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子回山休整了,這次不同以往任何一次,是因爲一個又好又壞的消息特地趕回來的。
老六結丹了,成爲新一代楚字輩弟子的第一位長老,只用了短短十一年時間。這份榮耀使靈石子不自覺的胸膛挺得高高的,但同時,他十分擔憂。
自從聽到嬸孃和嫂子去世的消息,李宏瘋了,一開始不信,大吵大嚷要下山。所有人勸不住。蘊九子只好親自帶他下山。
看到燒成白地的農莊廢墟後李宏先是沉默,待看到嬸孃和嫂子屍骨無存,原地只有一塊大理石墓碑簡單述說生卒年份時,他瘋了,衝進廢墟拼命挖着,居然在原地挖出一個十丈深的大坑。
之後他就躺在大坑裡不動,要蘊九子把他跟灰燼一起埋了。
蘊九子被鬧的無法,只好出手強行禁錮李宏,將他鎖在自己幽靈澗的小屋裡。
李宏被鎖之後消沉無比,索性不出來,每天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醒了再喝喝了再醉,只要一天蘊九子不給酒就大鬧。
蘊九子也不勸,自在門外看守,兩人一裡一外的沉默喝悶酒。
靈石子聽到這個消息又喜又急又憂心,別人不清楚,他卻是很明白李宏爲什麼會這樣。
都怪那個女人!哼,她還是早死早好!
本來他還有一點愧疚之心,聽聞李宏如此後,那點愧疚蕩然無存,對婉宜再也沒有半分好感,盡是嫌棄和厭惡。
一定要想辦法讓老六振作啊。靈石子目光炯炯,進得山門後沒有馬上去找李宏,而是仔細思考了一番說辭,最後他拿着山下得來的十斤竹葉青飛往幽靈澗。
********
幽暗的小屋裡,李宏呆呆坐着,身邊一大堆酒罈子,幾乎將他埋了起來。
他感覺心痛如絞,痛得透不過氣。眼前出現一幕幕往事。
婉宜並不是呂梁本地人,而是山外大鎮五里鋪姜秀才的獨女,家道雖中落,但自小讀書識字,一手女紅遠近聞名。若不是宋金戰亂起,以她的人才是絕對不會嫁到李家窪這個小山村來的。姜老秀才一心想讓獨女避開戰亂,誰知到頭依然避不過。
進門沒多久大哥就被拉壯丁走,是她支撐門戶,撫慰婆婆、照顧小叔,昔日纖纖讀書繡花的手被粗重的農活磨得生出一層層老繭。即使這樣,她依然自甘如飴,從來沒叫過一聲苦。在那些苦難歲月裡,是她撐起整個家。也是自那時起,自己有了朦朧的心事。
長嫂本該如母,只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變成紅顏知己。大哥勇猛無敵,是遠近聞名的獵戶,能開強弓發連珠箭,這本是姜老秀才擇婿的原因。可自己,纔是真正與婉宜氣味相投。那些暗無天日的苦難歲月裡,兩人藉着一盞如豆小燈,婉宜把從小讀的一本本書都教會了自己,談詩論文,小屋裡飄曳的都是書香。
也許,正是自那時起,兩人都開始有了心事吧。她本來不過只比自己大四歲。她還很年輕。
婉宜,竟然就這麼去了。她爲什麼不等自己,爲什麼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老天捉弄人啊!
心底憤懣無處發泄,李宏瘋了似的在酒罈堆裡找喝剩的酒,卻什麼也沒找到,都喝完了,都是空的。
“師父給你帶酒來了。”靈石子走進小屋,看到李宏的同時,他也是心痛萬分。
這孩子,都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了!
李宏全身污穢不堪,滿身酒氣。兩眼深深摳進去,麪皮發青,全身只剩皮包骨頭。但到底已是金丹期修爲,靈石子自是看的出來,他的元氣修爲絲毫未損,損的只怕是心啊。
靈石子暗歎,將自己帶來的酒遞過去。
李宏擡眼看了看靈石子,眼底掠過一絲暖色,隨即移開視線,木然的將酒罈舉到嘴邊,大口大口的喝起來。
靈石子看着他,突然道:“婉宜有遺言。”
李宏全身一震,酒罈不由自主放下,眼睛裡總算有了點人氣,問道:“真的假的?你們不要騙我。”
靈石子緩緩道:“那晚魔宗妖人同時攻打青油觀和山下農莊,我們去的時候已是晚了,全完了,山下一片火海。我們的人飛快去農莊救人,沒看到活人。卻聽到有人唱歌,那人坐在大火中,全身已是燒焦,只是由於手裡有你送的返魂楓至寶,所以心神保持最後一絲清明。”
李宏終於動容,淚水洶涌的流出眼眶,他哽咽道:“婉宜竟然是被燒死的!婉宜!你好苦!”
“苦?苦算什麼!魔宗太歹毒了,連凡人都不放過,農莊被他們下毒再一把大火全部點着!可恨啊,我們人手不夠,前些天剛剛折了二十八人,沒來得及救援!農莊裡三千條人命!”靈石子沉聲道,眼裡幽光閃動。
恨意漸漸從心頭升騰而起,李宏咬牙切齒問道:“後來呢?”
“他們聽到有人唱歌,那人唱的是這個……”靈石子頓了頓,一字不漏將婉宜臨死前唱的歌詞背誦出來:
“問君知否相思苦,
夢魂千里無覓處。
朝朝寒食夜夜雨,
曉風不見穿朱戶。
問君知否相思苦,
此生盡是前生誤。
白頭吟謂別離人,
願得一心無相妒。”
末了他道:“唉……可憐的孩子,她自知絕無生理,所以在祝福你啊。孩子,你一定要聽她的話,振作起來爲她報仇!爲她和楚雄的娘、你嬸孃報仇!”
李宏已是聽呆了,細想婉宜歌詞裡的意思,她在自嘆命苦,在祝福自己跟楚曦。
眼前出現婉宜那張幽怨美麗的面容,晶瑩的眼眸裡包含海樣深情,萬般不捨萬般眷戀,卻又萬般無奈和萬般無悔。
啪——手裡的酒罈成了碎片,竹葉青飛濺,滴滴如同血淚,冰涼的濺在李宏心底。
他低下頭,沉悶的嚎哭起來。
“哭吧哭吧,哭出來就會好些,師父還有很多事情要告訴你。唉,我們九離門,這次只怕熬不過去了……”靈石子一聲長嘆,頹然坐倒,髒酒罈堆嘩啦啦的倒了。
一絲自責閃過李宏心頭,師門有難,我卻……但心底再次升起的揪心劇痛卻使他拋開這絲自責。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婉宜……原來你真的來看過我了……
他想起最後那關情劫,幾乎可以肯定,當時是婉宜魂魄假借心魔來看自己,卻被自己認定是心魔因而失之交臂,所以之後無論使出多少召靈術,那幽幽芳魂卻連入夢都不曾!
血淚從心底滾燙噴涌而出。他痛哭失聲。
就在這時,小屋外有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問道:“師祖,他好些了麼?”
楚曦走進來。她憔悴了許多,纖細的眉頭緊蹙,眼裡盡是焦慮和憂心。
李宏看到這張熟悉的美麗容顏,突然恨不打一處來,他跳起來指着外面大叫:“你滾!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楚曦登時面色如紙,她囁嚅道:“師兄你怎麼了?你理我了?你爲什麼罵我……”
“都怪你!如果不是那天你跟來,婉宜不會那樣想!”李宏豁出去了,不顧靈石子在場蘊九子在門外聽着,赫然叫出心底的秘密:“我喜歡婉宜,我不管她名分上是我嫂子,我只喜歡她一個人!就是你從中攪和,害的她痛苦難受,她臨死還在祝福你我!我絕對不會跟你好,她在天上看着,我知道她不願意,她是被你逼的!你給我滾!滾!滾!”
李宏一連喊出三個滾字,瘋了似的指着楚曦大罵,心底的火無處發泄,不知爲什麼,他不顧一切的想要傷害面前這個女孩兒。
楚曦淚落如雨,她再也待不住,轉身飛撲出門,悽切的哭聲一路飛遠。
靈石子眉頭一皺,暗叫不好,本想提起李宏的怒火讓他憎恨魔宗妖人,使他振作。怎麼這時候楚曦跑來,這腔火卻是衝她發過去了?這……他臉色忽白忽青,怔住了。
半晌他還是決定勸勸李宏:“老六,楚曦是個好孩子,你別亂罵她,這事怎麼能怪她呢?婉……”他想要說出婉宜二字,終究難出口,遲疑的換個說法道:“你嫂子去就去了,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多珍惜眼前人才是。”
“師父,你不用說了。”李宏緩緩站起:“我這次閉關也是楚曦騙我的,說我只要一個月就能結成金丹,結果我花了五年!哼!就是這五年,讓我錯過這麼多事情,甚至讓山下嬸孃和嫂子都死了,如果我在的話,她們說不定……”
“夠了!”門外一聲大喝,蘊九子走進來,臉色鐵青:“李宏,一直把你當小友,我從來沒說過你一句不是,但這次你實在太過分了!乾坤正氣丹和玉液是我讓楚曦給你的。你是不是也要怪我?好!怪就怪吧,算我看錯了人!”
他冷冷揮手道:“靈石子,你也出去,就讓他在這裡怨天怨地一個個怨過去!也許你的好心他還會說,都怪你當初帶他入仙道,如果不當神仙,就可以和那女人在一起了!”
“你!”李宏霍然站起怒目而視。
“我什麼?我看不過去了!傷心終有盡時,你明知跟婉宜不可能!何苦騙自己騙別人!”蘊九子心灰意冷,搖搖頭走出去,臨了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小屋裡只剩李宏一個人,腦子裡亂紛紛的,誰都怪不得,只能怪自己麼?
亂了,一切都亂了……他頹然蹲在地上,捧着頭髮呆。
三天後,李宏終於走出屋子。
看到李宏出來,蘊九子擡起頭淡淡問道:“你現在想的是什麼?”
李宏已是有了答案,他只有簡短的一句話:“我要報仇。”
“好。你有什麼打算?”
“請你教我實戰。”李宏靜靜道。
心底的痛還在,但是,目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好,我修爲太高不合適,我找人訓練你。”蘊九子說完就化爲黃光遁走。
等他再來的時候,身旁多了一人,是九樑峰首座靈儀子。
這是整個九離門實戰經驗最豐富的人,目前修爲化丹後期,不高不低,正好合適訓練李宏實戰經驗。整個九離門能請得動他訓練李宏實戰的人只有蘊九子。
靈儀子面容酷傲,英氣十足,他背手冷冷看着李宏,朗聲道:“你若要跟我學實戰,就必須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痛!”
李宏冷聲道:“我什麼都不怕,我只要你用最快的速度訓練我!”
看着面前同樣冰冷倨傲的李宏,靈儀子起了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以前的李宏跟他不是同類人,那時的李宏熱情、一團和氣,現在的他,卻很合自己的口味,一樣的冷傲十足,一樣的殺氣沖天。
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但面容根本不曾改變分毫,靈儀子淡淡道:“跟我來,我們要找個合適的地方。”
一紅一金兩道光芒迅疾遁遠。
蘊九子輕輕籲口氣,心底終於輕鬆起來。他走回小屋,眉頭一皺,成堆酒罈無聲化爲齏粉,洋洋灑灑朝外飄去,轉眼小屋乾淨且空蕩蕩的回覆原樣,只是那股酒味……蘊九子暗道,只怕需要十天半月才能散去。
那時,李宏又會有什麼變化?他心裡的傷會治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