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淩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
睜開眼之前,她可以感覺得到周身傳來的那種類似散架般的疼痛,頭很暈,像裹着一鍋漿糊,眼皮也沉沉的擡不起來。
思維在漸漸積聚,她卻下意識地將身體更深的埋入錦被中,貪戀着在清醒前一刻最後的那點輕鬆。
有種預感,醒過來以後,她一定會很難過。
於是更加不願醒來。
終於睜開了眼。
輕輕一動,站在一旁的婢女有了發覺,趕快上前:“姑娘,您醒了。王爺叫我們服侍您……”
“出去。”乾裂的脣微微翕動,聲音幾不可聞。
兩名婢女神色一滯,相互對視了一眼,“姑娘……”
“出去!”
聲音更大了些,紫眸中有火焰閃爍。
兩名女子退下了。
洛清淩注意到,其中一人,在轉身的同時分明撇了下嘴。
心裡突然似被尖刀剜過一般,疼痛難當。
抱着最後一線希望,掙扎着爬起來,抓過牀頭的那面鏡子,照向自己。在看到鏡中人鎖骨上那簇跳躍的火焰圖騰時,紫眸驀地睜大。
圖騰鮮豔似血,紅得刺眼。
銅鏡瞬時從手中滑落,掉到地上發出喑啞絕望的嗚咽。
果然是這樣……
自己,太天真了。
怎麼會以爲和狼在一起待久了它便會變成羊;怎麼會相信他那樣的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人溫柔;怎麼會幻想掉到狼窩裡還能全身而退……
“……冬湟、藍煕、湑藜、涪澤四國皇室各有特定的圖騰。冬湟爲月,藍煕爲火,湑藜爲星,涪澤爲鳳。與四國皇室血統的男子交合過,或是體內混入他們的血,身上便會浮現這一標記……淩兒,你喜不喜歡月亮這個圖騰……”
身子頹然的陷入錦被中。
一直壓抑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又有人進來,站在牀前。
洛清淩沒有擡頭,將身子更深的向錦被中縮去。
牀的一邊陷下去,有人坐了上來。
洛清淩的手指抓緊了身下的牀褥。
一隻手伸過來,環上她的腰。洛清淩反射性的尖叫出聲:“不要碰我!”
聲音出口才發現,她的嗓子很啞,而且帶着明顯的哭腔。
不顧她的抗拒,藍焌燁將洛清淩摟入懷中,雙臂牢牢箍緊她掙扎的身子,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怎麼不讓她們服侍?”
對方的語氣出奇的溫和,洛清淩卻感到無比恥辱:叫人服侍?讓她們看她身上那些痕跡麼?她現在這個樣子,再怎麼清洗也只是污穢不堪了,還有什麼可在意的?突然理解,那些女子“三貞九烈”倒未必都是自虐,因爲這種感覺實在是,實在是……
原本是想以一付冷傲自持的姿態面對那個人的,可是突然之間覺得心裡好疼,最珍貴的東西已經被剝奪了,她卻無法反抗,原來會這麼難過。淚水一下子又涌了出來,成串的從臉頰滑落,砸在那個人手臂上,濺起無數朵水花。
感覺腕間一涼。
洛清淩哆嗦了一下,透過顫抖的睫毛間隙,她看到腕間多了一隻翠綠的手鐲。
女孩的淚突然止住了,定定的眸光看着那個精美的飾物。
翠綠的鐲子觸感溫潤,在這樣的天氣裡戴着也不覺得涼,箍在她手腕上,映得她皓腕瑩白似雪,美不勝收。
“不想動也要吃點東西。我叫他們準備了你愛吃的慄蓉羹,你嘗一嘗,嗯?”
修長的手指托起洛清淩的下頷,藍焌燁的口氣十分耐心:這個小傢伙,這一段日子越來越瘦,給她換了冬湟的飲食也沒見她多吃幾口。看她現在這付難過的樣子,若是昨晚不將她灌醉,他固然也可以強要了她,只怕現在她更會傷心欲絕吧。
目光向下,掃過她清瘦的鎖骨,嫣紅的火焰標記在那裡寂靜燃燒。
藍焌燁滿意的眯了眯眼:藍震煖那日也一定注意到了,他當時的目光一直盯着她手臂上的守宮砂。說是他的侍妾,卻還是處子之身,怎麼說也令人生疑。如今這樣,就不會有人再說什麼了……
你這隻小獸,烙上我的印記,乖乖的留在我身邊,永永遠遠的和我在一起吧……
俯下頭,藍焌燁將脣落在洛清淩的脣上,溫柔的吻她……
玉器墜地的脆響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尖銳的聲音彷彿割在了人的心上。藍焌燁的目光向聲音響處望去,眼中瞬間結上寒冰:那隻手鐲掉在地上,已經碎成了幾段。
扭回頭,女孩正看着他,眼神中帶着死一般的平靜。
一把扯過洛清淩的頭髮,藍焌燁的聲音比眼神還要寒冷:“你這是找死——”
死了也比這樣強!
洛清淩臉上淚痕還未乾,眸中卻不再有脆弱的神色,冷冷的和那個人對視。
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強烈的殺意,洛清淩眼底卻是視死如歸的平靜:傷害過後又來示恩,要她吃東西,給她那隻手鐲,算是什麼呢?若是對寵物,不必這樣費心;若當她是階下囚,更不用管她的死活。她身上已經有個恥辱的印記了,他不用再添上其它的裝飾,把這種昭示做得這麼明顯!
無論如何,這次她絕不屈服!
藍焌燁突然笑了。
從鼻端發出的笑聲配上冰冷的眼神,在光線暗淡的屋子中迴盪,顯得分外詭譎駭人。
“小圓兒這孩子真讓人喜歡,你現在想不想見見他?”他的口氣出奇溫和,洛清淩卻突然覺得渾身似浸到冰水中一般寒冷。
門開了。
小小的身影走了進來,手中端了一碗慄蓉羹。
“淩兒姐姐,吃……”
清脆的童音打着顫,透着恐懼和祈求。
洛清淩抓着牀褥的手指收緊了。
藍焌燁的手鬆開對她長髮的桎梏,脣角勾起,柔聲對着孩子:“淩兒姐姐身上沒有力氣,你來喂她。”
哆嗦的小手用勺子盛了羹,顫微微遞到她脣邊:“淩兒姐姐……”
洛清淩突然覺得脫力。
身下的手臂托住她的身子,藍焌燁濡溼的吻印上她的耳垂,聲音愈柔:“淩兒,吃吧。”
洛清淩機械的張開嘴,吃下那口食不知味的慄蓉羹,然後猛地低下頭,將慄蓉羹和着順腮滑落的淚水一併咽入口中。
心,疼得有些麻木……
終於將那碗慄蓉羹吃完,揮退了小圓兒,藍焌燁用手扣着洛清淩的下頷,冷冽的眸光與其對視:“淩兒,不要不聽話。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種,我不想用在你身上。但如果你惹怒了我……”
手下微微用力,洛清淩的柳眉痛苦的蹙了起來,纖細的長睫掛着淚珠,似蝴蝶折斷的翅膀,無力的輕顫。
藍焌燁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於鬆手,站起了身。
“吃過了東西,一會兒有人來服侍你沐浴。”
……
“淩姑娘,睿王爺今日從頃襄過來,帶來的當地點心。王爺叫給您送來。”
“放下吧。”
倚在貴妃榻上面向窗外的女子淡然答着,並沒有回頭。等婢女放下點心退下了,女子寒澈的視線仍停留在窗外的幾枝迎春花上,定定的出神。
被藍焌燁擄來已經三個多月了。
冬湟的氣候比這裡要暖和,迎春花怕是早就已經開了。
她被困在這裡與世隔絕,什麼都不知道;想來師兄那邊也是得不到她的消息吧。
最初被人擄來時她信心滿滿,篤定自己遲早會被師兄的人尋到然後救出去的;後來,隨着離冬湟越來越遠,她又以爲憑自己的力量可以逃走。但是現在,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兩個願望實現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心裡有個可怕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她會不會就這樣,永遠回不去了!
她現在對那些婢女看她的眼神已經視而不見了。既然她們對他和她關係的猜測都是真的——真相甚至比她們猜的更爲不堪,她還有什麼立場去計較別人的看法。如今,每次她們叫她“淩姑娘”的時候,她都會覺得無比諷刺。
那個藍焌燁,自那日後對她的看管又鬆了些。會允許她在有人陪伴的情況下,在府中走動;興致好了,還會親自帶了她去花園裡那架鞦韆處坐坐。前幾日又命人找來如臯聞名的錦繡坊的工匠,爲她做了很多套春裝。像這樣時鮮的點心,也總是會擺上她的餐桌。
怎麼想怎麼覺得他這樣是對待寵物的做法。
但是她對他這些對待全都接受了。
因爲想明白一件事情:她既然不想死,就要好好活着。
報仇,完成那件事,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既然損失無法挽回,就要想辦法讓這些犧牲有價值。
反正他得到的只是她的身體,只是身體……
“王兄還沒有回來麼?”
洛清淩的思緒被打斷了,心裡一動:這聲音,怎麼這麼耳熟?
還沒容她細想,珠簾響了一聲,已經有人進來了。
恭王府的後宅,男子是不可以隨便出入的。
洛清淩猛的回頭,看向那個進來的人,兩人視線碰上時,都愣住了。
“是你?”
少年清透的瞳仁中滿是驚訝,旋即又接上一句:“你那天怎麼沒有來?”
洛清淩眸光閃爍,目不轉睛的看着少年,並沒有馬上開口。在看到珠簾外的人影時脣角勾起:“睿王爺,恭王馬上就到,您少安毋躁。”
少年眸光一閃,還未答話,身的的珠簾被人挑起,藍焌燁已經走了進來:“熹,原來你在這裡。”
他走到窗前,攬過貴妃榻上的人在懷中,握住對方冰涼的手,微微皺眉:“怎麼又坐在這裡?”拉過外衣將她的身子裹住,把她的手放在懷裡渥着,“這是我三弟,睿王焌熹。”
洛清淩十分乖巧的任對方抱在懷中,擡起眼簾,向面前看的有些發呆的人嫣然一笑:“睿王爺,你好。”
“熹,這是……” 藍焌燁略有遲疑,一時沉吟。
“我是淩兒,”洛清淩搶過話頭,“睿王爺,初次見面,小女子禮數不周,王爺不要見怪。”衝那個人眨了眨眼。
藍焌熹眸光閃了閃,隨即帶上得體的笑容:“‘初次’見面,本王自然不會介意。”目光調侃的看向藍焌燁:“王兄,眼光不錯哦。”
洛清淩的臉瞬時紅了,狠狠的瞪了對面的人一眼:這個促狹的小子,改天再跟他算賬!
藍焌燁不以爲意的笑笑,還未答話,簾外又有人影站立,他揚聲道:“何事?”
“王爺,孫大人在外面,說有要事稟報王爺。”
環着洛清淩柳腰的手臂收緊了一下便放開了,藍焌燁站起身,走向屋外:“熹,你先到書房等我,我見過孫傳峰便會過去。”
屋中又剩下兩個人時,氣氛就變得有些詭異。
洛清淩專心對付着手裡的點心,心裡十分滿意:這頃襄的點心做得不錯,比起穎都的別有風味。
離她幾步之遙站着的另一個人再度石化:哪有女孩子這種吃相的?另外,她真當他透明的麼?
清了清嗓子,藍焌熹終於耐不住性子開口了:“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淩兒啊。”仍然頭也不擡。
“我知道!”面前的人有些無奈:“我是說——你不是婢女?”
“那又怎麼樣?難道你是侍衛麼?”
聽到對面的人深深吸氣的聲音,洛清淩在心裡暗笑:和她鬥嘴獲勝的人現在還沒出生呢。那天回來時她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侍衛怎麼可能穿成那樣出現在那種地方,而且身上的貴氣也不是尋常人能有的。她早就覺得他身份非常,只是沒有想到他便是睿王。也沒有想到當日隨口的約定他第二天便真的去等她了,第二天……
心裡忽然一痛。
洛清淩擡起頭來,問:“你不是早就在如臯了,爲何她們說你今日纔來的?”
這也是她剛纔覺得奇怪的地方,以藍焌熹睿王的身份,何以他當時要躲着那兩個人,在暗處偷聽?而且,他爲何又要隱藏行蹤?明明前幾日已經到如臯了,爲何對外宣稱是今日纔來的?另外,她又想起,當時那兩個人說,藍焌燁是從頃襄過來的。但是,他明明是從冬湟將她擄來的,並沒有經過頃襄啊?
這兩兄弟的行跡實在是古怪,不知其中有什麼名堂。
藍焌熹被她這麼一問,神色頗爲古怪,尷尬的笑了笑,“這個,自然是有緣故。喂——你不要出去亂說,不然我便告訴王兄那日在王府花園發生的事。”
只怕你的事情說出去比我的事情後果更嚴重吧。
洛清淩環着肩,看着對方色厲內荏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拖長了聲音:“好啊,你去告訴燁——告訴他,你當時捉住我在假山後面,一起偷聽了不該聽的話。”
洛清淩故意用了平時從來不用的“燁”來稱呼藍焌燁,以示二人關係非同一般;言畢還配上一記意味不明的眼神來加強效果。
不知是她的話有威攝力還是她的眼神夠強大,藍焌熹的臉竟然微微紅了,一時無語。半晌才道:“好吧,我不會告訴王兄的,那天的事對不起了。”
洛清淩的紫眸又睜得大了些:他真的是那個人的兄弟麼?怎麼性格如此不同——這才真的是小羔羊了。
一時之間凌虐欲暴漲,看藍焌熹灰頭土臉的準備離開,她快步擋在他面前:“等一下——”見對方一臉驚訝的表情,洛清淩頗爲陰險的衝他笑笑:“那天的事對我傷害很大的,難道就這麼算了?”
藍焌熹徹底無語了。
在今天以前,他從來不知道女孩子可以這樣的。另外,嗯,就是向來只有女孩子見他臉紅,他從來不會面對一個女孩心如鹿撞到這種程度的。剛纔明知她無賴他也忍了,沒想到現在……
“你要怎麼樣?”他的語氣很無力。
“我們不是還有個約定麼?”面前人那對水晶般靈動的紫眸中閃着狡黠的光。
“啊?”
“我要你這段時間過來,帶我熟悉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