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藍焌燁傷勢已完全恢復,如臯的政務也基本解決完畢,他便向皇帝請辭, 要先行帶領人馬回自己頃襄的封地, 只有熹會暫時留下來處理完餘下的工作。
臨行的那天, 朝中的百官在長亭爲恭王餞行。坐在馬車裡的洛清淩透過厚厚的車簾, 看到藍焌燁笑容滿面地接過藍震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藍震煖則面容恭敬,請他的王叔一定要保重身體。兩人談笑自若,儼然一對和睦的叔侄, 外人絲毫看不出在他們之間有任何芥蒂。
頃襄在如臯北方,藍熙的領土以鄔藍河爲界, 南方氣候潮溼, 越往北走則氣候越顯乾燥炎熱。五天的時間, 他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程,腳下高低起伏的塍達爾草原, 延伸到盡頭便是鄔藍河;河的另一邊,就是頃襄的範圍了。
夜晚的塍達爾草原寧靜安詳,連風都變得格外輕柔,低低地掠過草原上的野草一路吹過去,直傳到最遙遠的天際, 如同愛人溫柔的手。
洛清淩獨自一人坐在帳篷外的高坡上, 雙手抱膝, 仰着頭, 靜靜望着天邊一角的那輪彎月。
夜幕低垂, 頭頂的那彎月亮光輝清耀,如同鑲嵌在黑色天鵝絨上的寶石, 聖潔而高貴,近得又彷彿人伸手就能摸到。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
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是這樣的夜晚,一個婦人抱着個孩子倚在窗前,指着天邊的一輪彎月:“寶貝,你看,這就是月牙。孃的寶貝笑起來,眼睛就像是彎彎的月牙一般,最漂亮了……”
彷彿真的看到了當時的情景,女孩的眼睛微微彎了起來,形狀美好的如同天上的月牙。
月亮還和那時的一樣,當年的人呢?
兒想娘,連心肉;
娘想兒,淚雙流……
身後有手臂伸出,圈上她的腰。
洛清淩沒有回頭,安靜的將身體向後靠過去,讓那個人順勢將自己摟入懷中。
“這裡風寒露重,你待在這是又想生病麼?”
略帶責備的口氣,手下的動作卻是十分溫柔,藍焌燁摟她在懷中,伸手拉過自己的大氅,將兩人的身子一同包裹起來。
洛清淩仍然沒有說話,只是在對方懷中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將身體更深的偎依過去,任男子的下頷抵住她的頭頂,源源不斷地傳遞來溫暖,彎起的紫眸中似揉入了月色般璀璨生輝。
薄霧漸漸瀰漫草原,天地山河之間,沉默相偎的兩人,親暱之意難以言傳。
“我是個孤兒,從小是師父將我養大。小時候在神廟裡,看到別的師兄弟都有自己的家人,只有我孤零零一個,常常會覺得難過。天上的月亮,她和我一樣,也沒有同伴,難過的時候擡頭看看她,有她陪着,我便覺得不那麼孤單了。”
不知道爲什麼會想要和他說這些,也許是這月色太柔和,也許是那夜色太美。籠罩在霧中的一切,美好的不真實,脆弱又遙遠,輕易便勾起人心底的那抹淺傷。
夢囈般地一聲嘆息,她緩緩的瞌上了眼。
風吹過,吹不散心頭繚繞的憂傷。
男子冰涼的手指劃上臉頰,接住她腮邊的一滴淚。
“那晚在崖底時我們看到的也是輪彎月,你能看出這兩者之間的區別麼?”
區別?
睜開眼簾,女孩水霧迷濛的眼眸怔怔地看向頭頂的月亮。月的清輝被薄霧遮掩,朦朦朧朧,在她周圍卻沒有一顆星辰;整個天際只有她一個孤零零掛在蒼穹,散發着模糊又悽清的光。
冷清得讓人心悸。
“當日是月初,那時看到的是新月;現在的這輪,是殘月。”
男子緩緩地說着,和懷中的人一起仰頭望向夜空;低沉的嗓音如同夜風一樣溫柔,目光卻和那月色一樣冷清。
洛清淩詫異於藍焌燁觀察的細緻,卻也從對方的語氣中隱約感受到一絲傷感。這樣的情緒她十分熟悉,眼前又浮現了那日男子站在風中,遺世獨立的情景。當時,男子的目光長久停駐在遠方,他周身散發的孤獨氣息,令人心碎。
“那個鹿苑……是你父皇爲思念你母妃建的?”
男子沒有回答,身後是長久的沉默。
就在洛清淩以爲他不會回答而在心裡微感懊惱時,對方輕輕地應了一聲。
“那……你父皇真的很寵愛你母妃。”
“他的確……很寵她。”
最後幾個字答得很快,女孩沒有注意到這其中的區別。
男子的眼神一瞬之間變得悠遠,再次觸到了自己不願想起的記憶。
“……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
依稀彷彿,當年那個男孩,小小的身子跪在冰冷的地上,驚恐無助的眼中含着淚水,用顫抖的童音念出這首詩:
“……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龍椅上的男人終於被打動,眼中漸漸浮上不忍,一旁早已準備好了的聖旨便沒有傳下去。
男孩走出宮時,後背已被冷汗溼透;但仍對等在外面的兩個更小的孩子露出明朗笑容,“父皇說,要爲故去的母妃建鹿苑;父皇還說,等咱們長大了要封咱們爲王……”
瘦弱的手臂摟過兩個弟弟,男孩扭過臉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扯起苦澀地弧度,目光之中全是怨毒……
洛清淩看不到身後那個人臉上的表情,看着那輪彎月,眼前的安靜平和如此彌足珍貴,會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沉溺其中。類似於被蠱惑的,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感覺在心底蔓延。
剛被他擄來時,她對他的蠻橫殘暴手段忿恨已極,每天定要想出幾十上百種方法,設想那人若是有朝一日落到自己手中,該要如何折磨羞恥於他,以便將所受的折辱加倍討還。
再之後,她改變了策略,對他的懷柔政策虛以委蛇,開始學着表面上服從他,心裡卻是一天也沒有放棄要殺了他的念頭。
從什麼時候起……
她不再這樣想了呢?
脣角不自覺地向上翹起。
淡淡的月光,穿透薄霧,將清冷的光輝灑在兩人身上;他的呼息也淡淡的,一起一伏之間和她的暗暗相應,溫柔地拂上她的發端。意識忽然之間又變得悠遠,有一種奇怪的念頭悄悄浮上她的心底:假若,她和他不是以當初那樣尷尬的方式相識;而是另一種方式,比如,在這樣的夜晚,兩人在漫着薄霧的草原上初次偶遇,她只是一個叫淩兒的女子,他是一個叫燁的男子,他們之間沒有身份的羈絆,更沒有利益的瓜葛;如果有可能,她對他講述她童年的故事,他告訴她殘月和新月的區別。再然後,他也許會發現她的善良聰慧;她也許會欣賞他的沉穩睿智……那麼,他們現在的關係,會不會不同?
……命運,是否真的是早已安排好的,不可改變呢?
再擡頭仰望那無盡的蒼穹,只覺迢迢銀漢,浩無邊際,是那麼的遙不可及,讓人把握不住,只要閉上眼,一切似乎便會化爲煙雲,轉瞬逝去;唯一真實的,只有身後的這個人。雖然一直以來,她於他是排斥的,此刻卻覺得他離自己是那樣近,近得呼吸可聞,脈搏可辨,就如同那天在射箭場上一般:他和她心意相連,天地間他們也只有彼此。
而她,現在正隨着他,一起去他的領地。
“還有多久纔會到頃襄?”
“過了前面的鄔藍河,就是藍煕北方了。咱們目前已經走了近一半的路程。”
“整個頃襄,包括周圍的部落……都歸你管轄麼?”
“對。”
“從十二歲開始?”
“嗯。”
“……你皇兄,就是藍煕當今的皇帝,把這些都交給你,對你很信任啊。”
洛清淩不知爲何,心裡會隱隱升起一種羨慕;語氣之中不覺也帶出了三分。
身後的人這次沒有說話,只將脣角向上勾起,呈現一個自嘲的弧度。
信任麼?
十二歲,若是富貴人家稍微嬌慣點的孩子,只怕還在父母懷裡撒嬌;他卻奉皇命,率了一支只有五千人馬的老弱殘兵,隻身深入蠻夷重地,去征討叛變的部落。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基本上是有去無回,他出徵前煜和熹抱着他痛哭的場景令在場的人動容;然而他不但沒有死,還在半年內剿滅了叛逆,收服蠻疆;同時保全了兩個幼弟的平安。他的這一壯舉,滿朝皆驚,包括那個穩坐龍庭的天子,他的皇兄。
脣邊嘲諷的弧度揚得更大,帶上抹蒼涼。
他的皇兄,確實信任他;具體表現爲,自從他掌管頃襄後,總會遭遇到各種莫名其妙的暗殺,藍震煖能對他這個王叔屢次挑釁,有恃無恐,自然是因爲背後有更爲強硬的後臺;甚至在此次閱兵式上,原本是準備好了要賜給他的玉帶裡,被熹得到後竟然發現裡面藏有毒針,若不是熹的體型原比自己爲瘦,只怕還頗爲麻煩。皇帝對恭王隆寵甚重,有目共睹,甚至還爲他指婚,而婚配的對象則是當今皇后的侄女……
男子脣邊的笑已經變爲冷笑,寒澈,陰森。
兄弟……
他的兄弟,便只有那兩個人;至於其他人……
仰起頭,將淡漠的眼神投向天際;風中揚起的發和微曲的脖頸刻在周圍暗沉的夜色裡,形成一個孤獨的剪影。
天邊,一彎冷月似鉤。
洛清淩在看着他。
起先只是偷偷的,裝作無意間地一瞟,然後視線便移不開,牢牢鎖定住那個孤獨的輪廓。恍惚中,意識變得輕飄,彷彿可以脫離了身體,恣意飛翔;一時之間,竟將長久以來藏在心底最深處那個沉甸甸的東西甩在腳下,暫時不用理會,而只放縱自己的思緒去追逐眼前所見的那一幅美好的側影,和頭頂那一片廣褒的蒼穹。
然而,心裡還是隱隱有了不安的感覺。
就像天上的紙鳶,飛得再高,終究也要落回地上;那些壓在心底的東西,不去想,不代表它就不存在。
她是否……在迴避什麼?
如果,原本堅硬如同頑石的心,突然的,有了柔軟的跡象,那該怎麼辦?又或者,如果她知道,這一刻的心動將會在日後以無數淚水爲代價換得;那麼,她現在還會不會放任自己的情緒,讓一直高高在上的心有那麼一刻的沉淪?
但是這些都沒有時間讓她來得及細想,因爲上天就只給了她那一剎那的時間;下一刻,陰影落了下來,溫熱的氣息拂上她的後頸,柔軟的脣隨即吻上她的耳垂,洛清淩下意識地輕輕戰慄。藍焌燁微微用力,摟緊了懷中的女子,靈蛇般的舌尖探入對方耳窩,洛清淩只能半闔着纖睫,在對方懷中輕輕顫抖。
所有的思緒在那一瞬間消失無形。
薄霧瀰漫,夜色深沉。
草原的夜晚,如此靜謐寧和,便顯得暗處裡影影綽綽閃出的幾個人影形似幽靈。
茫茫霧氣裡,手持兵刃的蒙面人悄悄向纏綿中的兩人靠近。
其中一人已經走到男子身後,見對方似是十分投入,對於身後的動靜絲毫無所察覺,仍然低首吻着女子臉頰;男子懷中的人卻是微微仰頭,宛轉相承,從蒙面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對方圈着男子頸項的一截雪白手臂。
蒙面人眼中精光一閃,露在外面的脣向上挑起一個殘忍的弧度,手中長劍揮出,直刺男子後心。
臂間猝然傳來的麻痹感令男子在剎那間有些發懵,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持劍的手臂和麪前的男子一起滾向一邊,頭腦中一時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下一刻,巨痛襲來,溫熱的液體同時從自己身上噴射而出,蒙面人才發出一聲嘶啞的慘叫;眼中映出的,是男子已經轉過身來帶着嘲諷的笑臉,而餘光裡,則看到自己已無生氣的手臂遠遠的落在一邊。
藍焌燁手中的佩刀上仍在不住地向下滴落血跡,洛清淩已被他攬於身後。月光下,他的表情疏離冷漠,看向面前的人,目光中已是暗沉的殺意。
其餘的蒙面人見同伴被傷,知道事情敗露,心頭震撼之餘再無顧忌,呼哨一聲各自揮舞手中的刀劍,齊向二人襲來。
怎麼到哪裡都會有刺客,看來位高權重的人確實樹大招風!
洛清淩無奈地挑了挑眉,抽出紫宸,背靠着藍焌燁站定,幫他應付從後面躥出來的敵人。一邊心裡卻有些着急:這裡離營地較遠,護衛的兵士一時察覺不到,也趕不過來;而這霧又太有迷惑性,讓人只能看清近身的幾個人,不知道霧裡還隱藏了多少敵人。以藍焌燁的身手,她當然知道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但畢竟敵暗我明,若是敵人用了什麼下作的手段,或是還有未知的高手相助,他們二人能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全身而退,真是未知數。
思索間已擊退了幾個蒙面人,面前又躥上來的男子持的卻是軟鞭,右手揮出時,其上戴着的東西發出一道幽幽綠光,在月色下劃過,如同暗夜中的鬼火。洛清淩心頭一緊:他手上戴的東西好像從哪兒見過!只一走神,手中動作便遲了些,被對方鞭梢捲住匕首,往回一帶,洛清淩手中的紫宸竟脫手而出,被他捲了過去!
洛清淩瞳孔收縮,此時偏又有人上前,手中持的卻是長劍,直向藍焌燁背後刺來。洛清淩手中已無兵器,開口要提醒藍焌燁也已來不及,眼前只見一道銀光蛟龍一般向自己身後的男子刺去,一顆心也似灌了鉛一般沉沉地墜了下去……
正在激戰中的藍焌燁聽到身後風聲,眸中精光一凜,便欲轉過身去,但還是稍稍遲了一些。心裡微微一寒,持刀的手下意識地握緊。可奇怪的是,身上並沒有預料之中的疼痛,下一刻,似乎有誰的身子撞在自己身上,耳邊響起輕微的悶哼。
洛清淩臉上的血色並沒有在當時便退去,甚至,因爲過於緊張,臉上的顏色還比平時紅了幾分。
她只是感到當胸口被硬物硌得生疼的瞬間,有冰冷的物體刺入體內;先是瞬時麻痹的感覺,隨後纔是尖銳的痛感,令她禁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讓人覺得好像在做夢。
剛纔的月光,兩人的交談,突然冒出的刺客,她挺身爲他擋的那一劍,還有此刻,面前那個人滿含焦急,越來越模糊的臉……
她要死了麼?
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
洛清淩的身子軟軟地倚在藍焌燁的懷中,腦子裡不知爲何,又浮現出男子立於風中時的身影。
那個人不羈飛揚的發,和孤獨寒澈的眼神。
她也爲他擋了一劍。
她終於……不欠他了。
疼痛像是無邊的黑洞,瞬間吞沒了她所有的意識。闔上眼的那一刻,女孩臉上的神情竟然讓人看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