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王的王府裡,有一個小池塘,灌引洛河之水,水流悠緩水質清冽。穿越之前的楚天涯老家是在南方,從小便在河邊長大。對於水,他有一種由衷的熱愛,這也是他當初選擇這處宅子的理由之一。
住進來之後,楚天涯就叫人清理了這個小池塘,刨去了污泥引來活水,用石塊沏了池沿,池塘邊修了涼亭假山與太湖石景,然後還養了一些活魚。
經這樣一擺弄,這個小池塘頓時煥發出幾許生機與靈氣。閒來無事的時候,楚天涯最大的愛好就是倚在池塘邊的太湖石椅上,戴上斗笠沏一碗清茶,拿一根南方的水竹釣竿,在池塘邊垂釣。
每逢這個時刻,楚天涯的心裡總是頗爲寧靜,能將一切紛擾與瑣碎之事拋諸腦後。他經常一邊垂釣,一邊回憶過往,甚至想到前世。兩世加起來約有三十年的人生,一多半的時候他都是普通的小民,生活閒散自在,雖然也有煩惱,但從來沒有真正經歷過生與死的考驗,更沒有涉及到國家與民族。
可是近幾年來,楚天涯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總是驚天動地。少輒牽扯到萬餘條xìng命,多輒關係到國家與民族的危亡。
有多大的權力,就意味着要承受多大的壓力。楚天涯心裡的那根弦始終都是繃得緊緊的,沉重的壓力經常讓他喘不過氣來。可是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能表現出絲毫的疲累與怯懦。除了死死的挺住並且一步不停的永遠向前,他沒有選擇。
很多時候楚天涯都感覺自己就要撐不下去了,真想扔了這副擔子一走了之,去過自己習慣的那種悠閒散漫的生活。比如說做一個不太富也不缺錢的小商人或是田舍翁,家有賢妻倉稟充實,也許會有遠慮或者近憂,但絕對不會有驚濤駭浪。每天睡個飽足的午睡之後再這樣悠閒的垂釣,這樣的生活該會有多麼滋潤。 щшш ★ттκan ★C ○
“嘟……”一聲輕輕的水響,有魚咬鉤,直接將浮標給拖到沿入水底,魚線也被繃緊了。
楚天涯的心思完全沒有在垂釣之上,反被水底的魚兒扯動方纔感覺到,於是急忙奮起拉竿。
“叭——”
一聲脆響,魚線斷了。
“我cāo!你大爺!”
楚天涯氣急敗壞的跳了起來,臉紅脖子粗的瞪着在清風中搖晃的半截魚線,破口大罵。
不遠處在涼亭中歇息的蕭玲瓏看到了,忍不住咯咯的笑,笑得眼睛都眯起了。
現在的楚天涯,更像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市井小民,甚至還有一點孩子氣。他現在這樣的表情與神態,肯定是外人看不到的。否則,鐵血太師洛陽王的形象,肯定毀於一旦。
蕭玲瓏偏就喜歡看到楚天涯這個樣子。因爲現在的他,纔是真實的他,一個普通的人,一個迴歸了自我的男人。當他穿上一身jīng致的戰甲或是華麗的官袍時,他已經不再是他,只是大宋的洛陽王或是年輕的太師,是數十萬兵馬的統帥,是世人眼中不可思議的傳奇響馬。
“他太累了。”坐在蕭玲瓏身邊的蕭塔不煙,不經意的說了一句。
蕭玲瓏略微一怔,回頭看向她的姐姐,眼神之中有驚愕之sè。
“我說得不對麼?”蕭塔不煙微笑道,“當一個人在大多數的時候不能做回自己,只能擔任某種身份的時候,他肯定是很累的。他的生活與生命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平凡對他來說只是一種奢望。他享有天底下最惹人羨慕的權柄與財富,卻失去了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可以享受的樂趣。上天對待每一個人,其實都是公平的。”
“你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感慨?”蕭玲瓏淡然的問道,“你是不是也在回憶自己這些來的走過的路?”
“是的。”
“那你認爲,是否值得?”
蕭塔不煙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既有灑脫,也有辛酸,“當一個人沒有選擇的時候,也就無所謂值得與不值得了。我是一個沒用的女人;我的命運,在我生下來的那天起就已經決定。除了接受命運的擺佈,我別無選擇。”
“藉口。”蕭玲瓏側臉對着她,說道,“如果我也用這樣的藉口說服自己,那麼我現在要麼已經埋於黃土,運氣好一點,也已經淪爲完顏宗翰的玩物。這世間沒有所謂的‘沒有選擇’。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是因爲自己的懦弱與無知。”
“那你說我當時能怎麼辦?”蕭塔不煙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大石向父親求婚,要迎娶你我二人。父親素來與大石不和,但又拗不過大石的顏面,只好答應嫁一女出去。你不同意,我只好嫁給他了——當時大石已經執掌軍權,我們蕭家得罪不起。”
蕭玲瓏笑而不語。
蕭塔不煙深吸了一口氣,“你是不是想說,當時你其實很想嫁給他的,只不過以你的傲氣,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分享這個男人?或者說,你以爲大石的心裡從來都只有你,卻沒有想到他要娶我們姐妹二人,這讓你受到了傷害?”
“那件事情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請不要再提。”蕭玲瓏輕鬆淡然的回了一句,往椅子上靠了一靠眯着眼睛微笑看着池邊的楚天涯,說道,“現在我有他了,我很慶幸,也很滿足。”
“至於父親的死……”蕭塔不煙深吸了一口氣,“當時我也一度十分的傷害與憤怒,我試過要殺了他報仇,也試過自盡,都失敗了。到最後我不得不做出妥協,因爲我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他的骨肉……飛狐兒你有沒有想過,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誰死於那場政變,都不是對方的錯。實際上,大石當時也很內疚很自責……”
“你說夠了麼?”蕭玲瓏依舊沒有正眼去看蕭塔不煙,聲音裡多了一絲冷嗖嗖的寒氣,“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有誰,爲自己的殺父仇人辯解脫罪。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與原因,父仇不共戴天。你不思報仇也就罷了,還在這裡爲其張目……蕭塔不煙,我真爲你感到恥辱!!”
蕭塔不煙惶然一怔,頓時閉嘴。
在她的印象裡,這差不多是蕭玲瓏第一次當面直呼她的姓名。可見,蕭玲瓏真的是有些憤怒了。
蕭玲瓏斜眼瞟了一眼蕭塔不煙,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道:“過去的這些事情,請不要再提。它除了在我們心裡平添憂傷與憤怒,再沒有別的意義。現在我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我會努力的珍惜。關於殺父之仇與家國之恨,我永遠不會忘記。如果有機會,我會報的!”
蕭塔不煙默然的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你是不是很委屈?”蕭玲瓏突然道,“和自己的親妹妹生活在一起,卻有一種寄人籬下不得伸展的壓抑與憤怒?你大可以加遼國繼續當你的國母的,爲什麼一定要自願留在洛陽做人質?”
“……”蕭塔不煙沒有說話,也不敢回答。
“不如,你還是回遼國吧!”蕭玲瓏說道。
蕭塔不煙渾身輕輕一顫,“我不能回去!”
“大石不要你了?”蕭玲瓏冷笑。
“不是……”蕭塔不煙咬了咬嘴脣,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可不敢告訴蕭玲瓏,她是因爲害怕楚天涯哪天一覺醒來心裡不爽,就信手要滅了遼國。她留在這裡,好歹有個求情討饒的機會。
“別以爲你不說,我就不知道。”蕭玲瓏淡然道,“你直到現在,心裡仍然裝着那個該死的男人。爲了他你願意付出你的一切,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蕭塔不煙無語以對,略微低下了頭。
蕭玲瓏不用看她的表情與神態就知道,自己說的一點不錯。對於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姐姐,她實在是太瞭解了。
“我希望你能早點醒悟,不要太過執迷。”蕭玲瓏將聲音壓低了一些,避免讓楚天涯聽到,“我不希望有一天在戰場上看到你的屍體,或是親手結果你的xìng命!”
蕭塔不煙渾身輕輕的一顫,“飛……飛狐兒,你會親手殺了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麼?”
“如果你心懷不軌意圖害他,我保證,一定會!”蕭玲瓏突然一扭頭,劍眉立豎眼神如電的看向蕭塔不煙,“遼國,蕭家,親人,對我來說已是昨rì浮雲。如你一樣,現在我的男人我的家,就是我的一切——與你不同的是,楚天涯值得我爲他這麼做;而大石,不值得!因爲你在他的眼裡,連一匹戰馬都不如!!”
蕭塔不煙差點被她這一句話給嗆死,只能深呼吸來平緩自己的情緒。
“或許你說得沒錯,在男人的眼裡,我們這些女人,真的不如一匹戰馬……”蕭塔不煙說道,“但是,這就是我們的宿命,不是麼?我承認我的軟弱與無能,我不像你,從小就剛烈叛逆xìng比男兒,敢於和一切抗爭。我手無縛雞之力,我只能認命。”
“這世上要是有人相信你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那他肯定是這天底下第一號的大笨蛋!”蕭玲瓏說道,“你的心計和城府,是我見過的女人當中最爲jīng深的。否則大石也不會那麼放心派你來出使這一次的任務。”
“只可惜……”蕭塔不煙深深的嘆息,“和他比起來,我仍是差遠了。我與大石似乎都低估了楚天涯,低估了他身邊的人。”
“你們兩個的確是相配,都是一樣的自命不凡。”蕭玲瓏在**裸的嘲諷,“你們是不是以爲,楚天涯能有今時今rì之地位,全憑運氣?他身邊的人也都是一羣山賊草莽不成氣候?這麼跟你說吧,光是一個白詡的智慧與謀略,他耶律大石再修煉十年也比不上。”
“不是這一層意思。”蕭塔不煙再一次深呼吸,凝視蕭玲瓏,“我們……都低估了你。”
蕭玲瓏略微一怔回頭看向她,“何意?”
蕭塔不煙苦澀的微笑,“我們以爲,你仍是當年那個一心撲在大石身上的青澀丫頭;我們以爲通過親情可以打動你,讓你站在我們的這一邊。結果證明,我們錯了,錯得很厲害。今rì的飛狐兒,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遼國郡主了。”
“哦?那真是多謝誇獎。”蕭玲瓏不禁笑了,“你到是說說,我跟以前相比有什麼不同了?”
“太多地方不同了。”蕭塔不煙說道,“以前的你,天真率直活潑可愛;現在的你,非但jīng明老道,而且大氣沉穩。你依舊重情重義,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已經不再感情用事。相比之下,你比我更注備作爲一個‘國母’的風采。可見這幾年來的飄泊江湖的經歷,真的讓你變得成熟了。”
“我都快要當孃的人了,還能像個孩子麼?”蕭玲瓏說罷輕輕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臉上漾起女人特有的滿足與溫馨的笑容,“從前小的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像父親與兄長那樣,做一個帶兵的將軍,成爲大遼國唯一的女將軍。後來遼國滅亡我逃難南下機緣巧合之下變成了一名山賊頭領。從那時候起,我自己都感覺我變作了另外一個人。直到今天我都弄不清楚,當年那個遼國的飛狐兒和現在的蕭玲瓏,究竟哪個是纔是真正的我。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很確定,現在的蕭玲瓏,過得很不錯,很幸福。這就足夠了,不是麼?”
“是……”蕭塔不煙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事到如今我跟你說句實話。當年我嫁給大石的時候,還曾經有一點沾沾自喜。因爲從小到大,父親與兄長他們就更喜歡你。我什麼都不如你,最後卻能嫁給我們兩個都愛的男人,我曾一度覺得很自豪。直到後來我才明白,我當時有多麼無知和淺薄。因爲我發現,大石說要娶我,只是出於一種禮貌;他真正愛的人,是你。”
“哈哈,笑死我了!”蕭玲瓏突然捧腹大笑,“出於禮貌?”
“是的,只是出於禮貌……”蕭塔不煙嘆息了一聲,說道,“因爲我比你更早結識大石,也更早跟他有了感情,我們甚至早就私定終身過了。但是當他遇到了你,他就毫不猶豫的愛上了你……飛狐兒,你知道麼?如果你同時愛上了兩個人,就請選第二個。因爲如果你真的愛第一個,心裡就全部是他,不會再愛上別的人。這個天下都終究是屬於男人的,女人也一樣屬於男人。像大石與楚天涯這樣的男人,身邊肯定不止有一個女人。但是他們心裡最愛的,肯定只有一個!”
“那我的確是比你幸福。”蕭玲瓏微笑,又笑得眯起了眼睛,“至少現在,我的心裡全部是他,他的心裡也全部是我。我知道他有過別的女人,我雖然有點氣惱,但卻沒有真的在意。因爲我知道,楚天涯這個權傾天下的男人,只有與我在一起的時候纔會做回自己。他會像個孩子一樣的跟我發脾氣、耍無賴甚至是撒嬌。他曾爲我奮不顧身的擋刀爲我流下真正的眼淚;當我不見了,他會滿天下的尋找;只有當我在他身邊,他纔會有家的感覺。我們,真正屬於彼此……這些事情,不會發生的別的女人身上!”
蕭塔不煙靜靜的聽着,漸漸的眼睛紅了,眼圈溼潤了,最終流下了眼淚來。
“你爲何要流淚?”
“因爲你說的這些,我全部沒有經歷過……”
……
“哈哈!終於釣到了!有了、有了,晚上有魚湯喝了!”姐妹倆聊得正起勁的時候,那邊楚天涯突然手舞足蹈的大叫。
蕭玲瓏驚喜的站起來往楚天涯走去,卻看到楚天涯手上提着一條不足三寸長的小魚,當場忍俊不禁的大笑,“這麼小一條魚,如何煮湯?你就知道吹牛!”
“我釣個十條不就有了!”楚天涯咧嘴而笑,“來,把魚收起!”
“好嘞!”蕭玲瓏也不顧自己有孕在身大腹便便,親自拿起小水桶,小心翼翼的接過了楚天涯釣起的這尾魚,然後將小魚桶提回了涼亭裡。
蕭塔不煙靜靜的看着這一幕,眼淚流得更兇了。
蕭玲瓏接過婢子遞來的溼熱毛巾擦了擦手,說道:“當你真心的與一個男人分享一切的時候,不管它是喜怒還是哀樂,無論是富有還是貧窮,再或者權傾天下與默默無聞——那都是一種幸福。我願意分享天涯的一切,不管是逆天改命征戰四方還是家長裡短池塘垂釣,我都感覺很快樂,很幸福,也很滿足。姐姐,今天你流出的眼淚是真心的;因爲我清楚的知道,大石真的不愛你。”
“你說得對……爲他做這些,我真的很不值得!”蕭塔不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眼神突然一凜,正sè看向蕭玲瓏,“飛狐兒,你還會相信我麼?”
“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雖然你曾經傷害過我,但是我若是不相信你,今天你就不會站在這裡了。”蕭玲瓏說道,“你想對我說什麼?”
“我要告訴你一件……驚天的秘密!”蕭塔不煙鼓起勇氣,眼睛都瞪大了看着蕭玲瓏。臉上,現是浮現出驚悚之sè。
蕭玲瓏心頭一緊,急忙拉着蕭塔不煙的和朝池塘邊走,並吩咐身邊的女衛嚴格戒備,不許任何閒雜耳目靠近。
“現在你可以說了。”蕭玲瓏停下步子,說道。
楚天涯仍是支起一條腿靠着太湖石,魚竿架在膝蓋上,滿副悠然自得的神情,“想說什麼呢,如此隆重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