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位善才雖是自小被買入教坊,卻也十分早慧,對家中一切種種都是知曉記憶,早將那龐太師視作了死敵仇人。
景佑元年十二月,渝州天降大雪,經月不休,乃是數十年罕見的雪災,加上年中的旱澇,渝州一帶百姓已是過不下去。這善才原是渝州人士,早年因着天災家貧,父母無法纔將她賣入教坊,靠着她賣身得來的那點錢勉強熬過了荒年,養活了她的弟弟。這年渝州大雪,善才已被賣入教坊多年,是年十八,卻依舊擔心家中父母兄弟,幾番請求回家照看不得,只作心急。
好在趙禎仁治,地方官上報雪災之後,朝廷立刻撥下了十萬兩白銀賑災,照理說當能保全渝州百姓。只是當時負責賑災的一應官員多是龐太師的派系門生,在此事中得了龐太師授意,剋扣了數萬兩白銀。層層剝削之下,朝廷的賑災銀子到渝州只剩了一萬餘兩,莫說添置衣物棉被賑濟災民,就是開粥廠熬粥都撐不了幾日。
因着雪災,渝州百姓凍餓而死的甚多,這位善才一家父母兄弟也在雪災中喪生。待得她聽到消息,求了許多教坊中的熟人幫忙,這才勉強獲了許可,匆匆趕回渝州老家,卻見老屋一早被大雪壓垮,父母倒斃在屋前,屍體滿臉絕望,兩人雙手都是血淋淋一片。
善才當下眼前一黑,直欲昏倒,又見父母死狀悽慘,身上只着了單衣,滿臉菜色不說,那等臨死的絕望神情卻是叫她心驚。善才暗有不詳預感,自己一人發瘋一般地刨着老屋廢墟,直刨了一天一夜,將她那雙彈奏人間仙樂的雪白手掌磨得骨肉俱露,鮮血染紅了一應磚石瓦塊,才從廢墟中挖出了自己年僅十一歲的弟弟。
她弟弟早被垮塌的老屋砸得四分五裂,又在冰天雪地中不知陳屍多久,整具身體骨肉成泥,凍成一片青紅在磚瓦之中,卻是收斂都做不到。善才一時崩潰,昏死當場,好在同村鄰居聽聞她家動靜,也來人查看,才勉強救了她一條性命。
後來善才打聽到,那日原是朝廷賑災,說是要發放棉衣之類,百姓們都去排隊領取。誰想一去之後卻不見官府任何賑災之物,只有些大鍋稀粥在雪風中凍的生冷。一時民憤激起,大家都等着朝廷賑濟的棉衣糧食熬過雪災,如今一應俱無,百姓紛紛開始衝撞官府。善才的父母因着掛念幼子在家,不多時便原路返回,卻撞上了官府派來鎮壓的官兵,兩人都被抓住關進大牢,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放出。
就在當天晚上,大雪壓垮了善才家的老屋,將她年幼的弟弟埋在熟睡之中,小孩兒臨死都沒吃上一頓飽飯,更不知是先前就凍餓而死還是被磚瓦砸死。善才父母回家見此場景,又是心力交瘁,又是身體難支,只嚎啕了幾聲,刨掘了幾下便雙雙離世,死在屋前。
同村人有心收殮,卻苦於天寒地凍,自家都餓得走不動路,有心無力,只得叫善才家人暴屍院中。
善才緩了幾日才勉強接受這個事實,所幸天冷,一雙手沒有化膿毀去。她自知朝廷賑災十萬兩銀子,斷不會連棉衣食物都採購不足,必是其中有人作梗,貪污了許多銀子。奈何她一女子之身,雖有心爲一家報仇,去奈何自己也只是個教坊中的善才,卻無這等本事對抗官府,只得好生處理了家人後事,孤身返回京中,尋機會查明此事。
幾年間,善才花費了無數精力,不惜以色事人,終於從諸位大人口中得了隻言片語,拼湊出了當時情況的大概,更是對一衆貪官污吏恨之入骨,對其惡首龐吉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寢其皮,一直尋機會報復。
她今日被龐太師請去府中演奏,卻是合了她的心意。演奏完畢之後,她假意返回,實則藉着與丫鬟調換身份,換了夜行黑衣,埋伏在龐太師書房之外。
她早年修行過不俗的武功,家中鉅變之後更是潛心武道,暗中不知下了多少功夫。也是她得傳的武道高明,自己天分也好,竟也成就了一代高手,時刻伺機刺殺龐太師。
今日宴會之中,她原有意藉着感謝太師之名,抽出琵琶內暗藏的匕首與龐太師同歸於盡;奈何座中某位武官一直盯着她看,神情十分奇怪,似是發現了什麼端倪,教他不敢輕舉妄動。
她自幼異於常人,周身毛髮皮膚俱是雪白,就連眸子都是淺灰,雖日裡異常懼光,卻也得了黑夜視物的本事,只借天上星月光芒便能如常活動,卻也是助她盜出了這卷繡帛。
衆人都以爲她是天聾地啞,卻不知她原是能聽見聲音的,只是喉頭病變,難以發聲而已。教坊中原不收聾啞之人,嫌棄她們不能分辨音律,因着她有家傳的琵琶本事,更是名門之後,才破格取了她進去,卻是誰都不知她有聽力。
她今日原想埋伏着尋機刺殺太師,不料撞破了龐太師的野心。好在她是個啞巴,沒被驚得叫出聲來,只是身子稍微動彈,發出了些許聲響,卻還是被莫之代發現。她的丫鬟是自小服侍她的,最是忠厚不過,又感念她的恩德,聽聞太師府混亂喧譁之後,便自換了衣服,扮作刺客引開了衆人。如今不見她回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善才偷聽了龐太師的機密,更盜走了要緊的繡帛,自知不能返回教坊送死,便來到了這相熟姐妹開設的勾欄中密室。這密室原是那姐妹爲方便她修煉武道而留,平日裡她也藉着看完姐妹的名義多留宿此處,進來時卻是沒有驚動任何人。
如今她的丫鬟只怕落入了官兵手中,卻是不知生死,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暴露。她原意去援救些許,又想自己雙拳難敵死手,此刻更有要緊的重寶在身,卻是關係天下命運的,也不敢以身犯險,更沒有可以相信託付之人。
猶豫良久,這位善才流淚捨棄了丫鬟,咬着牙決定逃出京城,去投奔她唯一可以信任的那人。
她幼年被賣進教坊,曾有一位最要好的姐妹。這位姐妹年長她一歲,卻不害怕她異於常人的外貌,對她頗爲照顧,也時時幫助於她。後來大宋遍地天災,趙禎爲平息天怒,便放了一羣宮女和教坊中的女子離京。她因着自己特殊,離了教坊也無生機,便不曾爭取;而那位姐妹則是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收養,帶去了蘇州,取名叫李華芳。
兩人分別之後,曾有多年失了消息。後來某日有一年輕女子來教坊尋她,兩人才再度重逢。李華芳自被收養之後,才知道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原是武林一代宗師,便也拜師學習,苦修武道多年。如今李華芳武道有成,更有了產業,纔有機會進京來尋幼年好友。好在善才與衆不同,卻是不會認錯,李華芳輕易尋獲了她,兩人一時又是親姐妹一般。
因着自己還有產業,李華芳也不敢多留,只待了幾日便要離去。只是考慮到京中事情複雜,善才一個弱女子也難以自保,李華芳便傳了一套師門功夫給她,又悉心教導了幾日,要她好生聯繫,暗自有個自保的手段。
這些年來,善才也常與李華芳往來書信,除了述說情義之外,也得了李華芳許多指點,武道愈發精深,成了難得的高手。
如今事情這般發展,卻是叫善才走投無路,只得略微收拾些許,獨自動身前往杭州,投靠那位在杭州開了勾欄,如今被喚作“清平夫人”的姐妹李華芳去了。
一念即起,善才也就做了些許準備。她不欲連累這位在京中的姐妹,只自己潛入她的房間,掏摸了些許金銀,又留了一張含糊字據。因着善才容貌不同尋常,一旦被搜捕卻是難以藏身,她便將一身黑衣換做尋常布衣,又將一頭白髮盤起,用頭巾抱住,臉上則用硝粉混着黛色塗黑些,又弄了一身泥水,扮作一個農婦,早早混出了城。
就在善才出城後一個時辰,滿城的兵丁都開始搜尋於她,無數緝拿文書雪片一般的飛向全國各地,貼在每一城每一處,說她勾結歹人,行刺龐太師未果,全國緝拿。
龐太師府中,數十名府兵跪在一處,叩頭不止,抖如篩糠一般,聽着書房內龐太師的怒吼。
龐太師一早來到書房,想取那繡帛尋匠人複製一份,以作不時之需,卻不料一打開暗格,其中空空如也,卻是遭了賊人。太師當下震怒,又想起昨夜刺客之事,聽開封府的兵丁回報說已經抓住,只是不慎讓她自殺了。
龐太師看了那刺客的屍體,認出是那位善才的丫鬟,當下明瞭,火速派人去教坊拿人,卻撲了個空。此事事關重大,龐太師卻是十分上心,不說那繡帛牽扯自己成事的關鍵,縱是泄露分毫,自己也是抄家活颳得大罪。好在如今那善才盜書之事還未被外人知曉,只以刺殺之罪捉拿於她也是可行,龐太師當即下令,樞密院出了文書,教坊中人畫了善才的面貌,一時發向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