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經受了幾次巨大動盪的洛陽,彷彿是有些疲憊無力了。在官家鑾駕返京之時,都沒有太多的熱鬧場景出現。今天還下了一點淅瀝的小雨,潮溼而泥濘的街道兩旁,只有寥寥可數的一些民衆在夾道圍觀。看他們的神情,就像是在暴雨中受到了驚嚇與傷害的一羣麻雀,個個瑟縮着脖子心有餘悸的看着一路走來的大宋王師,心中都在彷徨與猜測不休,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發什麼變故呢?我們大宋在濟源那邊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洛陽,究竟保不保得住呢?
楚天涯一路進城的時候,把民衆的這些表情都收之於眼底。他知道,現在大宋最需要的不再是一場戰爭的勝利,也不是多少養民惠民的國政出臺,而是……安寧與穩定。
戰爭永遠都是一把雙刃劍,不管是勝利還是失敗,對民衆來說都會帶來巨大的傷害。首先是人員的傷亡與財產的流失還有土地與家園的淪陷,最嚴重的,在於人心的彷徨與離散。
一個國家,一但民心不穩了,那也就真的面臨最深層的危機了。這些年來從女真倔起算起,大宋就沒有再安寧過。頻頻的外戰與內部的叛亂,讓富饒安寧的大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遼國的滅亡其實已經給大宋敲響了警鐘,只是當時地掌權的太上皇趙佶與他身邊的一羣堪稱“國賊”的奸臣,並沒有放在心上。橫行對比,當時遼國的滅亡從根源上,是因爲皇權的崩壞與政治的**。遼國的末代皇帝天祚帝,算起來其實還沒有趙佶那麼荒涎無道,但是遼國的運氣壞一些,他們身邊倔起了一支女真族人。同時,遼國的軍隊也比大宋的更能打,但他們仍是滅亡了。短短十年的時間,就被女真人用純野蠻的方式,在軍事上徹底的擊敗了。
繁榮昌盛的國家各有不同,短命滅亡的王朝總有相似之處。在女真南侵之前,大宋其實也早已經從內部開始腐化了。上行下效,先從皇帝的無道開始引發朝堂的輕佻,繼而是整個官場的**與軍隊的墮落。要不是大宋的經濟底子十分雄厚,恐怕早在方臘起義之時就已經土崩瓦解了。
對於普通的民衆而言,他們其實不關心、或者說想關心也關心不到,這許多的國家大事與民族責任,他們想要的只是一日三餐溫飽安寧。此前大宋的經濟建設還是進行得相當出色的,真正做到了“藏富於民”。要說靖康之變以前的大宋是中國歷史上最繁榮的朝代,並不爲過。可是如此強大的經濟實力,卻沒有同樣強大的政體與軍隊與之匹配,這便使得富饒無比的大宋成了敵國眼中的肥肉,人人爭而食之。
如果不是楚天涯在太原的意外倔起,恐怕一切事情就會參照歷史原有的軌跡演變下去了。這一點別人不知道,楚天涯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可要害也正在這裡,太上皇趙佶、康王趙構以及許多的仕人百姓,可不會認爲是楚天涯拯救了這個時代,改變了歷史的命運。他們更多的只看到,楚天涯這個山賊像強盜一樣的踐踏了大宋的皇權,權傾朝野隻手遮天。
這在儒學與理學高度發展的大宋時代,楚天涯的行爲是絕對不能爲仕大夫與讀書人容忍的。哪怕他立下了無數的豐功偉業,哪怕他多次殺退了女真敵寇正在收復無數的國土。
讀書人品性中有那麼一種無情的刻薄,根源於他們受到的教育與薰陶。說得再簡單一點,他們的三觀與楚天涯身邊這一羣人的三觀,是截然不同的。他們會認爲,就算是要亡國,皇帝也永遠都應該是皇帝,不能是傀儡。天地君親師,君王是僅次於天地神明的存在,豈容把玩與褻瀆?
太上皇趙佶與康王趙構,也恰是利用了衆多讀書人與普通百姓這樣的心理,到了江南之後,不停的鼓吹他們的言論,說楚天涯是如何的欺君罔上、惑亂朝綱,如何的專橫跋扈、打壓忠良。許多的御用文人爲其張目,在江南一帶或明或暗的對楚天涯進行口誅筆伐,煽動了許多無知單純的民衆一起來反對楚天涯,聲援官家。
終於,在楚天涯護駕官家前往濟源御駕親征的第二天,杭州那邊鬧出大事了。
康王趙構以“楚天涯挾帝離京意圖不軌,居心叵測妄圖廢帝自立”爲由,正式對楚天涯宣戰了——理由就是,除奸臣、清君側!
康王趙構的背後,有太上皇。他們發出這樣的討詔,有着足夠的背景與令人信服的理由。趙構甚至還捏造了一紙官家給出的“密詔”,聲稱他之所以陪同太上皇一同離京來到江南,就是奉了官家的旨意,來到南方組織力量討伐楚天涯,最終目的就是要重振皇權、還政於趙宋。
短短不過幾日的時間,以杭州爲中心的江南與淮陰一帶,極多的仕民與軍人還有綠林之人都來響應趙構的討伐。早有預謀鋪排已久的趙構等人,如願以償的輕鬆就拉起了一票近十萬人的兵馬。秋收後的所有糧稅與國稅以及江南各地州縣富庶的府庫,被他們拿來武裝軍隊,拉竿子起人馬了。
短短數日,趙構的檄文傳遍江南,應者雲集。以長江爲界,幾乎所有的南方州縣都豎起了“清君側、除奸臣”的大旗,積極加入了趙構的大軍。
當時楚天涯走在半道上接到的洛陽急報,說的就是此事。
趙構的下手之快,比楚天涯預料之中的還要狠。他顯然是不想趁楚天涯打完了濟源之戰、料理了這些外敵之後騰出手來整好了兵馬,再與楚天涯硬碰硬的發難。
“小人。”楚天涯看到奏報之後,漫不經心的罵了一聲,當場就將奏摺遠遠的扔了。
這讓趙桓等人目瞪口呆。在他看來,這普天之下恐怕就沒有比太上皇加上康王一起造反,還要更大的事情了。女真人的強勢入侵,都還比不上他們父子二人的窩裡反。
可是楚天涯,分明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就算他們在江南已經鬧得沸反盈天、一發不可收拾了。
就在楚天涯與趙桓一同步入洛陽的時候,趙構親自掛帥的十萬大軍,已經由杭州開拔,目標直奔東京。
聽到這個消息,楚天涯直接笑了。
杭州方面在軍事上的愚蠢與無能,直接讓楚天涯笑掉了大牙。如果在此之前趙構的膽子能再大一點、魄力能再足一點,只待有了一兩萬輕騎就星夜兼道直取關中,那樣的話楚天涯還真是會比較忌憚。因爲當時濟源之戰正打得如火如荼,洛陽的確十分空虛。再者,如果趙構當真不顧一切的直奔洛陽而來,大宋天下的子民也會相信他們真的是要“清君側、殺奸臣”,因爲此時官家與楚天涯都在洛陽。
可是趙構沒那麼膽氣,也沒有這份軍事上的遠見。他的眼神兒始終還是盯着大宋的開國帝都,他要的只是搶回東京,搶回放在東京皇城上的那一張金光閃閃的龍椅。至於官家的死活和能否打敗楚天涯,他是根本就不關心,或者說根本沒敢想。
所以,趙構鬧得再兇,楚天涯絲毫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他深信,一但杭州集團虛僞與自私的用心暴露出來,他們自然會喪失支持者。事實勝於雄辯,濟源一戰的勝利,足以標秉大宋、乃至整個中華的史冊。這是任憑杭州集團如何詭辯與編造都無法抹黑與改變的。
再者,趙構是打從心眼裡恨死了楚天涯,這沒錯;但同時,趙構是也打從心眼裡害怕楚天涯的。早年還在相州與真定之時,趙構就在心裡發誓與楚天涯不共戴天了;但是他麾下軍隊的勇猛與強悍,也早已讓趙構心驚膽裂。所以現在,趙構只敢趁楚天涯分身乏術兵馬盡皆外放之時,突然在他背後施放冷箭。
一但濟源之戰的捷報傳遍天下,趙構等人的野心與投機取巧的詭譎之心,就會瞬間受到致命的打擊——楚天涯收拾完女真人了,你敢與他在疆場上決一勝負嗎?
有實力,有底氣,楚天涯實在想不出有那麼一絲,懼怕趙構煽風點火起兵造反的理由。
可是趙桓與衆多的朝臣可不這麼想。江南起兵的事情剛剛傳開,他們全都六神無主了。於是回到洛陽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們所有人一起不近人情的將楚天涯留了下來不許他回王府,請他儘快定奪,該要如此處理江南之事?
“我乃大宋太師,杭州反我,即是反了大宋。”楚天涯淡淡的說道,“不管他們的理由說得有多麼冠冕堂皇,不管他們的身份有多麼特殊,既然是起兵殺來了,那就是造反——所以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請官家發出聖旨遍告天下,聲討趙佶與趙構父子,將他們從皇族中除名貶爲庶人,並徵令天下有識果勇之士,奮起反抗這支不義賊兵,護國安民。”
楚天涯這話一說,趙桓的臉直接就快要綠了。雖然他對自己的老爸和趙構那個兄弟早就冷了心,可是要將他們從皇族除名並在疆場之上與之鬥個你死我活、鬧得大宋內戰紛起,這個局面是他沒有想到的。此時此刻,趙桓心裡最直接的想法就是,能否與杭州“講和”?
畢竟是自家人,打來打去的都是內耗,倒讓外人看了笑話、佔了便宜。
和趙桓有着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雖然他們是選擇了追隨官家趙桓,可是杭州那邊,也是太上皇啊!他才退位多久?人才走了一小會兒,茶還沒有涼透呢!趙佶再不肖,也是他們心目中曾經至高無上的帝王啊,怎麼能削了他的皇族身份,還去討伐他呢?
“怎麼,你們不同意我的做法?”楚天涯臉色微沉的問道。
全場一片靜悄悄的,沒人搭話。趙桓也不敢吭聲。
“愛卿,朕並非是不認可你的做法。只是朕覺得,這是大宋的家務事,能夠以和爲貴,則爲上策。”趙桓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在楚天涯面前表現出一點“主見”來,他說道,“太上皇與康王,興許是對愛卿你有所誤會,不太清楚你爲大宋做出的傑出貢獻。這一點,朕可以去跟他們解釋。只要說清楚了,相信他們也就不會鬧下去了。畢竟,朕纔是大宋的官家;他們既是朕的父親與兄弟,也是朕的臣子。到頭來,都還得聽朕的。”
“是啊,是啊,官家言之有理。”馬上就有衆多朝臣附合。
“哈哈!”楚天涯突然放聲大笑。
衆人馬上閉嘴,屏氣凝神大氣兒都不敢喘了。
“官家,你宅心仁厚愛民如子,不希望戰爭再一次給大宋帶來災難,這一點,微臣是十分敬佩的。”楚天涯說道,“但是,官家爲何只看到了表相,而沒有看到趙佶父子真正的險惡用心?”
“他們……能有何險惡用心?”趙桓有點害怕,小聲的說道,“歸根到底,他們也都是爲了大宋的江山基業嘛!”
“官家,請恕微臣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官家真的是,好天真。”楚天涯表情嚴肅的說道,“您試想一下,如果趙佶父子真是爲了大宋的基業、爲了官家着想,爲何不將兵馬直奔洛陽而來,而是遙指東京?——這麼明顯的意圖還看不出來麼,他們真正想要做的,並非是清君側除奸臣,而是奪回帝都、奪回皇權。”
趙桓一愣,這句話直接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在場的衆臣也是啞口無言。
“再者。如果趙佶父子當真是爲了解救官家,爲何半點都不在乎官家的死活?”楚天涯冷笑連連,說道,“他們明明知道官家時刻與我在一起,卻在杭州詐稱是官家給出了密詔,讓他們討伐於我。這不是逼着我楚某人對官家懷恨在心,要借楚天涯人的刀,來‘殺’——了官家麼?”
一個“殺”字,楚天涯的說得很重,聲音也拖得很長。差點把趙桓嚇得從龍廳上直接滑倒摔了下來。
場面頓時變得十分緊張,一股肅殺之極的氣氛,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心頭壓抑無比。
楚天涯的話,並非強辭奪理,相反是鞭闢入理。他三言兩語解說之下,便將“人心”這兩個字說得在情在理。
“就從這兩件事情便可以看出,趙佶父子只是打着一個‘清君側殺奸臣’的旗號,回來爭奪皇權而已。”楚天涯說道,“而且他們在挑選時機的時候還相當的猥瑣與卑鄙,就趁我們在濟源與完顏宗翰誓死決戰、洛陽與東京的防備都十分空虛之時,突然起兵來造反。官家與衆位同僚不妨回頭想想,就在我們與敵人浴血奮戰、爲了大宋的江山與百姓的死活拋頭臚、灑熱血的時候,他們非但不來施以援手,反而在我們背後使壞。先是扣着江南的糧稅不放想要斷了我軍將士的口糧,現在,更是直接的起兵造反了——他們哪裡是爲了大宋的基業與子民?他們分明,比女真的敵寇還要可恨、可殺!!”
“可恨可殺”四字一吼出,全場再也沒有一個人大聲喘氣。趙桓的臉,白得像紙一樣了。
“綜上所述,微臣認爲,針對趙佶父子這一類厚顏無恥、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絕對不能予以姑息。微臣上諫官家,肯請官家准許讓微臣親率濟源凱旋之師,去征討江南叛軍!”楚天涯雙拳一抱重重撞在了一起,厲聲道,“不殺二賊,誓不回師!”
字字鏗鏘,便如驚雷掠地!
……
夜幕降臨時,楚天涯方纔從洛陽宮裡出來。他騎着馬,身子微微弓曲,滿面倦容。
貴人騎着馬走在楚天涯身邊,幾乎就快要睡着了,眯着眼睛身子都有些搖搖晃晃的,哼哼唧唧的道:“主公,那些老夫子當真嘮叨。你剛剛勞師遠征回到洛陽,還沒坐下來喝一口涼茶,就被他們拉住了亂七八糟的說個沒完。我真想衝進去扯光他們的鬍鬚,讓他們閉嘴!”
“呵呵!”楚天涯與朱雀等人都被逗笑了。有貴人在,彷彿永遠也不會缺少歡樂的氣息。
楚天涯的聲心稍稍放鬆了一些,說道:“倒也怨不得他們。事情是鬧得挺大。若不及時儘快處理,大宋這個天下都要完蛋了。我們這些人,也得死於葬身之地。”
衆人同時一愣,“如此重要?”
“要不然呢?”楚天涯疲憊的笑了一笑,“你們以爲我不想回家早早躺着歇息?……唔,總算快要到家了!”
衆人一同朝前看去,的確,就快到了洛陽王府,已經可以看到王府門前懸掛的彩燈了。
“看來王妃是早已得知主公回洛陽的消息,掛了彩燈在迎慶了。”朱雀輕聲道,“這一次離開王府再回來,雖然只是隔了短短的十餘日,卻感覺像是十年那麼久。”
朱雀不經意的一句話,突然提醒了楚天涯,想起了這些天來發生的許多事情。
想起了白詡,想起了孟德。也想起了當初他與蕭玲瓏的婚宴只進行到一半,他就把蕭玲瓏與何伯一起藏到了洛陽郊外的小漁村,從那時起再沒有見過面。
“我想你們了。”楚天涯輕聲的自語,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幾乎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