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慎雖然用了請字, 但表情神態並不放鬆,充滿警惕,顯是提防着宋採唐言語相勸。
宋採唐卻並沒有這個想法, 只是靜靜看着他的眼睛:“朝廷律法, 一旦有命案發生,現場及死者屍體當立即封存, 主官辦案有個保護期限, 在此期限內,死者屍身不能由家屬領回, 不能照常治喪,小盧大人可知曉?”
盧慎本就爲官, 朝廷律法是必考科目,有些條令自是熟的:“我知。”
宋採唐:“就算你父子二人都是官身,法理不卻人情,可斟酌放緩, 最快也得十多日, 小盧大人可明白?”
“明白。”盧慎微微咬牙,袖子裡的手緊緊捏成拳, “官府條例,我都懂,我願意等, 但, 我父的屍身, 不能剖!”
“如你所言, 不剖屍也能辦案,欒澤上下官員已用過往功績證明了實力,這個案子,我相信觀察使大人,刺史大人,府尹大人,通判大人,一定能破!”
宋採唐看向盧慎,長眉飛揚入鬢,雙目黑亮若琉璃:“但不剖屍,得不到最關鍵信息,第一線索缺失,這個辦案過程,許需要很久;剖屍,所得證據直接關鍵,有助線索彙集,許用不了幾日就能破案,你可儘快領回父親屍身回家安葬——如此,也不願意?”
盧慎還是堅持:“是,我不願意!”
“那好,家屬的意願,官府不會不顧及,溫通判愛民如子,不會強迫,我也不是那好大喜功愛炫耀之人,非要罔顧人意表現自己,”宋採唐不管神情還是聲音,都很安靜,“你父的屍身,我不會剖。”
說完,她退開一步:“言盡於此,小盧大人儘可放心。”
宋採唐說完話,並未流連,也沒有相勸的意思,轉身就離開了,盧慎還有點懵,怎麼她沒勸自己接受?
這樣的話……好像失去了什麼似的,心裡有點空。
圍觀衆人有人感想同他一樣:“虧大了啊,破案要慢了。”
“虧大了啊,老仵作先生偷了不師,學不了藝了。”
“虧大了啊,沒熱鬧可看了。”
“虧大了啊,盧大人的冤屈,怕永遠都是冤屈了。”
“虧大了啊,現在不答應,以後怕是得回頭求了。”
“虧大了啊,小盧大人還不自知,然而我已看穿了真相,他肯定要回帶上禮物各種上門跪求,然後宋姑娘各種不答應。”
……
溫元思適時控場,同張府尹配合默契的分工而忙,張府尹那邊命人驅散人羣,收斂屍體,溫元思過來同盧慎再次確認:“你即有了決定,那此刻起,現場封存,你父屍身由官府接管。因辦案需要,你及你的家人,都不可靠近祭望,你可明白?”
盧慎隔着人羣,遠遠看了看眼豬圈裡面,眼淚刷刷往下流,別開頭,哽咽的應了句:“是,我明白。”
春風裡,溫元思聲音似嘆息:“若你改變主意,隨時可尋我商量。”
盧慎:“我不會改的!我父屍身不能剖!”
“好,”溫元思沒再說別的,“若有任何案情發展,可以說的,我會同你溝通,若需要問詢情況,還請貴府上下配合。”
這個沒問題,盧慎當即表態:“溫通判放心,我盧家闔府都盼着案子早日告破,早日抓到兇手,爲我父伸冤,定會積極配合!”
此事說定,溫元思也沒閒着,開始走進人羣,詢問百姓們有沒有線索,能不能給到任何線索。
衙役們也跟着幫忙維持秩序,或者問話。
一邊趙摯抱着胳膊,大馬金馬定定站着,不幫任何忙,不問話,不協調關係,只一雙犀利雙目觀察四周,似不管哪裡的異動,都瞞不過他。
李刺史呵呵笑着靠近:“要不這案子,還是觀察使大人來管?”
趙摯不動如山:“你辦着看。”
李刺史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不管你看這麼細幹什麼,是不是準備什麼時候又坑老子一把把案子搶過去!
老子纔不上當!
李刺史表現的相當消極,束手站在一邊,笑眯眯的四處看,完全不似上個案子那麼上心。
……
現場巷深路密,民居衆多,可因死者出現在豬圈的時間是深夜,大家都在睡夢之中,並沒有目擊者。
沒有人知道死者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具體什麼時間。
但羣衆的力量是廣大的,溫元思又最擅長溫柔問訊,很快,有人想起來,昨天傍晚,似乎在一個小酒飯看到過死者。
“就附近,王家開的,甘四娘總在外面街巷賣滷食的那個小酒館,酒旗有一角被風捲沒了的那個!盧大人當時衣服又髒又爛,頭髮鬍鬚沒理,我纔沒怎麼認出來,現在一想,真挺像的……”
這人說着話,胳膊撞了撞身邊人:“你那時候不也在那兒,肯定看着了!”
這裡居民聚集,哪哪都熟,有一個這麼說的,旁邊人跟着一想,跟着也有了印象。
“說起來還真是,我也看到了,以爲是哪個眼生的外客呢,原來是盧大人麼?”
“怪不得認不出來,盧大人跟以前差很多啊!”
“沒錯沒錯,我這仔細咂麼咂麼,還真是他,一準錯不了!”
……
一個人這麼說便罷,這麼多人都這麼說,取信度就很高了。
溫元思立刻和趙摯交換了個眼色,下一個問話地點,就是小酒館了!
只是現場工作沒這麼快停止,還要稍稍忙一陣。
盧光宗在民間名聲很好,只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有百姓商量着祭拜了。
事涉命案,屍身由官府暫時保管,盧家不能正常照普通人家治喪,但白幡什麼的還是要立時掛起,報喪與親朋好友,空棺也得把儀式先搞起來,具體出殯下葬則再等官府時間,另行決定。
百姓們想着到盧府送點祭禮輓聯,哪怕身份不夠,登不了門,在門口磕個頭什麼的也好。
很快,已經有人買了香燭,在現場附近點燃,欲慰死者亡靈。
這些,宋採唐都沒管,她和吳泊老仵作一起跟着擡出來的屍身,到了府衙停屍房。
之後,開始進行清洗工作。
清水大量沖洗,屍體原本模樣顯現,宋採唐和吳老仵作一起再次驗屍,但是很遺憾,得到的結果和之前相差不大,除了又發現幾處衣服掩蓋下的傷痕,沒有更多的線索證據。
死者很狼狽,身上傷處多爲挨蹭,指甲是抓撓傷,傷情深淺不一,最老的傷大約半個月,最近的傷一兩日,但昨天新形成的,沒有。
表現形式與囚禁後的反抗相符,死者應該被人擄走,關了很久,一直在試圖出逃,昨日出現,許是逃脫成功,許是誰故意放的。
但他出來後,走了那麼遠的路,心那麼急,卻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鬧市裡的小酒館……
很蹊蹺。
宋採唐與吳老仵作溝通着驗狀,彼此對結論總結的都很到位,沒有異議。
因爲不能解剖,初次屍檢到這裡,便結束了。
“用冰吧。”
離開前,宋採唐目光微閃,提了個建議。
這個朝代已有成熟製冰方法,想用時是不缺的,花費也不大,府衙應該可以批。
如果屍體一直不讓剖,保持現狀可方便回頭有需要時複檢,如果機會來了讓剖,那就更應該好好保護。
吳老仵作點了點頭:“我這就去與同上官申請。”
宋採唐點了點頭。
此間事了,她也準備離開了,可就在離開之前,溫元思的大丫鬟榴紅幫主子跑腿,過來告訴她,山上那具屍骨起的差不多了,大約未時前能送過來。現在已是正午,若宋採唐不嫌棄,她就接了她去溫家陪老夫人吃頓便飯。
爲方便溫元思辦差,溫家在府衙附近有個宅子,今日老夫人就在那裡。
宋採唐沒有拒絕,微笑道:“那我就去看看老夫人。”
和李老夫人相處一直很愉快,宋採唐哄的老夫人十分開懷,昨日遇險之事,老夫人雖未和宋採唐細說,但很明顯,這件事於她老人家而言,不存在驚嚇,也不是負擔。
誰都有秘密,宋採唐無意打探,老夫人身心健康,一切便已足夠。
吃完飯,喝過茶,老夫人午睡的時間到了,宋採唐告辭,回到府衙,時間正正好,屍骨剛剛已經送回來了。
宋採唐立刻提着裙角走到停屍房,開始了對白骨的檢驗。
首先是性別,看盆骨;其次是年齡,仔細觀察頭骨與身體上各種年齡表現不同的骨頭,最後,是細節……
宋採唐心無旁騖,面容端肅,幾乎忘記了時間。
……
與此同時,關家,青宜院,張氏理事小廳,氣氛十分低迷。
張氏手中茶杯摔在地上,黃色茶漬緩緩漫開,在地毯上留下難看水痕。
她渾然不覺,雙目怔怔,神情呆滯,聲音十分僵硬:“死……死了……怎麼可能?盧光宗死了,這筆生意怎麼辦?”
“不不,現在最重要的不是生意做不成,是出了人命……”
因爲這筆生意,有她支持,劉掌櫃一直伺機行動,要威脅盧光宗!
盧光宗的死,與這有沒有關係?
劉掌櫃有沒有成功威脅到盧光宗?
如果有,她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