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郎中站在趙煦身前,擡着手,肅色道:“官家,夏人看似撤走了熙河路的一路,但在環慶路周邊卻加強進攻,這或許是個好消息,說明夏軍主力遇挫,需要從其他方面想辦法。”
趙煦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道:“這麼看,確實如此。但也不能掉以輕心,三十萬大軍,哪怕真實的只有十幾萬,也夠環慶路承壓的。”
雖然趙煦給章楶調配了二十多萬大軍,但要防守各個城寨,分散在熙河路到鄜延路的邊境,章楶能靈活調派的,或許還不到八萬。
兵部郎中看着趙煦,繼而躬身立着。
趙煦看出來了,道:“有什麼話就說。”
兵部郎中越發躬身,擡着手,儘量讓他的語氣顯得平靜,道:“官家,城外的虎畏軍是否可以調派支援,即便不真正參戰,鼓舞士氣也是好的。”
趙煦面色不動的審視他片刻,慢慢的說道:“虎畏軍剛剛組建沒多久,不能輕動。”
“臣明白。”兵部郎中道。
趙煦又觀察了他一陣,道:“去吧。”
“是。”兵部郎中心裡有些驚悸,強按着不安。
虎畏軍,是目前能夠彈壓開封城異動的,絕對聽命於趙煦的唯一一支軍隊。楚攸手上的殿前司兩萬人,趙煦都沒那麼信任。
畢竟,裡面太多的是高太后的人,楚攸能勉強控制住,卻不是絕對萬無一失的。
眼見環慶路就要有結果了,趙煦沒心思管其他,直接讓陳皮將奏本搬到了機要房,坐在一個小房間內,一邊做事一邊盯着。
章惇,蔡卞等人回來,還算是穩得住,彙報了一些情況,便各自繼續忙碌着。
一連又過了兩天,在趙煦以及衆多朝臣焦急等待中,終於等到了環慶路的奏報。
——這是許將與章楶的聯合捷報!
趙煦拿着看,雙手都在顫抖,蘇頌,章楶,蔡卞擠在他身後,努力湊過來,睜大眼睛盯着。
趙煦一目十行,飛速看着,匆匆看完,頓時大喜,大喝道:“好好好!傳旨,嘉獎!重獎!獎什麼都行!”
趙煦激動的呼吸急促,語無倫次。
蘇頌七十歲多了,老眼昏花,眼見趙煦這麼激動,心癢難耐,竟然出手,從趙煦手裡‘搶過’奏報。
章惇,蔡卞兩人一樣急不可耐,繞過趙煦,站到蘇頌身邊,伸着頭看起來。
趙煦不以爲忤,雙手摩擦着大腿,猶自激動不已。
不多久,蔡卞就看完了,面露振奮,向着趙煦擡手道:“官家,章經略在環州大敗夏軍,收復舊地,連克數十寨,更是差點生擒夏人太后,是大捷!大功!”
趙煦連連點頭,滿臉笑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章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在環州大敗夏軍,斬敵無數,將夏人趕出邊境,更是探入夏國境內,佔據了諸多要地!
蘇頌仔仔細細的看完,緊繃的老臉長鬆一口氣,將奏報扔給章惇,擡手向趙煦深深拜下,沉聲道:“恭賀官家!”
章惇還沒看完,接過來,睜大眼,仔仔細細看到最後一個字,臉上的擔憂盡去。眸光炯炯,內心澎湃如潮。他不止在振奮於章楶不負衆望,大敗夏軍,更在於,這一仗勝利後,他將更有能力推動恢復‘熙寧之法’!
趙煦還是有些難以平靜,對三人擺了擺手,將許將與章楶的聯合奏報再次拿過來,按耐激動,再次認認真真的審閱。
奏報裡說,折可適率部在洪德成埋伏,又有將領佯裝敗退,將夏軍一直引到木波鎮,同時章楶命人駐紮在肅遠寨,悄悄攔住了夏軍的歸路。
夏軍久攻木波鎮不克,只能後退,种師道等率軍尾隨,折可適在洪德成率軍殺出,夏人命數萬鐵騎斷後,宋軍六萬人死戰不退,大破夏軍於洪德城外。
夏軍死傷無數,踐踏,墜崖不知道多少,甚至於夏人太后都差點沒能走脫。
章楶率軍追殺,一路將夏人全部趕了出去,並且迅速佔據了數十處要塞!
趙煦哪怕看過一遍,還是激動不已,深深吸了口氣,笑着與蘇頌,章惇,蔡卞,道:“三位卿家,你們說,該怎麼賞?”
蘇頌神色鬆緩,聽着趙煦的話,瞥了眼章惇,道:“官家,章楶此番大功,乃我大宋數十年未有,當重賞。臣建議,加集賢殿修撰,知應天府。”
趙煦一怔,這算什麼?
蔡卞倒是迅速反應過來,見趙煦疑惑,悄悄看了眼章惇。
章惇面無表情,嚴肅的雙眼裡似也有思索之色。
趙煦接到蔡卞暗示,跟着反應過來。
章惇與章楶是堂兄弟,章惇已經是實際上的宰執,章楶在西北手握重兵,戰後敘功,既不能繼續留在西北,也不能調回京。
不說兩兄弟同入中樞太過扎眼,單說這樣的一文一武,任誰能安心?
趙煦瞥着章惇,沉吟片刻,道:“具體封賞由政事堂來列,朕不管你們怎麼想,該有的功勞,一點都不能抹殺!要章楶,許將等上奏清楚。另外,命章楶儘快收拾殘局,帶着諸將回京領賞!”
章惇無所覺,倒是蘇頌更爲了解趙煦,從趙煦的沉吟中就能猜到一二,道:“官家,章楶是該重賞,但不能留在京中!若是留下,這對章楶,對章惇,都不是恩賞。”
蘇頌說得很清楚,章楶一旦回京任要職,兩兄弟皆列中樞,以大宋朝廷向來的‘小心謹慎’,勢必是軒然大波,將來或許會害了這兩兄弟!
章惇繼續面無表情,這件事,他不能開口。
蔡卞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聲。
章楶的能力毋庸置疑,哪怕沒有這次大捷,章楶的才幹也早已證明,步入中樞拜相完全夠資格。
只是,有了章惇這個‘事實宰執’,章楶又在西北領有二十多萬大軍,這樣的兩兄弟一同拜相,着實令人心驚與不安。
趙煦自然知道他們的心思,目光在三人臉上搜尋,心裡慢慢的轉動,繼而沉聲道:“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大宋是堂堂天朝,豈能因爲一點猜忌棄賢能於不用?這件事,你們無需多言!待章楶回京,章惇解去樞密院副使,章楶任樞密使!不得多言,朕是天朝之君,當有天子的氣魄!你們是天朝重臣,也該有重臣的胸襟!斤斤計較,處處防範,就知道在窩裡逞兇鬥狠,對外就卑躬屈膝,能有多少出息?更不會有什麼雄圖大業!將你們的眼光,給朕看的遠一點,放的大一點!”
蘇頌,章惇,蔡卞三人神色驚變。
皇帝的話,沒有什麼慷慨激烈之言,但卻彷彿有一道宏圖畫卷在他們眼前展開,烘托出他們的狹隘與自私。
不遠處的一些文吏聽着,怔怔出神,忽然間坐直身體,面露凜然之色,心裡豪氣頓生。
蘇頌張嘴就想反駁,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章惇目光灼灼,教書匠般嚴肅的神色,陡然繃直如鐵,猛的擡手而拜,聲音堅定如磐石,道:“臣章惇,領旨謝恩!”
蔡卞看着趙煦,心裡是此起彼伏,無數念頭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