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來了,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小臉蛋兒繃得緊緊的,眼睛裡有怨氣。
“天冷了,你還穿這麼少?瞧你,臉都凍僵了。”楚天涯上前要掐她的臉,她扭了一下頭別開,冷冷道:“主公有何吩咐?”
楚天涯就笑,“叫上朱雀,再帶上你的鳥兒,跟我出去走一趟。”
貴人就眨眼睛,“去哪裡,幹嘛?”
“是不是我要下達什麼命令,還需要向你解釋了?”楚天涯說道,“還是,你不樂意跟我出去?”
貴人恨恨的剜了楚天涯一眼,嘟着嘴,“兇什麼嘛!去就去了。”
“去,備馬。”楚天涯衝着小飛努了一下嘴,“其他人就不必跟來了,就我們三個出去走一趟。”
小飛抱了拳應諾,又道:“主公,還是叫湯盎帶上虎賁吧?非常時期,恐有危險。”
“方圓百里之內都是我們的地盤,我又不走遠,能有什麼危險?”楚天涯道,“少廢話了,去辦!”
“是!”
不久,楚天涯一行三人都騎了馬,穿了厚實的裘衣披上風雪斗篷,離開了小蒼山帥營駐地,望山下而去。
何伯就把小飛拎了來,“說,主公這是去幹嘛了?”
“主公的事情,小人哪裡敢問?”小飛眉飛色舞的竊聲道,“老爺子你也看到了,主公他隨身帶的是朱雀和貴人,還吩咐說不許別人跟隨……”
何伯若有所思的點頭,“郡主呢?”
“適才帶着耶律兄弟還有阿達,率領夜叉軍和契丹騎兵一同去了焦文通的騎兵駐地。”小飛說道,“說是去練兵了,估計一時半會兒的回不來。”
“怪不得……”何伯就摸着下巴上雜亂的灰白鬍須嘿嘿的笑了,“吩咐下去,今天主公的事情不許對郡主提起!郡主回來了若是問起,就說主公出去巡視衆營了!”
“是!”
“嘿嘿,老頭子要去看看熱鬧!”話音剛落,何伯就把柺杖往地上一撐,整個人像只鷹鵠一樣在雪地上飛奔起來,攆着楚天涯等人留下的一串馬蹄印就追了上去,跑得比兔子還快。
小飛瞪大了眼睛,“踏雪無痕,原來世上真的有這種至高無上的輕功!——哼,哼,老頭子不厚道,還留着壓箱底的活兒不肯教我,這下被我親眼看到了吧!”
“倏”的一下,老頭子又跑了回來,柺杖指着小飛就罵,“臭小子你嘀咕什麼?”
“啊?”小飛早就嚇愣了,“沒、沒!”
“啪”的一聲響,柺杖就敲在了小飛的頭上,老頭子罵道,“能教的老頭子都教你了,自己不好好練就知道在這裡嘀咕?你也就這麼點出息!——練吧,練個三十年,你能有老頭子這份道行就不錯了!”
“倏”,老頭子又奔走了。
小飛摸着頭上鵝蛋大的一個包都想哭鼻子了,抖着嘴皮子不敢罵出聲,就怕耳朵比貓還靈的何伯又給聽到。
楚天涯帶着貴人和朱雀下了小蒼山一路向南,跑了近半個時辰才停下。
已到汾水河畔。
這是一處故地,去年這時候,這裡留下了楚天涯和蕭玲瓏的一段美好回憶。
楚天涯在當初二人駐馬停歇的小山坡上下了馬,站在那裡向北方遠眺,良久的靜默。
風雪依舊,漫天茫茫。
朱雀和貴人都站在他的身後,也不插話。三匹馬在不遠處跺着蹄子,身上熱汽直冒。
楚天涯總算轉過身來,兩個女人都淡靜的看着他。
“不錯,氣色都很好。不愧是老爺子調教出來的青衛,這點風雪對你們來說根本不算回事。”楚天涯走近了兩步,在朱雀面前停下,伸手,要去摘她臉上的面具。
朱雀後退了一步躲開,也不說話,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摘下它。”楚天涯淡淡的說,卻是命令的口吻。
朱雀只好摘下了面具。
美豔絕倫的臉龐上,卻有一道永不癒合的十字傷疤。
楚天涯伸手,摸到了她臉上,輕輕的撫摩那處傷疤。
“你後悔嗎?”
“你說呢?”朱雀沒有表情,平靜的反問。
“我知道你後悔了,尤其是當你看到蕭郡主回來以後。”楚天涯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最安靜的人就是你,離我最遙遠的人也是你。”
“你錯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朱雀別過了臉去,“我說過了,我只想做回我自己,不做仇恨的奴隸與權利爭奪的犧牲品,也不想活在誰的陰影之下。現在的朱雀,仍和當初揮刀破相的朱雀一樣。我平靜,是因爲我真的心靜如水;我未離你遠去,但你卻感覺到我的遙遠,是因爲你沒有把我放在離你很近的心旁。這種事情,不可強求。所以我更加平靜。”
站在一旁的貴人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二人都看向貴人,貴人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這話應該我說纔對。”楚天涯並沒有責怪她,自己也輕嘆了一聲,“朱雀,貴人,你們對我的心意我都很清楚;但是抱歉,我的心裡已經被她塞得滿滿的了,再也無處安放別的女人。我不知道別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個什麼樣的心態,至少目前,我還做不到把我的心分給幾個女人。我不想欺騙你們,雖然現在我大可以順理成章的接受許多別的女人和我在一起,同牀共枕也好朝朝暮暮也罷,但是,我的心裡只會有蕭玲瓏。”
貴人咬着嘴脣,臉蛋兒又繃得緊緊的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楚天涯,聲音都有點嘶啞了,“所以你都不願意跟我洞房?”
“說不願意,那是假話。貴人,你這樣的女人,是任何男人也無法拒絕的。”楚天涯笑了一笑,說道,“如果只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我大可以心安理得。但你們都對我付出了感情,做出了犧牲。因爲如此,我纔不想作踐你們。”
“可我不在乎!”貴人突然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有心愛的女人了!我不在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這就夠了。”
楚天涯微笑,“我在乎。”
貴人愣了,怔怔的看着楚天涯,眼淚就下來了,“你是要攆我走嗎?”
“你誤會了,他不是趕我們走。”朱雀在一旁淡淡的道,“她是不想虧欠了我們,做負心的男人。”
“是。”楚天涯並不否認,“我可以欺世盜名,可以殺戮萬千,但我最不想虧欠的就是情債。你們跟着我都是付出了比較慘烈的代價的,我也曾經想過接受你們。但是後來我發現了,我真的是那種死心眼。我的心裡只有她,除了她,再也放不下別的女人。我怕你們有希望,然後只能收穫失望。所以,我必須要跟你們把話說清楚。”
“沒關係,我可以等。”貴人吸着鼻子儘量不讓眼淚流下來,“多久都行,直到你的心裡,有了我的位置。”
楚天涯嘆息,“你這樣,我只會更加愧疚。”
“你果然跟其他的男人不同。”朱雀冷不丁的冒出這一句。
楚天涯不由得笑了,“其實也沒什麼不同,酒色才氣我樣樣喜歡,江山美人我都想收入囊中。男人嘛,都是自私的。都想佔有更多的女人,尤其是像你們這樣漂亮的女人,卻不願付出太多的感情承擔太多的責任。只是,我承受不起太多的真情。我寧願你們對我虛情假意,然後我們逢場作戲兩不相欠。但是,我已經欠你們太多了,不能再欠下去。”
“我不在乎,我願意!”貴人大聲道,“楚天涯,你真是賤!別人對你真心,你還不樂意了是吧?”
朱雀淡淡一笑,“罵得好。”
楚天涯苦笑,“嗯,的確罵得好。”
然後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就剩北風捲着大雪在那裡嗚咽。
不遠處,老頭子蹲在一處大雪堆後面瞅着,揉着鼻子心裡直嘀咕:搞什麼鬼,大冷天的下大雪,跑到這裡來說一通莫名其妙的話?……少爺,趁郡主不在你趕緊哪!老爺在地下就盼着老楚家開枝散葉呢,你讓她們每人幫你生一窩不完了?哪有那麼多麻煩,真是!
半晌後,朱雀突然道,“你究竟想對我們說什麼?”
貴人也回過神來,“是啊,跑得遠遠的,避開所有的耳目,就爲了跟我們說這些?”
“我有一個絕密的軍事行動,需要你們兩人配合。”楚天涯說道,“如果只是主公與屬下,我大可以直接下令。但我知道,你們之所以留在這裡,並不是爲了做一名青衛。所以在說出這個計劃之前,我要先把我真實的想法跟你們說清楚,並給你們選擇的餘地——不管你們是否願意接受這個任務,我也不能保證你們以後在我的心裡,是否有位置。也就是說,你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徒勞無功的,甚至還有可能犧牲性命。”
不遠處的何伯都不由得心頭略微一怔:原來還有這一出!少爺想幹嘛呢?居然瞞着所有人,甚至包括我和蕭郡主?
貴人輕輕的點頭,“我說過了,我可以等。如果我能活着回來,就繼續等。說吧,是什麼任務?”
楚天涯看向朱雀。
朱雀淡然道:“不用這樣看着我。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覺,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如果你信不過我,就不要說。其他的都是廢話。”
“我要你們回金國。”楚天涯說道。
何伯差點就跳了出來,心裡就罵:少爺瘋了?
朱雀與貴人也是一怔。
“怕了?”楚天涯笑了一笑,“那就算了。”
“你都不怕,我怕什麼?”朱雀也笑,笑得雲淡風輕,“去當細作嗎?”
貴人忙道,“行不通的!完顏宗翰見了我們,二話不說直接宰了!嗯,也有可能是……女真人是怎麼對待女人的,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朱雀說得對,我是很怕。”楚天涯輕嘆了一聲,“我說過了,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會把身邊的女人拱手讓給任何人,不管自己是否真的喜歡。而且,我也害怕你們灰心失望,真的投靠金國然後反刺我一刀。所以,能夠做出這個決定,我也是在孤注一擲的豪賭。”
“你是在拿你自己的一切加上十幾萬人的性命,賭我們兩個女人是否值得你信任?”朱雀道。
貴人打了個寒戰,“你……真有這麼大膽子?”
不遠處的何伯也不約而同的打了一個寒戰,心裡就罵:真是老得不中用了,還怕冷!
“所以我開誠佈公的把一切都跟你們說清楚了,而且,你們可以選擇不做。”楚天涯說道,“這不是命令,是請求。”
朱雀深吸了一口氣,“我只問你,如果我回去後和完顏宗翰睡在了一起,你會怎麼想?”
楚天涯的眼角就抽搐了幾下。
貴人忙道:“幹嘛要說這個?”
“不,我一定要問。”朱雀堅持。
“我不知道……”楚天涯長長的吁氣,避開了朱雀的眼神。
“好,我做了。”朱雀堅定的說道,“就衝着你這句,我不知道。”
楚天涯一怔,貴人也愣住了,何伯更是嘴角直咧表情古怪。
“就衝着你這句不知道,朱雀永遠不會讓別的男人碰我一根手指頭。”朱雀轉過身眺望着遠遠的北方,“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能做到。貴人,你不用跟着去了,我一個人就行。”
“我不去,青兒不跟着我們,你怎麼給天涯哥哥送回情報?”貴人湊上來挽着朱雀的胳膊肘兒,“你曾是我的大首領,就永遠是我心中無可取代的大姐,我都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跟你一起去——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要等他我們就一起等!要是有別的男人招惹我們,我們就一起殺了他;就算是要拔刀抹脖子,血也得流在一個坑窩裡!”
朱雀轉過頭來看着貴人,臉上泛現出難得的溫暖笑意。
楚天涯看着她們,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覺得心裡,欠這兩個女人的更多了。
“走吧,我們去做準備。”朱雀拉着貴人,就去牽馬。
楚天涯很想問一問,她們再要如何去博得完顏宗翰、尤其是時立愛那個鬼狐狸的信任,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來。
因爲他知道朱雀的智慧不比他差;她既然能這麼堅定,就表示她有信心去做到。
兩名女子騎上了馬,一同對楚天涯抱拳。
楚天涯站直了身體,抱拳對着她們,“記得要安然無恙的回來!”
“駕——”
“老爺子保護主公,我們去了!”
何伯怔了一怔,從雪堆後跳了出來,嘿嘿的傻樂。
楚天涯嘆息一聲走過去,苦笑道:“老爺子,我是不是很卑鄙無恥?”
“不,你比絕大多數的上位者光明正大多了。”何伯正色的看着楚天涯,說道,“至少你沒有欺騙誰的感情。其實就算你欺騙了,也是應該的。居上位者,舍小而取大是人之常情。別說是兩名女子,必要的時候父母兄弟都是可以捨棄的。”
楚天涯的臉皮抽搐了幾下,轉過身去看着一片茫茫的遼遠山巒,“我怎麼覺得我在這主公的座位上多坐一天,就迷失越多的本性?”
“因爲你站的位置不同了,思考問題的方法不同了,你追求的理想與遵循的道德標準也不同了。”何伯用他嘶啞的聲音平靜的道,“有一句話叫做,爲大事者不拘小節……話,誰都能懂;道理,不是誰都能真的明白。”
“等到真的明白,就意味着已經失去了很多,虧欠了很多……”楚天涯深深的嘆息,“我不知道我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也許有一天,我會後悔。但是……誰能給我一個選擇的餘地?”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走到了這一步,你已經不再是你,你的身上肩負了太多的責任與使命,如果你不履行它們,那麼,你站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慘。”何伯說道,“古往今來凡成大事者無不棄小而取大,誰還不是這麼過來的?前朝明君李世民,還曾經在玄武門手刃兄弟逼父退位呢,他難道打從孃胎裡出來就有這念頭?——還不都是因爲別無選擇?”
聽着何伯的話,吹着徹骨的北風,楚天涯打從心底裡一陣陣發冷。
“爲什麼朱雀聽到我回答說‘我不知道’,就欣然領命了?”楚天涯自言自語的道,“我不是應該回答她說,如果她再和完顏宗翰在一起,我會傷心、難過、自責還有憤怒的嗎?”
“少爺,朱雀比你想像的聰明。她比男人,都要更懂男人。”何伯說道,“你回答說不知道,證明了你心裡的矛盾,證明了她在你心中是有份量的。你若回答後者……她才真的不稀罕!”
楚天涯擡起頭,迎着風,感覺眼睛被颳得刺疼。
“老爺子,我欠下這麼多的債,該要如何來還?”
何伯就嘿嘿的笑,“少爺,你還是心不夠狠。瓦肆裡的三國評書你聽過吧?魏武大帝就曾說了,寧教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那是何等的胸襟與霸氣!能成大事者,誰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誰不是欠了千萬人的債?如果連這個都承受不起,那就只好回家做個田舍翁,自給自足誰也不欠誰了。不過那樣的話,又是被別人欺負與壓榨,連個鄉間的保正也能指着你的鼻子罵你祖宗十八代——兩相對比,你覺得是做魏武那樣的梟雄好,還是做一個田舍翁自在?”
“老爺子你說得對,凡成大事者,誰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誰不是欠了千萬人的債?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楚天涯低低的吟哦自言自語,“曹操把這句話說出來了,所以他被人罵作奸雄。其實他纔是個真性情的實在人;遠比那些,把這種念頭藏在心裡的僞君子要強多了。”
“這就對了。”何伯笑眯眯的拍楚天涯的肩膀,“回去吧,少爺。我知道你心裡很難受……但是,還有更多的事情在等着你。你是男子漢,是頂天立地要幹一番大事業的男子漢。受點憋屈有點割捨那是在所難免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這憋屈不白受、讓這割捨有價值!”
楚天涯深深的吸了一口汾水河畔的寒氣進去,重重的吐出。
“好,回帥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