是一個狹窄的山谷。他緩步而入,穿過灌木叢,沿着崖壁朝前踱去,四下掃探,卻始終不見那人身影,心下微感失望。

風吹樹擺,枝影搖曳,遠遠地望見一個人影端然盤坐於崖壁之下,拓拔野大喜,疾掠衝去,奔到近處,“啊”地一聲,大爲失望。那人盤膝坐地,堅硬如巖,竟是一具石化已久的屍體。

月光從高崖上斜斜照耀,正好投射在石像的身上,英眉挺鼻,閉目微笑,栩栩如生,乃是一個英逸俊秀的年輕男子。

拓拔野渾身一震,心中突然覺得此人極是親切,似曾相識,但是苦苦追索,怎麼也記不起在哪裡見過。驀地又想起石化於南際山頂的神農,心中登時一陣黯然。

那石像右手斜舉,緊握一柄狹窄修長的弧形石刀,刺入右側的一個巨大樹根之中。拓拔野“咦”了一聲,大覺奇怪,卻見那樹根盤曲糾結,從崖壁中破巖而出,張牙舞爪地蔓延了數十丈。根莖刺棘密集,絲縷莖須飄飄搖擺,極似不死神樹。

拓拔野心下更爲好奇,仰頭眺望,心想:南淵深三百仞,難道不死樹的根莖竟亦深達三百仞嗎?叉忖道:“不知這位前輩是誰?竟會坐化於南淵谷底。他死前怡然微笑,當無痛苦,但不知爲何要將石刀刺入不死樹中?”

月光照在石刀上,突然閃起一道眩光。拓拔野心中一動,伸手輕彈石刀。“當”一地一聲脆響,石塊陡然震裂,簌簌掉落,一道青白寒光刺目閃耀。那石刀之下竟是一柄鋒銳絕世的神兵寶刀。

刀身狹長優雅,在月色下流動着銀白色的冷光,令人肝膽皆寒,不敢逼視。刀身上刻了幾個小字,凝神細望,竟是“天元逆刃”。

拓拔野心中一動,覺得這四字似乎聽誰說過,驀地一凜,想起當年在古浪嶼上,蚩尤曾經撫摸着苗刀嘆道:“長生刀雖是天下第一等的神兵利器,但是比起八百年前的古元坎古大俠的天元逆刃,那就差了一截了。”

一念及此,心中大震,難道這石像竟是八百年前威震四海的第一奇俠古元坎?拓拔野心裡怦怦大跳,凝望石像左手,發覺其小指赫然斷了半截,果然吻合傳說中古元坎斷指救美的韻事!心下再無懷疑,一時呆住。

金族遊俠古元坎當年縱橫大荒,降妖伏魔,行俠仗義,留下無數美談韻事,被視爲大荒千古第一傳奇人物,備受景仰。拓拔野兒時流浪大荒,便曾聽許多遊俠說起他的傳奇事蹟,悠然神往,恨不能化身爲他,嘯傲江湖;想不到若干年後,自己竟會在崑崙南淵發現他的石化之軀!但是傳說中,他在西海受大荒四神圍攻,身負重傷,不知所蹤,爲何竟會坐化此處呢?這其中不知又有多少不爲人知的故事?

拓拔野怔怔地望着古元坎石像,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心道:“古大俠是金族前輩,其生死一直是大荒之謎。我應當將他揹回崑崙山,交與白帝、王母,也好讓他風風光光地入土爲安。”當下退後三尺,朝着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說道:“古大俠,得罪了。”伸手抱住石像,朝外拔移。

豈料那天元逆刃牢牢嵌入不死樹根,任他如何搬移,石像始終紋絲不動。拓拔野生怕震碎石像,不敢太過用力。當下伸手握住天元逆刀的刀柄,凝集真氣,奮力外拔。刀身輕顫,嗡然脆響,卻依舊分毫不動。

拓拔野大奇,絞盡腦汁,奮盡全力,始終不能奏效。苦笑之餘,微感沮喪,以他眼下真氣之強沛,居然連半截刀身也不能抽出!

他驀地一楞,月光淡淡地照在天元逆刃上,草地上白光閃耀,竟晃動着一行模糊字影。心念一動,伏下身來,仰頭上望,只見天元逆刃的背面刻着幾行淡淡的上古文字,奇形怪狀,月光透射,投影草地。

拓拔野看了片刻,突然一震,這些上古文宇與十二時盤上的文字何其相似!當下探手取出十二時盤,翻轉背面,交相對照。

月光照射在十二時盤的反面,登時閃起眩目的綠光,反射在天元逆刃上。天元逆刃一震,白光刺目閃爍。綠光、白芒突然交疊閃耀,“轟”地積聚爲一道七彩光芒,閃電似的照在不死樹根之上。

絢光流離,木須飄搖。光影之中,神盤與彎刀上那扭扭曲曲的上古文字都宛如蝌蚪似的浮動起來,相互交錯參差,恍然合爲一體。終於在樹根上影射出數百個上古文宇,金光閃閃。拓拔野又驚又奇,隱隱覺得其中似有極爲重大地奧秘。

“轟隆!”一道閃電霍然劈過,深谷雪亮。狂風怒舞,月光黯淡,那幾百金光文宇迸飛四射,閃閃如星。“砰啷”激響,巖壁忽然炸裂,不死樹的樹根如章魚隆爪般飛揚亂舞,驀地將拓拔野緊緊纏住!

絢光如渦流激旋,樹根縱橫飛射,拓拔野瞬間如被海蟒緊縛,卷溺於狂猛的漩渦之中。心下大駭,急旋定海珠,真氣轟然鼓舞,卻依舊動彈不得。

樹根急速扭曲纏舞,裂圍成一個巨大的藤洞,黑漆漆幽森森,如獠牙巨口,擇人而噬。轟然震響,天地猛烈搖盪,赤白藍黑碧橙紫……無數道彩光從那樹根黑洞中飛射衝出,颶風般地劇烈卷掃起來。

拓拔野眼前一花,呼吸窒堵,頭痛欲裂,“啊”地一聲大吼,驀地被吸入那強光深洞之中!

絢光流轉,急速飛衝,無數幻影從他身邊盤繞穿梭,笑聲、哭聲、吶喊聲、竊竊私語聲……萬千聲音交疊炸響,他腦中轟然,意識如大霧離散,流星飛舞。

迷糊之中,他看見自己的皮膚急速迸裂開來,如蛇蛻層層脫飛,骨骼劇痛裂響,手臂、雙腿、周身……都在不住地變幻形狀,心中駭懼驚恐,無以名狀。彷彿掉入一個可怕的夢魘,張大嘴,想要狂呼吶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響、無法醒轉。

不知過了多久,眼花繚亂,驀地衝入一個巨大的絢光渦旋。轟然劇震,劇痛錐心,彷彿被撕裂成無數碎片。忽然強光耀眼,耳邊沉寂,疼痛陡然消失。

眼前光芒熾白,一時無法視物。只聽見清脆的鳥鳴,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蝴蝶在花叢裡撲翔翅膀,一隻鳥兒在疾風中轉向……清涼的風拂面而過,鼻息之中滿是甜蜜的芬芳。溫柔舒愜,清曠恬靜,剎那之間,天壤之別。

拓拔野迷茫、喜悅,又感到一絲恐懼,突然想道:“難道我已經死了?此刻竟是在仙界?”

突覺脖頸一痛,寒意徹骨,只聽一個嬌媚甜膩的聲音恨恨道:“你這寡情負心的小賊,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拓拔野聞聲陡然大震,如被雷電轟擊,醍醐灌頂,失聲叫道:“眼淚袋子!”眼前白光渙散,隱隱看見一個美若天仙的黑衣女子,發紅如火,膚白勝雪,柳眉如畫,俏眼含嗔,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雨師妾!

拓拔野狂喜驚異,幾要迸炸,一時間將先前的怪事拋之腦後,顫聲道:“好姐姐,我想死你了!”熱淚盈眶,猛地張臂摟去。頸上驀地劇痛,似有銳利尖刀刺入,痛吟聲中,眼光下掃,方纔發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咽喉。

雨師妾“啊”地一聲,縮回手去,蹙眉咬脣,驚疑不定地盯着拓拔野,眼圈一紅,悽苦歡喜,突然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拓拔野心中大痛,渾然忘了頸上傷勢,急問道:“好姐姐,怎麼了?是誰欺負你了?”

“當”地一聲脆響,雨師妾手中匕首掉落在地,頓足哭道:“除了你這薄情寡義的小賊,還有誰敢欺負我!你只管去找她,何苦又來甜言蜜語地哄我。”

拓拔野心中一驚:“難道她知道了我和仙女姐姐之事?”登時一陣心虛慚愧,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雨師妾見他默然,更是傷心,哭道:“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什麼?歡喜的時候,便嘴裡抹蜜哄我騙我,態意輕薄:不高興的時候,接連幾月也不見蹤影。人家還以爲你出了什麼事,沒日沒夜地禱天告地,敢情……敢情你竟是和那臭丫頭廝混一起!你這薄情寡義的小鬼,我不顧一切地和你好,不顧天下人百般嘲笑,只盼你對我真心相待,難道這樣也不成嗎?”說到傷心處,花枝亂顫,玉箸縱橫。

拓拔野心中如遭重錘,愧疚、疼痛不可抑。心道:“她待我癡情一片,今生今世如何報得來?”輕嘆一聲,伸手摟她入懷。

雨師妾驀地掙脫,紅着臉啐道:“你想幹嘛?你當我是你收服的怪獸嗎?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雖仍是珠淚滾滾,語氣卻大有緩轉。眉眼嬌嗔,更添風情無限。

拓拔野心中一蕩,低聲道:“好姐姐,從今往後,我便是你收服的怪獸。只聽你一人之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雨師妾“呸”了一聲道:“又來哄我,鬼才信你的話呢!”俏臉暈紅,大爲歡喜,忍不住破涕爲笑。

拓拔野心潮激盪,猛地將她緊緊抱住,朝她櫻脣上吻去。雨師妾“嚶嚀”一聲,周身綿軟滾燙,玉臂舒張,懶洋洋地摟住他的脖頸,在他貪婪而渴切的激吻中輕輕顫抖,春水似的融化開來。

良久良久,兩人方纔輕輕地分開。拓拔野百感交集,恍然若夢,擦去她臉上未乾的淚珠,低聲道:“好姐姐,往後我不再讓你掉一滴眼淚了。”

雨師妾一顫,雙頰酡紅如醉,突然吃吃地笑起來,伸手擰住他的耳朵,柔聲道:“小鬼頭,你說要做我一人的怪獸,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不許耍賴了。”

拓拔野微笑道:“你若不信,只管用你的蒼龍角管我便是。”

雨師妾蹙眉道:“蒼龍角?什麼蒼龍角?”拓拔野一愣,往她腰間掃望,玉帶空空,哪有蒼龍角?心中一凜,忽覺不妙。

雨師妾臉上一紅,啐道:“小鬼頭,眼睛往哪裡瞧?”素手輕揚,一道烏光行雲流水似的纏住拓拔野的脖頸,嫣然道:“你若是再不聽話,和那臭丫頭鬼混,姐姐就將你變成大蛤蟆,瞧瞧還有沒有姑娘家願意睬你。”

那黑帶柔韌絲滑,赫然竟是水聖女烏絲蘭瑪的冰蠶耀光綾!拓拔野心中一沉,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她不是眼淚袋子?”冷汗淋漓,驀地擡頭望她。笑靨嫣然,美豔如畫,分明是雨師妾,只是似乎少了幾分妖嬈,多了一份柔媚嬌羞。再細看片刻,越發覺得不似。

拓拔野大凜,凝神戒備,笑道:“好姐姐,這冰蠶耀光綾是你的嗎?”

雨師妾訝然望他,突然眼圈一紅,惱道:“你連這也記不得了嗎?若不是那日你在北海,用你的這把刀劃破人家的冰蠶耀光綾,人家又怎會與你相識?”

拓拔野越聽越是糊塗,駭然心驚,順着她的眼光朝下望去,發覺自己腰上不知何時懸了一柄狹長彎刀,珊瑚笛和斷劍卻不翼而飛!指尖輕顫,將那彎刀倏然拔出,白光耀目,寒氣逼人,竟是天元逆刃!

拓拔野“啊”地一聲驚叫,驀地朝後疾退數步。刀身波光搖盪,晃出自己的臉容。斜眉入鬢,星目炯炯,英逸俊秀,居然與那古元坎的石像一模一樣!目光掃探,自己白衣飄飄,玉帶斜垂,身材似乎高大了一尺有餘。腦中轟然,幾乎駭得魂飛魄散雨師妾蹙眉道:“古郎,怎麼了?”

拓拔野顫聲道:“你……你叫我什麼?”

雨師妾訝然地望着他,突然“噗哧”一笑道:“討厭!你又來嚇我了。古元坎古大俠,你又想玩什麼花樣?”

拓拔野面色大變,喃喃道:“古元坎?我是古元坎?”急速轉身四望,藍天白雲,陽光斜照。高崖險峭,尖石嵯峨,身旁巖壁樹根盤叫,仍在那南淵谷底之中。只是四周繁花似錦,濃香襲人,綠樹環織,彷佛碧雲繚繞,生氣勃勃,與先前月色下的峽谷大爲不同。

雨師妾見他滿臉驚駭,魂不守舍,頓足嗔道:“好啦!古郎,你別再逗我啦!”拓拔野思緒飛轉,呼吸不得,苦苦思忖。

卻聽遠遠地傳來幾個女子清脆的呼喊:“螭羽仙子!螭羽姐姐!你在哪裡?”

雨師妾花容微變,失聲道:“糟啦!她們找我來了,我得走啦!若是被她們瞧見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又要爲難你了!”

拓拔野駭然道:“你……你是螭羽仙子!”螭羽仙子是八百年前水族七仙子之一,傳說她與古元坎苦戀,古元坎失蹤之後,她跳入西海殉情而死。難道……難道自己竟回到了八百年前?腦中轟然,突然裂痛難忍。

“雨師妾”嘆氣道:“好歹你還沒忘了人家的名字。”嫣然一笑道:“今夜蟠桃會後,我在恰謦谷等你,你若是不來,我就將你變作大蛤蟆。”輕輕地吻了他一口,紅着臉,喜滋滋地翩然而去,瞬間消失在遠處的石洞甬道中。

拓拔野雲裡霧中,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天元逆刃,想到先前那古怪奇異的情形,腦中陡地一亮,駭然忖道:“是了,難道竟是那十二時盤和天元逆刃、不死樹根交相作用,使我……使我回到八百年前?但我又爲何會變作古大俠?難道是我附體到他的身上嗎?或者……或者我的前世就是古大俠?”心中大震,又驚又奇,只覺此事太過匪夷所思。

驀地採手入懷,十二時盤赫然猶在。周身上下,除了這十二時盤之外,再無一物屬於“拓拔野”所有。拓拔野望着四周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望着刀身映照中古元坎的臉容,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恐懼害怕。

突聽簫聲寥落,如訴如泣。拓拔野霍然一震,轉身望去。綠樹紅花簌簌擺動,一個綠衣女子轉身疾步而出,素手懸握一管洞簫。清麗絕世,翩翩如畫,竟是姑射仙子。

拓拔野失聲道:“仙女姐姐!”待要追去,卻又忽然頓住。驀然想起既在八百年前,這女子自非姑射仙子。

那女子停住身形,回眸冷冷望他,秋波橫流,傷心欲絕,淡淡道:“古大俠既已下定決心做她的靈獸,任由召喚,又何必纏我?仙女姐姐?清蘿可擔待不起。”

拓拔野登時恍然,原來她竟是八百年前的木族清蘿仙子。早聞古元坎風流倜儻,處處留情,想不到與她竟也有一份孽緣。突然想道:“難道我前生當真就是古大俠?早在八百年前便與兩位姐姐糾葛不清了嗎?”臉上滾燙,不知是喜是憂。

清蘿仙子見他怔然而立,殊無挽留追回之意,眼眶一紅,轉身翩然飛起,御風而去。

拓拔野叫道:“姐姐,等等……”正要追去,腦中突然又是一陣裂痛,“啊”地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眼冒金星,耳中噪音滾滾,如驚雷迸炸。幻象迷離,無數影像從自己眼前眼花繚亂地閃過,念力迸散,意識漸轉混沌。依稀覺得自己關於拓拔野的記憶逐漸淡去,而關於古元坎的諸多回憶卻越來越加鮮明,巨浪般地層層淹涌……

迷濛之中,拓拔野心道:“糟糕,只怕當真要變回古元坎了……”驀地想起龍神,想起駙馬選秀,想起纖纖,想起雨師妾和姑射仙子,心中大痛,猛地一咬舌,乘着劇痛中的瞬間清明,霍然站了起來,喃喃道:“不成,我要回去,我要回到八百年後!”

奮起全力,大喝一聲,將天元逆刃刺入不死樹的樹根中,“轟!”氣浪迸爆,猛地將他掀了起來,搖曳飄蕩。

拓拔野咬牙忍痛,左手顫抖着將十二時盤放到刀身之側。陽光刺眼,嗡然激響中,神盤寶刀激撞起碧光白芒,沖天亂舞,投射在樹根上。

轟隆巨震,天昏地暗,飛沙定石,那狂猛耀眼的七彩絢光漩渦似的迸爆怒轉,一股難以想像的強大吸力轟然鼓舞,將拓拔野陡然吸入……

天搖地動,彩光迷離,彷佛整個世界突然崩塌了。在那混亂而驚人的光流渦旋里,拓拔野倏然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野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恍惚中想起發生之事,驀地大叫一聲,跳將起來。

陽光明麗,微風清冶,深壑中一片寧靜。綠草輕拂,十二時盤靜靜地嵌在地隙中,閃耀着淡淡的碧光。咫尺之距,古元坎石像微笑盤坐,右手所握的天元逆刃依舊插在不死樹根中。低頭自望,青裳鼓舞,斷劍斜懸,珊瑚笛紅光閃耀,天元逆刃所映照的臉容又變回了“拓拔野”那英秀的顏容。

一切都與昨夜一無二致,除了那不死樹斷裂而燒焦的樹根,以及枯死的萬千樹須。拓拔野心下一陣恍惚,突然分辨不出自己是否當真回到了八百年前,或者,那僅僅是一場幻夢?

他呆呆地站了半晌,彎腰拾起十二時盤。翠光隱隱,那背面的上古文字突然變得極爲熟識,看了片刻,心中大跳,失聲低呼,其上的每一個文字他竟全都認識!俯身凝望天元逆刃,其上刻寫的那些上古文字,原本宛如天書,此刻卻也毫無難處,朗朗可讀。只是文字破碎,極難連貫,語意夾雜不清。

拓拔野腦中一亮,突然明白,必定是此次穿梭時空,喚醒了某些深埋着的前世神識,是以毫不費力地認出這些上古文字。心中又驚又喜,夾雜着一絲莫名的恐懼。回頭凝望古元坎神像,忖道:“原來我景仰不已的古大俠,竟然就是自己的前世!難怪初見他時,覺得這等面善親切。”心下仍覺頗爲古怪滑稽,難以相信,苦笑不已。

看着那天元逆刃,又想:“不知巖壁中的半截刀身是否還有文字?待我再試着拔出來看看。”握住刀柄,奮力朝外拔移。突地一鬆,轟然倒飛,握着刀柄驀地飛退了六、七丈。“砰”地一聲,石像手臂炸裂,搖晃倒地。

想不到這次竟毫不費力地拔了出來。

拓拔野大感意外,凝神探看刀身上的所有文字,依舊殘缺不全。皺眉心想:“這些上古文字當是法術神訣,但不知爲何破碎不成章句?”

忽地心念微動,想起兩大神器交相作用後,那互相參差疊合,投射在樹根上的金光文字,登時明白:“是了,時盤上的上古文字須和天元逆刃上的文字交錯合併,才能組成完整的字句!”

他聚意記事珠,凝神默想昨夜那閃閃發光的金字,閉眼默唸道:“昔者盤古,破陰陽兩氣,始有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盤古之氣浩然天地,是謂之道;盤古之神充盈太虛,是謂之神。夫宇宙有道,五界唯神。神與道合,則無極不可往也,無窮不可盡矣。得此道者,神與化遊,光陰一寸,可縱橫宇宙之涯,窮極四表八荒。夫此道也,謂之回光……”

拓拔野陡然大震:“回光訣!”難道這兩大神器所刻的,竟就是上古失傳的金族法術“回光訣”?

相傳回光訣爲盤古大神所創,練成此法,則可以縱橫宇宙,穿梭時空,無所不能。但太古浩劫,刻此神訣的五色石被女媧大神用作補天,僅有斷章殘句流傳後世。數千年來,又因傳本不同,分爲“回光訣”、“光陰訣”、“神遊訣”等諸多流派。其中又以“回光訣”最爲正宗。但是戰歷六百年,西荒蠻族聯合水族、土族攻滅崑崙,“回光訣”也因此失傳。想不到竟會分別刻寫於十二神盤與天元逆刃上。

驀地想起昨夜遇見的長留仙子,她似乎也從某處學得回光訣的斷章,練成了驚神泣鬼的“一寸光陰”。倘若自己也能習得其中奧妙,豈不可以幫助蚩尤擊敗水妖,重建蜃樓城,恢復大荒和平嗎?想到此處,拓拔野登時精神大振,仔細往下看去。

但那“回光訣”極是艱奧生澀,竟比《五行譜》還要難懂幾倍,其間又似乎有斷漏之處,越到後來,越是拗口難解。

拓拔野讀了片刻,只覺頭昏眼花,真氣凌亂。心中一驚,忖道:“萬事順其自然,眼下無法參詳,是我修行不足,倘若強行索解,只怕反要走火入魔。”

當下不再多想。轉身望見橫亙在地的古元坎石像、碎裂的手臂,拓拔野心下慨然。心裡忽然萌發強烈的衝動,想要重新回到八百年前,探明自己前世的生死之謎。但立時想起眼下身負的重託,收斂心神,忖道:“罷了,等這些事情了結之後再說吧!”默唸法訣,真氣飛舞,將斷臂重新續上。

當是時,突聽遠處隱隱地傳來此起彼落的叫聲:“拓拔太子!拓拔太子!”

拓拔野一振,凝神細聽,似是陸吾帶着遊痕等偵兵正四處尋他。心下大喜,正要應答,突然想道:“也不知金族知不知道古元坎坐化此處?一定不知,否則早已將天元逆刃收去了。古元坎選擇在此處坐化,只怕也不想讓旁人發覺。我現下若是將金族衆人喚來,未必便是好事。待我日後查清了他生死原由,再稟明白帝便是。”

當下將天元逆刃重新插回崖壁,又將古元坎的石像穩穩放平,躬身拜了三拜。突然想到自己竟給“自己”行此大禮,實在滑稽之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轉身飛掠,從那山洞甬道一路飛奔而出,穿透巨瀑,重回南淵之中。

雖是早晨,南淵中仍是白霧瀰漫,光線幽暗迷離,比之瀑布後的晴朗山谷又是一番情景。兇獸飛禽聞見他的氣息,紛紛驚慌逃散。拓拔野縱聲叫道:“陸虎神,拓拔在此!”

歡呼迭起,白霧中人影隱約閃爍,陸吾帶着數十名精銳偵兵飛衝而下,喜道:“太好了!我們找了太子整整一夜哩!現在西陵公主總算可以安心寢食了。太子如若不累,咱們立即趕去參加駙馬選秀吧!”

拓拔野心下感激,行禮謝道:“只是我母王尚未找到……”

遊痕笑道:“太子放心,我們昨夜已經找着龍神了,她只是中了些獸毒,已經交由靈閃十巫救治了。十個老妖……老神仙見是太子的母親,都打點起十萬二分精神哩!”

拓拔野大喜,既有十巫相救,龍神定當無恙。當下謝過衆人,騎乘怪鳥,隨着他們朝瑤池飛去。一路相詢,得知那搶走窫窳的神秘人依舊沒有找着。窫窳中既無科汗淮的真身,龍神又中毒昏迷不醒,昨日的那番風波也就自行平息。纖纖的情緒也已大爲穩定,只是擔心拓拔野生死,昨夜徹夜未眠。拓拔野聽了心中稍稍安定。

豔陽高照,天藍似海,雪山純淨明麗。

衆人急速飛抵羣仙宮,此時駙馬選秀的第二輪已經進行過半。八殿羣雄見拓拔野平安歸來,轟然震動。

樂聲悠揚,拓拔野在衆人注視之下,微笑行禮,穿堂過廊,回到四海殿席上。纖纖大爲歡喜,暗地鬆了一口氣,緊繃了許久的俏臉終於露出笑意。姬遠玄、烈炎、六侯爺等人見他安然無恙,俱是大喜,紛紛傳音招呼。

掃望八殿羣雄,拓拔野心中忽起滄桑之感,雖只相隔一夜,他卻在八百年間穿梭了一趟。若非自己及時醒覺,將天元逆刃插回不死神樹,只怕自己此刻早已完全遺忘了“拓拔野”的神識,徹底還復爲古元坎,在八百年前的瑤池,參加另外一個蟠桃會了。想到此處,心下微覺荒謬。

六侯爺嘿然道:“小子你來得正好,就快輪到你了。鼂圍、涉馱被十四郎和杜嵐擊敗淘汰,形勢大大不妙。你若是不來,纖纖公主多半立時又要終止選秀了。”

話音未落,卻聽玲瓏浮臺上一聲大喝,龍石赤光迸爆,一掌擊中張玳,將他擊落瑤池之中。赤火大殿登時一片歡騰。

黑木銅大聲道:“第七場,龍族太子拓拔野對陣水族白雲飛白公子。”羣雄又是一陣騷動。自昨日拓拔野兩招擊敗木族葫蘆仙之後,衆人便對這新近崛起的傳奇少年刮目相看。聽說由他上陣,登時大感興趣。

柳浪低聲提醒道:“城主,這白雲飛劍術驚人,據說盡得當年水族‘劍仙’離瑰芝的真傳。只因風流自賞,花名在外,極少與人動手,名氣不是很響。城主千萬不要輕敵。”拓拔野點頭起身,飄然掠入玲瓏浮臺。

號聲激越,鼓聲密集,羣雄轟然叫好。白雲飛白衣飄飄,揹負長劍,俊朗英挺,神采奪人,與拓拔野昂然對立,瑤玉互映,登時贏得八殿佳麗的一片嬌呼聲。

白雲飛朝着纖纖優雅躬禮,揚眉笑道:“白某能爲公主獻力爭寵,又能藉此與風采照人的拓拔太子同場切磋,幸何如哉!”

拓拔野心道:“既要打擊對方士氣,便要痛擊其鋒芒最烈之處。”當下微笑道:“白公子客氣了。聽說公子劍術通神,不如咱們便以劍術一決高下,如何?”

白雲飛一楞,笑道:“太子果然是快人快語,白某欣然從命。”眉尖一揚,笑道:“不過今日既是駙馬選秀,如此風雅韻事,豈可蠻夫似的一味砍殺,大煞風景?白某有一提議,不知太子願否一聽?”

拓拔野微笑道:“白公子請說。”

白雲飛笑道:“雙方各作一首曲子,配以詩句,交由殿中的任意一人演奏。雙方根據詩曲旋律、詞意,臨時演化出劍招。一曲終了,誰能佔得上風,誰便是勝方。太子以爲如何?”目光灼灼逼視,甚是得意。

他昨日目睹拓拔野大展神威,瞬間擊潰無相,心中頗有忌憚之意,不敢直攫其鋒,是以想出此計。他自負劍術高明,又精湛音樂、詩歌,便想以己之強,攻彼之弱。而白帝酷好音樂,自己投其所好,若能藉此大顯身手,令拓拔野相形見絀,則光彩更甚,機會大增。

羣雄聞言大覺有趣,衆女更是興致勃勃,就連素來淡泊的白帝,目中亦露出興趣神色。拓拔野對白雲飛計量了然在胸,微笑道:“白公子如此風雅提議,拓拔野豈敢不從命?”

白雲飛大喜,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陶壎,微笑道:“素聞白帝精擅陶壎,小侄今日客隨主便,就用陶壎與拓拔太子切磋切磋吧!”當下凝神聚氣,悠然吹壎。

壎聲悲曠蒼涼,意境古遠,彷佛大漢悲風,汪洋夜月。跌宕轉乘之間,如孤雲野鶴,去留無跡,聽得衆人無不心曠神恰。

白帝微微頷首,露出嘉許之色。就連拓拔野,亦忍不住暗自激賞,心道:“此人果然不負風流之名。我須得盡心竭力,徹底壓過他纔是。”

一曲既了,衆人齊聲喝彩,白雲飛咳嗽一聲,朗聲作詩道:“西風其涼,雨雪其秀。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西風其寒,雨雪其霏。隻影隨行,孤雁南飛。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陵之人兮,寄心明月。”

八殿轟然叫好,這詩即興而作,清雅纏綿,又寓含對西陵公主的傾慕,確是上作。衆女芳心大動,無不青睞有加;唯有纖纖嘴角一撇,冷笑不語。

白雲飛沒有瞧見,心下得意,朝後退了一步,笑道:“拓拔太子,輪到你了。”眼神滿是嘲弄之意。

拓拔野微笑不語,棋逢對手,鬥志激昂。思緒飛轉,想着以什麼曲子徹底壓下他的風頭氣勢。剎那之間,諸多曲子從耳畔一一掠過,卻覺得無一符合今日情勢。沉吟中撞見姑射仙子澄澈凝視的妙目,心中登時一動,笑道:“獻醜了。”反手一轉,抽出珊瑚笛,悠然吹奏。

姑射仙子低咦一聲,又驚又喜。笛聲清亮歡悅,空靈疏雅,帶着一絲淡淡的寂寞和倜悵,赫然竟是前夜在章莪山頂,兩人一齊合奏的“天璇靈韻曲”。

聽那笛聲悠揚跌宕,清靈悅耳,衆人塵心盡滌,飄飄欲仙,彷彿乘風而起,浴着月光,穿掠晴朗的夜空,與絲縷飛雲一齊翩翩揚舞,飛過泠泠雪山,飛過寂寂森林,飛過潺潺冰河……

朝陽明麗,晨風鼓舞,瑤池水光瀲濫。拓拔野長身立於玉石浮臺,衣袂獵獵,裳飛帶舞,橫笛宛轉,十指跳動如飛,衆人聽得如癡如醉。

姑射仙子恍惚想起當時情景,雙頰滾燙如火,燒得周身火熱。見他灼灼地盯着自己,羞意大作,一時不敢凝視他的眼睛,芳心怦怦劇跳,倏地別過頭去。

拓拔野見她俏臉嫣紅,不敢直視自己,嬌羞之中似有綿綿情意,更是情動難已,不能自持。一時之間,竟似乎忘了身在何地,彷彿又與她回到了寂寥空曠的雪峰天湖,並肩相依,笛簫合曲……

一曲既罷,笛聲溺溺。拓拔野深吸一口氣,凝神朗聲道:“月冷千山,寒江自碧,隻影向誰去?萬丈冰崖,雪蓮花落,片片如星雨。聽誰,露咽簫管,十指苔生,寥落吹新曲。人影肥瘦,玉蟾圓缺,崑崙千秋雪。斜斟北斗,細飲銀河,共我醉明月。奈何,一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

八殿寂然,過了片刻,羣雄如夢初醒,轟然擊掌叫好。纖纖笑若春花,嫣然得意。眼見衆女嬌呼頻起,秋波盪漾,盡往拓拔野而去,白雲飛面色大轉難看。

人羣之中,姑射仙子閉着眼睛,眼捷輕顫。聽他在大庭廣衆朗讀自己所寫的歌詞,彷彿被他抽絲剝繭,一層層地揭開自己緊緊封閉的內心,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又是迷惘。想起前夜的那些旖旎情景,突然覺得呼吸不得,心慌意亂。

電光石火間,她的心底閃過一個念頭,嬌軀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這幾日以來,那一再讓她恐懼而又期待的情感宛如狂潮巨浪,轟然鼓舞,在這一刻將她徹底淹沒……

卻聽拓拔野朗聲道:“久聞木族聖女簫技天下無雙,如蒙仙子准許,比劍之時,拓拔想請仙子代爲吹奏這‘天璇靈韻曲’。”

八殿轟然,萬千雙熾熱的目光一齊投射到姑射仙子的臉上。她“啊”地低吟一聲,嬌靨暈紅,心亂如麻,想要推拒,但與拓拔野的目光方一交集,立時覺得痠軟無力,當下身不由己,輕輕地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忽聽殿外號角長吹,迎賓使朗聲道:“玄水真神、北海真神、拘纓國主駕到!”

《第十六集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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