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近寅時,牟駝崗金軍大營中,燈火通明。
成羣的阿里喜正在打掃戰場,女真人更是歡呼跳躍,慶祝昨夜大勝。
姚平仲以八千秦鳳軍加上三千侍衛親軍馬軍司馬軍偷襲,卻被女真人打了個埋伏。
一萬一千宋軍,折損過半,對於女真人而言,無疑是一場大勝。
只是,在牟駝崗中軍大帳裡,卻是一派沉悶氣氛。
一名千夫長走進大帳,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搖肘,連着甩袖自肩拂膝三次以後,用雙手按住右膝,向完顏宗望報告戰果。只是,這個戰果聽上去,不甚令人開心。
“忒母孛堇大撻不野,猛安孛堇活女戰死西臺山,三千孩兒折損過半,死傷慘重。”
原本喜氣洋洋的中軍大帳,驟然間變得沉悶起來。
完顏宗望俯下身子,左手胳膊肘抵在大腿上,一隻手托住了下巴,“你說什麼?”
那千夫長激靈靈打了個寒蟬,顫聲道:“大撻不野和活女孛堇戰死西臺山。”
完顏宗望呼的直起身子,倒吸一口涼氣。
“怎會如此?”
“據細作回報,說是兩位孛堇追擊姚平仲至西臺山時,遭遇宋狗伏擊。
兩位孛堇措不及防,以至於被宋狗斬殺……”
“混賬!”
完顏宗望一聲怒吼,起身擡腳就踹翻了桌案。
桌上的雙耳杯飛出去,砸在那千夫長的額頭上,頓時鮮血淋淋。
只是,那千夫長卻不敢動彈,匍匐在地上。顫聲道:“孩兒們已打探出來。說那伏擊的宋狗,是勞什子太子親軍,爲首的主將好像名叫玉尹。便是朝陽門守將。”
玉尹?
這兩個字一出口,帳中衆人頓時變了臉色。
其中,尤以蒲魯虎和郭藥師臉色最爲難看。而完顏宗望卻坐下來,露出沉思之態。
完顏蒲魯虎,在朝陽門被俘。
雖然趙桓把他釋放,卻成了他生平奇恥大辱;而郭藥師對玉尹這個名字,也是不算陌生。郭橋鎮的失利,仍歷歷在目。若非玉尹在郭橋鎮阻攔,也不至於金軍兩日延誤,以至於不得不匆忙攻城。至於完顏宗望,則臉色陰晴不定。一言不發……
帳中的衆人,對玉尹這個名字都不算陌生。
如果說此前玉尹是默默無聞的話,可是在經過了郭橋鎮和朝陽門兩次戰鬥之後。玉尹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逐漸進入了女真人的視線。特別是朝陽門之戰後,完顏宗望從開封城裡的耳目口中。得到了最爲詳細的玉尹資料……對於這麼一個從市井中崛起,沒有走科舉,更沒有過從軍經驗的傢伙,也生出忌憚之心。
這個小人物,一手創辦了大宋時代週刊,成爲大宋最有影響力的邸報。
而且,這個人也是最早預測到,宋金之間必有一戰的人,同時更以文玉東之化名,在大宋時代週刊上詳盡介紹了女真人的風俗習慣,以及詳細的女真人兵制、官制。
這也許算不得什麼大事,卻讓大宋百姓對女真人有了一個詳細瞭解。
可惜,老趙官家一直沒有把那《西行遊記》當真,否則的話,必然會做出準備。
最讓斡離不和郭藥師感到吃驚的,還是玉尹以安祿山爲鑑,三番五次影射郭藥師的不臣之心。而在那幾篇文章刊載的時候,郭藥師也只是和女真人方有了接觸。
這個人的觀察力,讓完顏宗望感到吃驚。
而他在郭橋鎮朝陽門兩場大戰中所展現出來的勇力,同樣讓女真人感到畏懼……
便是蒲魯虎對玉尹不服,但回到金兵大營之後也說:此人堪爲南人之虎。
在女真人的口中,評述一個人有多麼勇猛,大都是用‘虎’來表示。玉尹能被稱作‘南人之虎’,也足見蒲魯虎對他的忌憚,甚至說,對玉尹有那麼一絲絲畏懼。
“高尚書,你怎麼看?”
完顏宗望在經過了片刻驚慌之後,還是迅速穩下心神。
高尚書,名高慶裔,渤海人,更是女真兵部尚書,是完顏宗望身邊的謀主。女真朝堂上,有兩個甚得重用的謀士。一個是契丹人蕭慶,而今初任寧昌軍節度使之職;另一個便是高慶裔,有渤海之狐的名號,更是金國元帥右監軍完顏穀神的心腹。
完顏宗望這一次把高慶裔帶來,也是向完顏穀神哀求的結果。
事實證明,他的決定很正確……正是這高慶裔,先說降了易州韓民毅,旋即又以渤海人的身份,秘密潛入燕山,說降郭藥師,也纔有了女真人順利南下的結果。
只是在渡黃河時,高慶裔因牽制中山府宋軍,沒有隨軍渡河。
待他抵達開封,完顏宗望已經和宋軍交鋒,並且偷襲朝陽門失敗,還損失了戴小樓等一干在開封府的細作。高慶裔對此頗爲不滿,在他看來,偷襲朝陽門完全沒有必要。只是事情已經過去,再抱怨也沒有用,便着手準備安排撤兵的事宜。
沒想到……
聽聞完顏宗望喚他,高慶裔擡起頭。
他年約四十,膚色發白,透着一股子文質彬彬的儒雅。
“郎君又意欲如何?”
“這個……”
“今我大軍困於河南,西路軍粘罕被阻太原。
河北一路,南人義軍接連斷我糧道,糧草已無力爲繼。咱也知道,郎君是擔心斡裡衍喪子之痛,遷怒郎君。可若久留河南之地,一俟京東平靖,郎君便想退也難。”
京畿東路,因劉豫欲南下而產生動盪。
此前,高慶裔已得到消息,說是老趙官家派出一個名叫宗澤的老傢伙,前往濟南府。
說實話。高慶裔一開始並沒有把宗澤放在眼中。
一個老傢伙。幾乎沒什麼名氣,此前一直窩在巴蜀之地,又能折騰出來什麼風浪?
可現在。他卻不得不打起精神。
若那宗澤真是個有手段的,一旦穩住京畿東路局勢,必然會揮兵西進。呈合圍之勢。那時候再想要撤退,便有難度。完顏活女是完顏婁室之子,可是在關乎東路軍存亡的問題上,一切都不足以相比較。完顏宗望聽罷,也是連連點頭……
“如此說來,當儘快議和成功。”
“不但如此,還要派人進城,設法與那些南人官員聯絡。
戴小樓和馮箏雖被殺,可他們留下的資源。卻足夠咱們再操作一回。想來那些南人狗官,也不想眼睜睜看着李綱等人獲勝。這便是機會,郎君若操作得當。未嘗不是一場大勝。”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人說契丹人女真人皆爲蠻夷,可實際上。契丹人在立國之後,一直在吸取漢人的文化。在遼國被滅亡之前,契丹人的文化程度,未必就真個輸給宋人。女真滅了遼國,卻在極大程度上,保存了契丹人遺留的文化,也就是如今朝堂上的金國官員。
完顏宗望聽罷,連連點頭,表示讚賞。
“如此,便要儘快定下一個章程,讓吳孝民與宋狗再談。”
他沉吟片刻,輕聲道:“若不然,把條件降低一些,比如不再討要太原三鎮?”
“郎君不可!”
郭藥師起身阻止,“此時不但不能降低條件,還要表現更加強硬。
此一戰,雖說折了兩位孛堇,可是總體而言,還是我女真大勝……郎君若是降低條件,只怕會令宋狗改變態度。倒不如更加強硬,與宋狗隔大河而治,則老趙官家必然惶恐。在此前提下,再適當降低條件,便可以順理成章議和撤離……”
郭藥師此時,已經完全站在了女真人的角度考慮。
完顏宗望向高慶裔看去,兩人心裡都有些猶豫……
“藥師,如此強硬,會不會激怒老趙官家?”
郭藥師聞聽大笑,連連搖頭,“雖說而今老趙官家換了人,可他老趙家的種卻沒變。
趙佶是個軟骨頭,這趙桓也強不過趙佶。
咱聽人說,趙桓本不想留守開封,只是被李綱強力阻攔,纔不得不留下來決戰……由此看來,此人也是個膽小怕事之輩。如今在宋軍援兵紛至沓來時,卻主動議和,也能看出他並不想戰。那些宋狗的想法,咱太清楚……李綱他打得越好,就越是會遭人嫉恨。而那趙桓,也未必希望看到如此一個強勢臣子,必定打壓。”
郭藥師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不屑之色。
“其實也怪不得趙桓。
當初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便註定瞭如此結果。咱還聽人說,老趙官家的太廟裡,有趙匡胤遺訓:不得擅殺讀書人。如此一來,也助長了那些個讀書人的氣焰,老趙官家這位子,也不好坐啊。”
郭藥師對大宋朝堂,實在是太熟悉了!
這番話說完,高慶裔與完顏宗望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既然如此,便讓吳孝民今日議和時,咬死隔河而治的條件,看那老趙官家如何。”
高慶裔道:“不但要如此,郎君還要做出死戰的態勢,以威懾趙桓。”
完顏宗望聽罷,忙不迭的點頭稱讚……
說起來,郭藥師分析的也不算錯,而且是非常中肯。
只是,他卻忽視了一件事情!
而今這開封城裡,主持兵事的人已不再是李綱,而是种師道和張叔夜兩人。
論資歷,論名望,論出身,論家世……
這兩個人比之李綱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謂是大宋中流砥柱。
姚平仲牟駝崗慘敗的消息傳來,种師道便下令,在第一時間把消息封鎖起來。原本他只是想出兵救援,可誰料到,未等他兵馬調動,便傳來消息。西臺山大捷……
太子親軍以六百人出擊。斬殺虜賊過千。
玉尹等人,更臨陣斬殺了大撻不野和完顏活女兩員金軍大將,令种師道無比振奮。
“嵇仲。你怎麼看?”
就在完顏宗望等人在牟駝崗做出決議的時候,种師道也把張叔夜、李綱、朱桂納、李若水喚來兵部大堂。
大堂外,种師道佈下重兵。嚴加看守,不得任何人靠近。
張叔夜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笑容,“種公已有決議,又何必問我?”
“此事,卻要謹慎,畢竟是欺君之罪。
況且……”
种師道露出愧疚之色,“若真個如此奏於官家,只怕會委屈了玉小乙,怎生是好?”
張叔夜沉默了!
這大堂上衆人。都是大宋的人精,焉能不明白種師道話中之意?
种師道不但是要欺君,更要冒領功勞。
不過。他倒不是爲自己考慮。而是希望藉此機會,保住姚平仲。同時也可以振奮君心,說不得可以改變趙桓的主意。畢竟,在種師道的心裡,並不想與金人議和。
李綱一蹙眉,沉聲道:“做大事不拘小節,玉尹食君之祿,自當明白這其中道理,種公何必掛懷?”
這話一出口,不僅是种師道張叔夜覺得不合適,便是素來以李綱鐵桿著稱的李若水,也微微搖頭。
你李綱一心爲國,大公無私不假,怎就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明白?
沒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的確是爲國家考慮,但你也不能不考慮一下玉尹的感受吧。人家何嘗不是爲國效力,人家吃的同樣是朝廷俸祿,並不是你所施捨。
拼死拼活,救下了姚平仲,更斬殺女真兩個孛堇,可謂自宋金開戰以來,未有過的輝煌戰績。你二話不說,便要冒領了人家的功勞,至少也要給玉尹一個交代。
若按照李綱的說法,玉尹便合該被咱們冒領功勞嗎?
如此且不說會傷了將士們的心,便是玉尹身後那些人,也不會答應。
李綱這話音剛落,朱桂納便面沉似水。
玉尹背後是誰?
那是當朝太子……
朱桂納更是太子的外公,豈能眼睜睜看着咱們冒領了功勞?
“李公,此話差矣。”
李若水對玉尹,說起來也沒什麼矛盾。
只是因爲出身的問題,讀書人總會有些自傲清高。當初他們算計玉尹的大宋時代週刊,也並不是要針對玉尹,說穿了也是爲國家考慮。當然了,那手段有些下作,最後也沒能成功。自郭橋鎮大捷之後,李若水對玉尹的感官,已發生改變。
而今之時,正需要玉尹這種人,只能拉攏,怎能打壓?
更不要說玉尹背後,如今還有太子。
而在太子的背後,更站着如朱桂納朱勝非這樣的中間派……你真個把玉尹得罪死了,便等於是得罪了朱桂納這些人。太子和聖人在官家身邊吹個風,便能讓大家倒黴。
所以,李若水不等朱桂納開口,便搶先站出。
“小乙乃奉太子之命馳援,更斬殺大撻不野與完顏活女,怎可以便這樣沒有交代?
若真個如此,以後誰還願意爲官家效力,誰還願意奮勇殺敵?
李公你是一心爲公,性子耿直。可有時候也要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平白得罪了人不說,還會使情況變得複雜。依我看,種公說的不錯,小乙那邊,必須補償。”
李綱聽李若水說完,又看到朱桂納陰沉的臉色,便意識到自己方纔說錯了話。
他連忙起身,拱手與朱桂納道:“桂公還請恕罪,伯紀方纔之語並無他意,也不是想要爲難玉府率。只是伯紀素來心直口快,未考慮玉府率感受便妄加評論,還請桂公諒解則個……不過,太子那邊,還要煩勞桂公說項,以免太子誤會。”
李綱性子直,卻不代表愚蠢。
而今玉尹已非當初可比,隨着趙桓登基,趙諶貴爲太子,玉尹便成了太子近臣……
方纔他所言是真的沒有針對玉尹的意思,只是隨口那麼一說。
見李綱道歉,朱桂納的臉色纔有些好轉,於是點點頭道:“諸公皆是爲國家考慮,某亦相信,大家沒有私心。只不過這件事,某還需入宮與聖人太子商議,做不得主。
同樣,玉府率的事情,總要有個說法。
否則便是玉府率不同意,太子和聖人那邊,也不好說話……”
种師道聞聽,連連點頭。
“桂公所言極是……不如這樣,還請桂公即刻入宮與聖人太子說明情況。
自家會親自與小乙解釋。當然了,一應補償絕不會少,其實以小乙郭橋鎮和朝陽門兩次戰功,便做個兵部員外郎也不算高,不知桂公以爲這樣安排小乙,如何?”
兵部員外郎?
李綱聞聽臉色一變,便要開口。
李若水就坐在他邊上,見此情況狠狠踢了他一腳,才讓李綱閉上了嘴巴。
這員外郎,簡稱員外,通稱副郞。
神宗時期設立兵部尚書,侍郎各一人,職方、駕部、庫部和本部四司郎中,以及員外郎各一人。
其職權,大體上分爲民兵、弓手、廂軍、藩兵、剩員和武士校試武藝等方方面面。
朱桂納聽了這個安排之後,倒也覺得不算太差。
畢竟是個實權的從六品官員,足以表示出种師道等人的誠意。
而張叔夜也點頭道:“便做個本部員外郎吧。”
兵部歸於樞密院,一個領樞密院事,一個籤樞密院事兩人都同意,便是剩下那個知樞密院事李梲不同意,也沒有關係。本部,負責剩員和武士校試武藝等事宜,一般來說,都是由本部郎中負責。所以,玉尹便兼了員外郎的職務,主要精力還是在諸率府上。唯一不同的,便是玉尹的品秩獲得提升,地位也水漲船高。
“伯紀,舍一員外郎而保一姚平仲,你又何必勸阻?”
朱桂納告辭離去後,种師道看着悶悶不樂的李綱,也不禁勸說一句,而後輕輕搖頭。
李綱爲人剛直,確是忠臣。
可不曉剛柔之道,終究當不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