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容

蘇軾能明白趙煦話裡的意思,希望他留在朝廷,能夠說一些真話、實話,而不是朝廷的千篇一律,衆口一詞。

但他不能留下,也留不下。

他的這道奏本一旦公開,朝廷,章惇以及‘新黨’都容不下他,甚至於,眼前的官家也不能。

朝廷,必須是團結和睦的,這是眼前官家給朝廷的態度,不是宣之於口的旨意!

王朝雲漸漸有些看明白了,眼前的年輕人,不止是她家主君的學生,來頭可能很不一般!

王朝雲收起了輕視的態度,端坐着,靜悄悄的觀察着。

趙煦注視着蘇軾,見他沉色無言,拿起茶杯喝了口酒,說道:“先生在這道奏本里,對於‘新法’進行了有重點的籠統的抨擊,先生能否告訴我,你寫的這些,是可觀的,還是主觀的?哦,客觀就是實實在在存在,平鋪直敘,沒有任何修飾。主觀就是以你情緒爲主導,在你的情緒下,你所認爲的事情。”

蘇軾當即道:“可觀。臣所言,句句屬實,沒有任何粉飾與誇張。‘新法’的害處早已經顯現,在未來會越來越嚴重,以至於不能回頭。臣懇請陛下,三思再三思,謹慎爲之!”

王朝雲臉色驚變!

眼前這個毫無架子,剛纔還說話浮誇的,是大宋官家!

王朝雲連忙低頭,繼而就爲她家主君擔憂了。

官家大晚上常服跑到蘇府,一個扈從都不帶!

這在她看來,其實是一種警示,要麼她家主君點頭,要麼她家主君下場悽慘!

王朝雲沒有擡頭,直覺呼吸都有些艱難。

趙煦看着蘇軾,微微點頭,忽的又道:“先生,你以及其他很多人,都跟朕反反覆覆的說‘法祖制,祖制不法,國社不保,萬名不安’,我法了,參考了夏商周,漢唐到我大宋,朝廷制度是唐朝的三省六部,軍制來自秦漢,禮法來自於周禮……”

蘇軾等趙煦說完,直接肅色道:“官家,時移世易這樣的道理,不止臣懂,反對‘新法’的都懂,根本在於,不論是託古改今,還是增添新法,變革的都是我大宋祖制,是造成了巨大破壞,威脅社稷穩定,動搖我大宋江山。官家,臣請官家以大宋社稷千年計,以我大宋億萬黎民計,謹慎新法,切勿激進。”

趙煦看着蘇軾,對於他的話,沒有意外。

蘇軾在神宗朝反對‘新法’,在元祐初高太后垂簾聽政時反對全面廢除‘新法’,而今趙煦親政他反對全面復起‘新法’。

也是這個原因,蘇軾的仕途幾十年,‘坎坷’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王朝雲暗暗咬着嘴脣,餘光瞥向蘇軾,又看向趙煦。

兩人的談話,漸漸有了火氣,一個不好,蘇家就可能大禍臨頭!

“千年計?”

趙煦拿着酒杯,望着悽清的月色,有些嘲諷的說道:“有什麼江山是千年的?夏商周,大一統的秦,秦始皇野心勃勃,要做始皇帝,結果呢?漢唐強盛如斯,也不過區區三四百年……哪有什麼完美的制度,有什麼萬年不變的江山?時移世易,因時、因勢而變,這纔是長久生存之道。就好比先生,固執己見幾十年,若問平生功業,就是那三州嗎?”

蘇軾口才不差,但他很清楚,眼前的是當今官家,不是在外面高談闊論,甚至強詞奪理。

他心裡思索着,到底要怎麼才能勸說眼前的官家改變心意,今天是,最爲難得的機會,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但不等他說話,趙煦又喝了口酒,月光下臉色顯得特別清冷,嚴肅,道:“朕曾經與大相公私下討論過這些,今天,也與先生說說肺腑之言。君明臣賢天下安,君昏臣聵江山易。這天下能否長久,最爲關鍵還是在於人心,哪一天人心變了,我趙家就如贏,劉,李一樣,死無葬身之地。沒有誰比朕更希望老趙家能夠長久,但這些不是人力所爲。今天,朕還能壓着朝局,下一代,誰又知道會不會再次全面廢除新法?”

“先生,人應該謀長遠,但只盯着長遠,那就是短視。”

“先生如果去意已決,朕也不挽留,明年會大赦天下,元祐八年以前,大部分罪臣都會赦免,先生可以無官一身輕的遊山玩水,詩詞歌賦。”

“但先生,就真的沒有一點爲國爲民做點事情的心嗎?工部目前主要任務是‘以工代賑’,在整修全國的官路,河道以及民用農渠等等,先生就不想潛心做點事情?”

“容不容易於朝廷,不在乎於你的政見,而是在於你做的事情,是否合乎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所謂最高利益,是富民強國,簡單四個字,包括清廉吏治,民生恢復,強兵,抵禦外辱等等,而不是什麼祖制,什麼萬年江山,空洞乏善可陳的陳詞濫調,不能成爲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朕知道,讀書人都不談利益,但利益不止於錢糧,親朋好友得了好處,是不是一種利益?官位是不是一種利益?勢力是不是?凡是能交換的,有形無形的,都是利益。”

“都是。”

趙煦看着蘇軾,一字一句,好似隨口而出,卻也是他早就想說的話。

他還在繼續說:“利益無處不在。我們生活在利益之中,所以,我們都要務實一些。聖人的話,修身養性即可,不能用來治國。”

“朕要的大宋,是一個高度成熟制度化,是一個強盛,強大,令萬民感覺驕傲的大宋。我們的大宋,應當是漢唐盛世,後代爲之嚮往,懷念的大宋,而不是清平盛世。”

“清平,何來盛世?”

“朕知道,先生,以及與先生有相同政治理念的人,並沒有強盛大宋的想法,你們要的就是一個太平,是你們的清平,卻並不是我大宋,億萬黎民想要的。”

“說這麼多,朕還是希望先生能留下來,先生是可以做事的人,朝廷需要不同的聲音與想法。朕以及大相公等人,不是不能容人,不能容下不同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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