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將眼神投向了楚天涯,他便走到了中央,抱起拳來對衆人環環一拜。
“好,楚兄弟,你請說。”關山面帶微笑的點頭。
“天降大雪,女真大軍不日即將南下。時間緊迫,我也就長話短說了。”楚天涯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最初我們議定的三個戰略部署,分別是堅壁清野、斷敵糧道、以守代攻。首要任務便是堅壁清野,這是後面兩項戰略和所有戰術執行的前提。相信諸位英雄不會有異議吧?”
“沒錯。”
楚天涯繼續道:“但是堅壁清野真正要執行起來,卻有很大難度。因爲我們不能忽略已經享受了百年和平的大宋子民,對戰爭的茫然與陌生,和對家園故土的眷戀。相信在座的諸位都有自己在意的東西與堅持的理念,如果要你們突然將它們全都放棄,想必是很難。”
“當然。”衆皆認可。
關山說道:“楚兄弟的言下之意,是要對百姓強制執行堅壁清野?”
“沒錯。”楚天涯說道,“基於以上的原因,不難想像在官府發佈堅壁清野的號令後,仍然會有不少的百姓捨棄不下家園田宅與故土祖業,不肯遷徙。到時女真人一來,他們就將成爲刀下亡魂或是被奴役的苦力,也有可能在刀劍的趨趕下成爲送死的棄卒與肉盾,來幫女真人攻打我們的城池;他們的糧食與財產會成爲女真人的口糧與戰利品;其中的女性會成爲女真人發泄獸慾的對象;甚至不排這種可能——其中會有人,直接成爲女真人的口糧!”
“沒錯,不肯遷徙的百姓都不會有好下場。一但女真人發現糧道被斷、太原早有準備倉促間攻打不下,定會氣急敗壞的將怒火發泄在俘虜的百姓身上。”王稟說道,“女真尚未脫離矇昧,任何殘忍的事情都能幹得出來。所以,我們既不能讓糧食財產留在城外用以資敵,也要救護這些散落在太原府城外的百姓。所以,強制的堅壁清野,勢在必行。”
衆人紛紛點頭認可,關山說道:“聽王都統與楚兄弟的話中之意,莫非有難處,需要用到我等山寨之人?”
“關寨主一語中的。”楚天涯擰眉點了點頭,“沒錯,現在正需要動用太行與西山的諸路人馬,前去執行‘堅壁清野’。”
現場,頓時一片譁然!
“官府自己沒有人手麼,爲何還要我們動手?”
“這分明便是要陷我等於不義!”
“官軍哪有誠意與我合作,分明是推卸罪責、往咱們身上亂潑污水!”
“等打退了女真人,朝廷如若清算今日擾民之罪,那些狗官好也將責任推到我們身上——好一個先埋陷阱、再行秋後算賬!”
“當初我等跟隨童貫北伐時,可不就是這樣?功勞歸他、罪責歸我!”
“這便是那些貪官污吏們慣用的卑劣伎倆!——明哲保身、構陷他人!”
……
在座都是落草爲寇的山寨首領,匪氣縱橫性情火烈手指蒼天也敢罵娘,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只有他們想不到的,就沒有他們不敢說的。
一時間,軍帳裡吵作了一團,火藥味十足。
這些首領們,還沒有哪一個不曾觸犯過律法,官府與官軍生來就是他們的天敵;大宋官場上盛產的貪官污吏,更被他們視作生死仇敵。如今爲了圖全大局共抗外敵,他們好不容易拋棄前嫌願與官府合作;現在卻聽到了這樣一個對他們十分不利的安排,有這樣過敏且過激的反應,倒也並未出乎楚天涯與王稟的意料之外。
因此二人也不急於爭辯,就讓衆位頭領先大吵了一通。所謂話不挑不明,先聽聽他們真實的想法也不錯。
孟德有些看不過去了,急忙起了身走到楚天涯身邊來,低聲道:“兄弟,怎麼能讓我們去幹這些事情呢?雖然我們是響馬山賊,也的確是有人曾經打家劫舍欺負過百姓,但那些都是過往的事情了,是張獨眼掌權時的光景。現在,西山十八寨已合併一處高舉義旗,旨在抗金救國保境安民;太行九山也是如此。此刻卻要我等去劫掠村莊驅逐百姓,這不恰恰是與我等的初衷背道而馳了麼?”
“七哥,連你也信不過小弟我了麼?”楚天涯說道。
“我不是信不過我兄弟,我是信不過官府!”孟德絲毫沒有壓住嗓門,大聲道,“這種缺德陰損的主意,定是那些老奸巨滑的貪官污吏才能想出來的!——目的很簡單,他們害怕朝廷清算他們的過錯,爲了保住自己的人頭與烏紗,先把罪孽推卸到我們這些人的身上!衆家兄弟說得沒錯,這正是那些貪官污吏們的慣用伎倆!”
“沒錯、沒錯!!”許多人附合。
“那還打個鳥仗、聯個鳥盟!——且都散了,各歸山寨!”
“任他女真人踏平太原、先砍了那些鳥官們的狗頭!看他還來構陷我等仗義相助的好漢!不識好歹的東西,就該死!呸!”
……
王稟臉皮緊繃擰眉端坐,目不斜視。
楚天涯面沉似水,靜靜的傾聽在座的十幾位首領,吵作一團。
“兄弟們稍安勿躁,且聽楚兄弟把話說完。”關山揚起他的獨臂說了一聲,聲音不大,現場卻斗然鴉雀無聲。
楚天涯微然一笑,衝關山抱了一下拳,以示感激。
“七哥,這一次你猜錯了。”楚天涯面帶微笑的看着孟德,對他抱了一拳,說道,“這個主意,不是哪個貪官污吏出的,而是你……剛剛淪爲了白身的兄弟,親自去向張知府與王都統提出的!”
“什麼?!”孟德大吃了一驚,眼睛瞪得像牛眼,極其不可置信的死盯着楚天涯。
衆人也都吃了一驚。焦文通、薛玉、白詡,包括蕭玲瓏,都不可置信的看着楚天涯。其他一些西山各寨與太行諸山的頭領們可是跟楚天涯沒有舊交,也對他不甚瞭解,此時全都惱羞成怒的死瞪着他,殺氣騰騰!
王稟渾身一激靈打從心底裡吃了一驚,卻不敢露出驚愕與意外的表情,只能強作鎮定的點了點頭,以示楚天涯沒有說謊。
“爲什麼?”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因爲強制遷民的事情必須有人去做,卻不能是官府派人或是軍隊出面。所以,只能是請義軍幫忙。”楚天涯說道,“至於理由,其實也很簡單——因爲官府與軍隊不能與百姓撕破臉皮決裂成仇;將來,官府還要號令百姓團結軍隊,一同合力守城。如果今日讓官府與軍隊出面驅逐百姓強制遷徙,還有誰會服從官府號令?如果太原城中軍民不團結,只待女真人打來,城池便會不攻自破。我們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這條理由,充分麼?”
現場突然又安靜下來,陷入了弔詭的沉默。
楚天涯微擰眉頭表情沉寂的看了衆人一眼,抱起拳來說道:“眼下我們要考慮的,是如何禦敵、如何最大程度的減輕我們的傷亡。如果戰爭尚未開始我們就過多的考慮自己的生死存亡與榮辱得失,不如現在就撒散逃亡,一了百了。”
“你說得倒輕巧,也休要用什麼激將法!”這時一名大漢站起身來,指着楚天涯大聲喝道,“我等好漢仗義而來,未曾得到官府撥派的一糧一餉,卻先要去背頂這黑鍋!——我太行雄定寨的好漢不吃這套!如若調停不來,雄定寨的人馬先行撤了!”
此言一出,頓時譁然!
楚天涯看了那大漢一眼,對他抱拳道:“不知好漢如何稱呼?”
“好說!太行山雄定寨寨主傅選!”那大漢面帶怒氣的草草給楚天涯回了一禮,悶聲道,“我等太行諸山的好漢,皆是受了關寨主一片赤誠俠心的感化,奉義前來抗金救國。其實我等心中,何時真正信服了官府與官軍?如今到好,尚未開打卻先被算計一回——關寨主,非是傅某不賣你顏面!雄定寨雖是寨小人寡不足歇馬,但傅某身上好歹也擔了幾千條兄弟的性命,不能讓他們先給官府賣了命,然後又被官府給砍了,全都做了糊塗冤死鬼!”
“傅寨主所言不無道理。”楚天涯並不生氣,反而是微然一笑對他抱了抱拳,說道,“該要如何你才相信,官府並非是在構陷諸位英雄?”
“傅某不知。或許,傅某根本就不會相信官府!”傅選冷笑,抱着一柄刀雙臂叉在胸前,一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神情。
“那如果楚某以性命擔保呢?”楚天涯說道。
衆皆微然一驚,孟德心中一急便欲上前,焦文通、薛玉與白詡的臉色也都變了一變。
蕭玲瓏杏眼一眯劍眉輕揚,手指關節握拳一響,臉上有了殺氣!
現場的氣氛頓時凝重且肅殺。
傅選轉了一下眼睛環視在場衆人,將孟德等人的表情神態盡數收於眼底,然後咧起嘴角冷笑的搖了搖頭,“或許在座有許多英雄好漢與你交好。但是抱歉,我跟你不熟。一個陌生的人突然向我用性命擔保什麼——姓楚的,換作是你,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
“不識擡舉!”蕭玲瓏咬牙低斥一聲,一擰身便要上前。
驀然一個巴掌摁在了她的肩膀上,看似軟綿綿,卻讓蕭玲瓏絲毫動彈不得。
關山微笑的搖了搖頭。蕭玲瓏悶哼一聲,扭過頭去。
“傅寨主!”
一個極是洪亮的聲音宛如奔雷般響起,焦文通大步站了出來。
傅選頓時改顏換色,對焦文通抱了一拳,“焦二哥有何話說?”
“二哥且退下。”關山突然說話了。
正待說話的焦文通生生的將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後退一步站到了關山身後,“大哥請!”
關山上前幾步站到了楚天涯身前,面帶微笑雙目如電的看了楚天涯幾眼,輕輕的點了一下頭,轉身又對傅選道:“傅寨主,在座的九山十八寨的所有兄弟們。既然楚兄弟說了他用性命擔保卻仍是有人信不過他——那麼,不妨就換作用關某的這條性命擔保,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再次譁然!
焦文通、薛玉等七星山好漢,便要一同上前來。
關山將獨臂向前一揚示意他們止步,“此事由我關山一人承擔,不勞諸位兄弟出馬!——傅寨主,你有何話說?”
楚天涯驚愕不已——不是連何伯都說,最不可能被說服的恰恰是關山麼?!
此時傅選的臉色都有些變了。他緊咬牙關生生的將一口氣嚥進了肚子裡,對關山彎腰抱拳的一拜,“關寨主大義慷慨一言九鼎,傅某再無話講!——傅某率寨中兄弟唯關寨主馬首是瞻,願效死力!”
“願效死力!!”所有帳中的首領都起了身來,一同抱拳諾道。
這時,關山微然一笑對楚天涯道:“楚兄弟,助我一掌如何?”
楚天涯輕吁了一口氣展顏微笑,“自當從命。”
“謝諸位兄弟!”關山伸出一拳放於胸前,大聲道,“關某今日在此作保,官府必不與我相欺。若有差池,他日關某一死以謝諸位!——此爲誓!”
“啪!”
楚天涯一掌拍到了關山的拳頭上,合成了一個抱拳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