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這便是淩蘭花麼？”
宮裝的女孩看着眼前嬌嫩的花朵，問向一旁的女子。
洛清淩輕輕應了一聲，注視着面前那一簇簇淡蘭色的花朵, 視線一直都沒有從上面移開, 眼神卻是悠遠的, 彷彿穿透了時空, 看到的不是花, 而是失散多年的故友。
那個人最喜歡的花呢……
伸手輕輕撫上花瓣，卻似怕傷了它們一般，只讓指尖在其上蜻蜓點水般流連而過, 嬌嫩的花蕾在手指下輕輕顫動，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充滿了回憶的味道。多少年都不曾見過了, 還是和記憶中一樣的芬芳……
“這花有什麼特殊的麼？小姐你寧肯不要這裡皇帝的賞賜, 而只要幾粒花種，這買賣可真是不划算。”
瑩兒澄澈的大眼看向洛清淩, 耳間的那對琉璃耳環在陽光下璀璨生輝，十分惹眼。
洛清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輕輕撫摸着身下的花葉，“花和人一樣，也是有性情的。這淩蘭花, 只生長在涪澤, 在別的地方卻很難成活。許多人都說它嬌氣, 其實不是, 它只不過, 是不想離開自己的家鄉而已。若說特殊，便是它比起別的花來, 格外難養罷了。我雖然要來這些花種，其實也並沒有信心，能不能將它種活。”
但是……我還是想有它陪着。
“花的性情？”
瑩兒閃爍着眼眸，纖指伸出，指向一旁問，“若是這麼說，那這些花又算什麼？”
一旁的花圃中，枝葉掩映間有大片金黃的花朵點綴其中，散發着濃郁的香氣。
洛清淩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語氣淡淡，“這是金錢花。這種花在每天的午時開放，夜間就敗去；花開固然盛極一時，凋謝卻也在轉瞬之間。故而此花又名夜落，因爲它不可能開得長久。”
“你，好歹毒的女人，竟敢在此胡言亂語詛咒公主！”
兩人身子均是一僵，同時回頭，見一名女子怒氣衝衝的站在身後，正是沁水公主的貼身侍女，名喚明珠的那個。
慕容蘭和藍焌燁並肩而立，站在幾步之外；藍焌燁面無表情，慕容蘭臉上的神色卻是十分難看。
洛清淩心下一沉，頭腦中飛快的回放自己剛纔說過的話：到底是哪句話有問題，竟然冒犯了這位公主，讓她被人冠以這麼嚴重的罪行？
目光無意間落到對面兩人緊挽在一起的手上，思維一下子停滯了。
“金錢花是我們公主最喜歡的花，她曾以此花自喻。你剛纔說什麼‘不能長久’的話，可不是分明在詛咒公主麼？”
明珠聲色俱厲，步步緊逼。
瑩兒聽了，也變了臉色，“是我剛纔問小姐，她隨口答的，我們並不知道這是公主喜歡的花，更不知道這花還有這層意思，無心之語，怎麼能算是詛咒？”
焦急地轉頭，看向一旁的主子；洛清淩卻是一言不發，寒冰般的視線一直膠着在那兩人緊扣的十指間，對明珠的指責完全充耳不聞。
“誰管你是無心還是有意，這種以下犯上的話，說出來就該掌嘴！”明珠不依不饒，言畢回頭看向自己的主子。
慕容蘭的神色亦是十分委曲，將身子微微地向旁邊的男子懷裡靠去，撒嬌一般，“王爺，她是王爺身邊的人，蘭兒只求王爺爲我做主。”
洛清淩的指尖微微冰涼。
她感受到男子的目光在自己臉上逡巡，眼神陌生又疏遠；就像那夜，她對他說出“祝你有個好姻緣”時，一般的寒冷。
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當時，是她把他推開了；但是，那樣的情景，即使她挽留，他便不會離開麼？已經決定的事，他是不會改變的。他只不過是生氣，居然是她先放棄的吧？
——“我想你……和我在一起” ——
——“不過是個婢女” ——
同一個人說出的話，前後竟然會如此不同！
誓言，原來不過是說在風裡會吹散；寫在紙上會褪色；埋在心裡會腐爛的……
騙人的東西……
巨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遮住了所有的陽光。
男子臉上的表情在逆光的狀態下看不清楚，洛清淩微微眯起了眼。
“冒犯公主，是該掌嘴。”
“啪”的一聲，脆響迸發在兩人之間。
那夜之後他再沒有碰她，第一次的肌膚相親，居然是這以這種形式實現的。
慕容蘭走到藍焌燁身側，親暱地挽住男子的手臂，“哎呀，蘭兒只是隨口說說，王爺你怎麼就當真了呢？這樣的美人捱了巴掌，本宮看着都心疼。王爺可不要爲了這種事情，真的動怒纔好。”
身後隨行的侍從上前，簇擁着兩人離開。
洛清淩站在原地，她的臉頰浮上清晰的指印；臉龐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延伸到心裡。
四周樹上的蟬恣意地鳴叫着，樹影扶疏，草坪翠綠，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鞦韆架上的女孩，被男子摟入懷中時的心悸，好像還是昨天的事。現在，濃郁的花香衝入鼻端，只會讓人覺得頭暈。
一片厚重的雲朵飄過來，遮住了太陽，整個園子在一瞬間都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色彩。
……
碧波盪漾的湖面上，一條描龍繡鳳的大船緩緩駛過。
居於上首的慕容蘭媚眼如絲，視線全都纏繞在對面男子的身上；藍焌燁亦含笑回視，不時俯過身低語幾句，逗得女子嬌笑連連。
那個人的一雙眼睛，自上船起就沒有從慕容蘭的臉上離開過，其中充滿的柔情蜜意恨不得能將人化掉。
原來，他這麼會調情。
洛清淩站在船尾，那是離兩人最遠的角落，卻仍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向船內飄去；手裡的一粒葡萄早就擠破了，汁水流淨，只剩下乾癟的皮，被捏在指尖反覆揉搓。
以前，他總愛說一些冷嘲熱諷的話，刺傷她，他的動作也太粗魯，總是弄疼她；現在，他只遠遠地坐在那裡，看也不看她。
卻反而更能讓人……心如刀割。
“公主，您大婚時要用的鳳冠，現在已經做好了，陛下特意叫拿過來讓公主過目，看看是否滿意。”
慕容蘭的鳳眼中浮現驚喜的神色，“快點拿上來讓本宮看看！”
璀璨奪目的鳳冠，置於托盤之上，被依次地從衆人手中傳過，向船內遞去。慕容蘭眼中含笑，看着那華貴的鳳冠緩緩移動，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快些試戴。鳳冠一路前行，快傳到慕容蘭眼前時，其中一名婢女沒有拿穩，竟然失手將托盤打翻，鳳冠也一下滾出，並隨着滾動的趨勢一路向外，在衆人的驚呼聲，“咚”的一聲，落入了湖中！
所有人登時大驚失色！
瑩兒臉色慘白，嚇得已經跪在了地上，身子似秋風中的樹葉一般，顫抖不止。
幾日後就是公主大婚的日子，鳳冠落水，短時間內根本沒時間再重新做出一頂來。而若說去打撈，這湖中……
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他們的公主。
慕容蘭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蔥白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兩道柳眉猙獰地立了起來，“來人，把這奴才給本宮拉下去……”
如狼似虎的侍衛衝上來，抓過瑩兒的手臂便向外拖，女孩似嚇傻了，抖着脣，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不停地流淚……
若是被拉下去，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着她——
“等一下！”
洛清淩擋在瑩兒面前，臉漲得通紅，看向面前的女子，艱難開口，“她不是故意的！無心之失，還請公主……饒過她。”
“饒過她？”慕容蘭陰森的眼眸中泛着寒光，“本宮饒過她，那誰來賠本宮的鳳冠？”
洛清淩眸光一黯，不自覺地將目光看向慕容蘭身旁的男子。
藍焌燁神色漠然，毫無反應。
洛清淩低下頭，思索片刻；咬了咬牙，頭重又擡起，仰着女子的視線，沉聲開口，“奴婢可以下湖，幫公主撈上鳳冠。”
“哦？”慕容蘭的柳眉詫異地挑起，打量着面前的女孩，眼中漸漸浮上陰寒的神色，冷笑道，“好啊，若你能撈上鳳冠，本宮便饒了這奴才。”
……
時間在一點一滴中流逝，洛清淩已經下去有一柱香的時間了，便如泥牛入海，一去後再沒有消息。
等在船上的衆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這碧遊湖，雖是位於涪澤皇宮之內，卻非死水一潭，和宮外的河流也有交匯。湖水錶面上平靜無波，但越向下起伏卻越大，有的地方甚至會有湍急的漩渦，若是不小心被捲進去，整個身子瞬間便會支離破碎，端地兇險異常。涪澤人都知道這湖水的厲害，輕易不敢潛到這湖中，若有什麼東西不小心掉進去了，便也只能聽之任之；是以剛纔鳳冠落水慕容蘭纔會那樣生氣。
那女孩，真以爲自己是條魚麼？況且，就算她真是條魚，她也未必能從這湖裡活着回來，因爲……
“你說，那人下水那麼久了，怎麼還不上來？”
“這還用問？自然是餵了水怪了。咱們湖裡那隻碧玻金睛獸，怕是現在正享用着它的午餐呢。”
“可惜了，那樣絕色的美人，居然就餵了怪獸。她那雙紫色的眼睛可真是少見，像她這樣的眼眸，據說……”
前面兩名宮女的對話，令走在她們身後的男子身子一僵，驟然停在原地。已顧不上聽兩人下面的對話，男子縱身躍起，展開身形，飛快地向湖邊掠去……
洛清淩拼命睜大眼，努力地想要看清面前的狀況。
這碧遊湖真是名不虛傳，夏天裡湖水都這麼寒冷。冰冷的湖水包圍着她，若不是她一直在水中魚一般地遊動着，恐怕早就凍僵了。到目前爲止，一切還算順利；仗着水性了得，她躲過了幾個危險的漩渦，身子漸漸下行，終於讓她來到了這湖的最底部。已經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眸微微眯起，將視線仔細地掃過湖底，不放過每一個隱蔽的角落；終於，讓她在一塊岩石下面，發現了那頂鳳冠！
心下一陣激動，用盡全力地向那個方向游去。
還沒有到近前，突然間一股夾雜着強烈血腥氣的水流向她襲來。洛清淩心下一凜，迅速向旁邊縱身，躲過了那股水流。扶住湖底的一塊岩石，她將身子定在原地，睜大的紫眸向對面看過去：黑暗中，在那塊岩石旁邊的光點似三盞明燈，在陰寒的湖底閃着詭異的光。
頭頂獨角的三眼怪獸，巨大的身軀在岩石旁慢慢站起，帶起水下的漩渦；不斷有夾雜着腥氣和寒意的水流向她襲來，令人噁心欲嘔的同時又勾起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該死的！……怎麼讓她遇到了……
洛清淩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怪獸，冰涼的手悄悄地滑向身側，摸到了那柄匕首。
已經來了，就不能無功而返。而且，就算是想逃，她的速度也不可能快過那隻水怪的。
所以，她只能……
一道寒光劃破湖底的黑暗，洛清淩已將紫宸抽出拿在手中。
怪獸看似笨重，行動起來卻十分敏捷。
它已經飛快地向洛清淩靠近，而在怪獸近身的一瞬間，女孩的身子也像離弦的箭一般射出，手中的匕首如一道流星，直直地撞入了怪獸最左邊的那隻眼內。碧玻金睛獸，眼似明燈，身覆硬甲，獨角似劍，殘暴異常；在這碧遊湖裡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她早就聽說過它的厲害，所以，剛纔決定要下湖撈鳳冠時纔會有猶豫。紫宸雖鋒利，但對於這頭怪獸，能刺中的只能是它的眼睛；而且，一定要一擊就中。這是她剛纔觀察之後就想好的。
鮮血的液體迅速蔓延，染紅了周圍的大片湖水。怪獸怒吼着，尾巴擺動捲起幾股漩渦，一隻巨爪夾雜着鹹腥的味道向洛清淩抓去。
洛清淩柳眉一挑，身子飛快地向一旁閃去，準備進行下一輪攻擊，目標是它另一隻眼睛。
卻在遊了幾下後被僵硬地定在原地，身子也因爲向前的速度過快而被拉成了一條直線，紫眸瞬間睜大：有水草纏住了她的腳！
尖銳的刺痛在下一刻傳來，怪獸的爪子已經抓住了她的右腿，血腥而危險的氣息迅速侵襲到她身後，巨大的黑影已經完全覆蓋了她。洛清淩紫眸大睜，一顆心絕望地下沉……
等待着毀滅時刻的來臨……
身後突然又涌出大量血水，卻沒有如預料中那樣傳來疼痛的感覺，洛清淩眼中涌現驚訝的神色，耳畔同時響起怪獸震動湖底的怒吼。纏住腿的水草突然鬆開了，一條手臂從身後圈住她的腰，帶着她迅速上升……
湖面突然出現了不正常的波動，從湖底還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聲，淒厲瘮人，似地獄的惡鬼。龍船劇烈地晃動起來，船上的人臉上都現出了驚恐的神色。視線搖擺不定中，衆人的瞳仁裡，慢慢映出了兩個人的身影；鮮血染紅的身軀冉冉浮出水面，似從地獄升起的兩株紅蓮。
藍焌煜懷裡抱着女孩，另一隻手上，拿着一頂鳳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