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章府。
章惇爲人嚴苛,又天生面色嚴厲,因此與家人都很難親近,除了章大娘子,其他人都畏懼章惇,不敢在他面前多說話。
章惇似也習慣,一個人坐坐在涼亭裡,自斟自酌,神情慣常嚴肅,熟悉的人都知道,他這是在思考。
不多久,安靜的涼亭外響起腳步聲。
裴寅進了涼亭,擡手道:“老師,那蕭天成出開封了。”
章惇面色不動,道:“坐。”
裴寅應着,在他對面坐下,猶自目露凝色,道:“老師,這蕭天成這幾日在開封城裡四處活動,有不少人被說動,紛紛上書官家,請求撤兵,以免惹怒遼國,兩線開戰。”
章惇看了他一眼,道:“你怎麼看?”
裴寅知道,這是考校,心頭思索一陣,道:“老師,學生以爲,眼前的局勢,看似我大宋大獲全勝,實則暗藏危機。夏國不是那麼好滅的,並且一旦滅夏,就與遼人徹底對上,國境線太長,怕是夏土都守不住,更何況幽雲十六州了。”
章惇喝了口酒,道:“繼續說。”
裴寅越發小心,道:“是以,學生以爲,國力被嚴重削弱的夏國不如留着,滅夏,弊大於利。另外,我朝這一戰,目的是爲了爭取邊境和平,爲變法求得時間。滅夏,從種種方面來說,得不償失。”
章惇微微點頭,少有的笑着道:“你能看到這些已然不錯。興慶府離的太遠,隔着草原,大漠,路途崎嶇遙遠,不準備充足,無法徹底一舉滅夏。”
裴寅聽着,道:“老師,現在局勢有些微妙,遼人那邊看似無所動作,實則一觸即發,若是他們真的發兵,那處境艱難的就是我大宋了。”
現在宋朝的北方大軍,幾乎都在針對西夏,遼人要是突然發兵,大宋這邊,一時間可能難以抵擋,等調兵遣將,北方必然荼蘼!
章惇雙眸厲芒一跳,道:“無需擔憂,遼人的反應,在官家與我們的推演中,再等等看,五天之內,如果遼人沒有異動,那他們就不會有了,局勢又在我大宋這邊。”
“五天?”
裴寅自語了一句,心頭有些擔憂。
章惇看了眼天色,道:“外面有什麼動靜?”
裴寅神情振了振,道:“戶部,吏部,刑部那邊倒是沒什麼動靜,禮部的李尚書出京在外,工部聲音比較多,他們主要態度,是希望官家班師回朝。”
“王存?”
章惇劍眉動了下,沒有說話。
大宋經歷去年的改制之後,體制清晰簡單,政事堂統轄六部,六部理天下之政。
政事堂是決策機構,六部是執行機構,而今總數八人,這也就讓原本是政事堂下屬的六部尚書們,變得舉足輕重,地位非常。
是以,他們任何一個人說話,分量都極重,無數目光注視。
對於‘舊黨’唯一留在朝堂上的人,朝野的關注自然更多。
章惇又喝了口酒,道:“也好。對了,開封府的‘方田均稅法’推行的怎麼樣了?”
裴寅不懂章惇的‘也好’是什麼意思,頓了下,跟着話題道:“目前正在登基戶丁,預期,年底之前能完成?”
忽然一陣清風吹來,攪動了章惇耳邊的一縷白髮,他沒有在意,語氣平淡道:“一個開封府,居然一年都不能完成。”
開封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相對於大宋來說,肯定是小的。但偏偏,開封府一年都不能完成,那明年怎麼全面復起‘新法’?
裴寅明白章惇的心思,給章惇倒了杯酒,道:“老師,眼下,還是要處理夏國的事情,官家御駕親征本就令朝野憂心忡忡,而今局勢微妙,朝野更是暗潮涌動,該當如何?”
趙煦不在京城,有着太多的人與事令章惇以及朝廷有顧忌,無法決斷。
章惇又擡頭看了看月色,道:“沒那麼緊張。蕭天成去慶州,在官家那絕對討不到便宜,最多九月中,官家就能回京了。”
裴寅一聽,心頭暗鬆,微笑着道:“那最好不好。學生聽說,宮裡的娘娘肚子漸大,不少人說是皇子。”
但說完,他就有些後悔了。
他其實知道,章惇不喜歡孟皇后,或者說,朝廷裡對孟皇后有‘認同’的,最多不過三成。
孟皇后出身‘舊黨’之家,又是高太后欽點的,對‘舊黨’恨之入骨的‘新黨’之人,怎能喜歡?
若不是趙煦一直彈壓,孟皇后早就被廢除了。
章惇倒是不爲所動,道:“你待會兒去開封府走一趟,讓曹政將‘方田均稅法’的進度整理好,我要看。在官家回來之前,我可能要下去一趟。”
裴寅神色微驚,繼而有些遲疑的道:“老師,官家還未回京,開封府不宜大動干戈,若是有所變化,反彈之下,我們不好收場。”
章惇拿起酒杯,本來想喝,又放下,淡淡道:“此番大勝,全賴陛下英明神武,開封府若是有人不開眼,那就是忤逆君上,我也想看看,還有誰有這個膽子?”
裴寅左思右想,暗自點點頭。
此番大勝,殲敵近十萬,一路打到靈州,更是俘獲嵬名阿埋這樣的夏國重臣,這般大勝,大宋開國未有!
御駕親征而來的大勝,必然天下沸騰,民心高漲,誰敢指摘?
章惇聽見不遠處有腳步聲,站起來,與裴寅道:“你明日進宮,給皇后娘娘送些東西。”
裴寅一怔,這是向孟皇后示好?
不等他說話,就看到章大娘子過來,裴寅連忙行禮。
章大娘子拿着一件單衣,沒好氣的道:“晚上還是冷的,喝什麼酒啊,前幾天的事忘了?多大歲數的人了,兒孫我要管,你這老頭我也要管,你要累死我?”
章惇接過衣服披着,根本沒說話,徑直回房。
章大娘子與裴寅笑了笑,跟上章惇,說道:“我與說的,那李家欲要結親,你怎麼說?人家也不是圖你位高權重,攀附於我章家,人家世代清貴,不在乎什麼權勢的……”
章惇擺了下手,道:“我不喜歡那小子,才十幾歲,結什麼親……”
章大娘子連忙說道:“那你還想幾歲,等二十了,成老姑娘嗎?兒女的事,你這個做爹的,能不能上上心……”
裴寅看着老師,師母吵吵鬧鬧的背影,神情有些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