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元年建康府學文宣王廟的入學考試,註定要在大宋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考試結束,李鳳梧帶着惡僕李鉅鹿回李府挑逗朱喚兒去了,至於考試結果,第二日遣一個僕人到文宣王廟看張榜即可。
鍾毓秀和楊奉賢及另外一位先生將試卷收整後,一起來到府學明德堂,此時府學生員的開學檢測考試早已結束,一些先生正拿着其中的優秀作品探討着。
看見楊奉賢等人進來,衆人放下手中事情,紛紛圍過來,等待東西廳教授周必大和曹崇一起審閱那個風雲人物李家小官人的試卷。
楊奉賢從一堆試卷中找出李鳳梧的試卷,墨跡已幹,輕手輕腳的放到周必大書桌上。
和楊奉賢預料的一般,周必大隻掃了一眼卷面便皺眉,顯然對李家小官人雞飛鴨舞的書法造詣極爲頭疼,這水準在府學裡也可以傲視羣子,不是針對誰了。
字跡雖醜,考慮到李家小官人十六歲之前不沾筆墨,這種程度也能接受了。
周必大便提筆墨,準備一題一題判閱。
然而衆多先生和東廳教授等了許久,也不見周必大落一墨,暗自詫異,大家都熟知周必大其人,立身剛正,就算李家小官人是經他首肯入的府學,這種情況下斷然不會徇私,只是他爲何不落筆?
曹崇本是想等周必大閱完再複審,此時也忍不住好奇之心,靠過去問道:“子充兄何故不下筆審之?”
周必大苦笑,將帖經卷遞給曹崇,“無處下筆,若真要審閱,大概只能落個雞飛鴨舞的批語了。”
衆人聞言都是詫然。
曹崇看罷,也不得不歎服道:“李家小官人熟記能力着實不錯,竟然隻字不差,真如子充兄所言,這卷面還真給他落個雞飛鴨舞的批語,子充兄不怪的話,某來落筆。”
周必大爽朗一笑,心中陰霾進去,“惠美兄但請無妨。”收了李家大官人三千貫銅錢,自己雖然沒有徇私中飽,但終究拿人手短,如果可以,李家小官人能在府學深造是最好。
此時閱夠李家小官人的帖經卷,後面只要不太拙劣,僅憑此捲成績,大概便能有六成可能留在府學成爲真正的生員。
曹崇便提筆落下“雞飛鴨舞,勤修之”的評語。
和曹崇飄逸書法一比,李鳳梧那字便顯得極其不堪入目,真是個天上地下的差距,不知道李鳳梧看到時候會做何感想。
帖經滿分,接下來便是經義。
依然是周必大首閱曹崇複審,這一次沒有帖經完美,周必大雖然看得頻頻點頭,手中筆豪也是頻頻落下,顯然不足之處頗多。
十題下來,周必大最終判了個良上的結語。
然後遞給曹崇,曹崇複審時一臉痛苦,無他,李鳳梧的字跡着實讓人看不下去,如果不是因爲此子是此次考試風雲人物,以曹崇的性格根本不會看下去,直接給黜落。
有周必大評閱在前,曹崇只在經義卷補了兩處,便也給了個良上的結語。
帖經滿分,經義良上,最後的時務策論只要不大逆不道,李鳳梧這生員名分便板上釘釘了,這一結果落在楊奉賢眼裡,自然是高興的。
自家侄兒楊邁和李家小官人交往過幾次,回家後大爲讚賞,李家小官人出手闊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年輕人看對眼了,侄兒作風雖有年輕人的張揚,骨子裡卻重禮守儀,對柳家作風早有不滿,加上李鳳梧和侄兒相處時毫無做作,侄兒楊邁甚至對自己說出李家小官人當如鳳棲梧桐,他日比展翅入天家的評語。
對此楊奉賢不做看法,但對侄兒的行爲,自己必然是要表示一下支持的,因此李鳳梧若能留在府學自然是好,自己會建議楊邁和他多走動親近。
只是鍾毓秀和其他幾位先生則有些無奈,鍾毓秀心中有鬼不說也罷,其他幾位先生,其中兩位便是柳家那位青染公的門生,眼見氣死老師的小子竟然要入府學,自己還要教導他,心裡別提多彆扭了。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沽名釣譽的柳青染教導出來的弟子也好不到哪裡去,說衣冠禽獸大概會重了,但給一個假道德君子的評價還是靠譜的。
拿起時務策論,此次曹崇沒有再等周必大看完後複審,而是一起評閱。
只看得第一句“建炎南渡,兩朝對峙,然世事無長久昌期,歲歲而過,必起風雲戰事……”,兩人便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讚賞。
待看得後文,周必大和曹崇兩人的臉色便逐漸變得精彩起來。
周必大忽然停住,對曹崇說道:“實不料我府學初等生員中竟有此等佳作,真是讓我等慚愧,不如惠美念與大家共賞之。”
時務策論讀了一半,曹崇也收了之前對李鳳梧的間隙之心,大聲笑道:“如此甚好,也叫大家知曉我府學多了怎樣一員才子。”
說完在衆多先生驚詫莫名的目光中搖頭晃腦高聲念道:“建炎南渡,兩朝對峙,然世事無長久昌期,歲歲而過,必起風雲戰事,前有嶽王戰利後有採石捷……”
本來是可以直接說靖康恥,不過在本朝這是個不能輕易說的事情,畢竟大宋皇族蒙羞,若是這種事情述諸書面,那真是老壽星吃砒霜了。
聽得這段話,一衆先生點頭稱讚,就連鍾毓秀和那幾位先生也不得不讚一聲,李家小官人着實不錯,這段話鋪墊得頗有山高月小之勢,只等後面水落石出的破題。
承惠於王安石,太學體幾乎銷聲匿跡。
太學體是宋初狂儒柳開以險怪奇澀傾向在古文運動後期登峰造極的發展,文體怪誕詆訕流蕩猥瑣,既無古文的平實質樸,又乏駢文的典雅華麗,直以斷散拙鄙爲高,完全與駢體文唱對臺戲,
李鳳梧自然是不懂太學體的,不過受後世記憶影響,寫文章麼不就求個簡單粗暴?酣暢淋漓直抒胸臆纔是王道嘛。
因此李鳳梧一篇時務策論便很是讓人覺得爽利。
曹崇繼續高聲念文,當念道“天子北歸吾望矣,將軍揮劍吾往矣,此爲宋民之良心”時,曹崇猛然擊掌拍桌,驚歎道:“好一句天子北歸吾望矣,好一句將軍揮劍吾往矣!”
周必大拍掌附議,“果真雄文,此句恰有山高月小後的水落石出之感,令人眼前驟然開闊,實乃不可多得之佳作!”
衆多先生大受震動,一時間明德堂內寂靜無聲,只剩下曹崇的聲音繼續念下去,直到最後一段“海陵王歸去,然烏祿治國經略,羣臣相守上下相安……幾顯堯舜遺風。我大宋雖有采石之彩,然無朱仙將帥,又無黃龍之兵……兵鋒此去難復汴京,諸事當徐圖。天家欲北歸,宜先富國,朝欲京汴梁,當先強兵。”
海陵王自然是淫逸的完顏亮,烏祿則是女真名,指當今金國皇帝完顏雍。
明德堂內一片安靜,就連周必大這位未來的兩朝相公也沉浸其中,品味良久才喟嘆道:“真是個後生可畏吾衰矣,此文之佳,當不應埋沒在明德堂,某必作章折傳與臨安。”
這已是他第二次因李鳳梧說出後生可畏吾衰矣。
周必大好歹是科舉進士,八品的西廳教授、左修職郎,有權寫奏文至臨安,至於能不能過官家耳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曹崇亦長嘆一口氣,“此子見解明確眼光長遠,胸有成墨,他日必展翅而金榜題名。”
諸多先生才學不如東西廳教授,此刻皆被這一篇洋洋灑灑千餘字的雄文給驚得不要的不要的,一時間竟都沉浸其中而無人說話。
一篇時務策論《復兵論》,明德堂四座皆驚。
李家鳳,驚文宣。
鳳已初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