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連日的陰雨天終於放晴。經過了昨夜天漏一般的暴雨,似乎這幾日的雨水都被盡數宣泄,京兆府頓時藍天白雲,一派晴朗。
孫向景從昨夜噩夢一般的情景中熬了過來,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還在一片迷茫混亂之中,就聽見旁邊傳來一陣歡呼道:“好了好了!他醒過來了。快去叫大夫過來再給他看看。”
孫向景聽得這聲音,覺得是個與自己歲數差不多的男孩兒,還在晃神之中,就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探頭出現在他面前。那男孩兒丹眉細眼,鼻樑高挺,脣紅齒白,帶着些尚未退去的嬰兒肥,十分秀美可愛。他看着孫向景,又不住問道:“哎哎,你怎麼樣了?哪裡難受麼?”孫向景聽他聲音還有些奶氣,想他這般樣子,怕是養尊處優的大家公子,剛想開口說話,又覺得全身各處疼痛不堪,不禁叫出聲來。
那男孩聽他痛呼,更是着急,朝門外喊道:“你們怎麼回事兒啊,怎麼大夫還不來?”
也就幾息之後,一名五十幾歲的老大夫匆匆跑了進來,給那男孩兒行禮,口稱“惠公子”。那男孩直叫他不要廢話,趕緊診治。
大夫又給孫向景搭脈診治,好半天,才一臉糾結地向惠公子回話道:“惠公子,這位小兄弟只是皮肉筋骨上的傷勢,如今醒來也就不打緊了,好生休養些日子也就是了。只是老夫看他的脈相,似是五臟有些病氣糾纏,不像是外傷所致,這……”
孫向景此刻也回過神來,大概知道自己是被好心人家救了,又聽大夫說話,猛地咳了幾聲,喘着說道:“大夫所言極是。我生來有些疾病,自帶着些藥丸在……在隨身錦囊之中……”孫向景說着想找錦囊,可是全身傷痛,動彈不得。那惠公子聽他說,連忙從一旁櫃子上拿過一個錦囊,問道:“你說的是這個麼?”
孫向景見杏妹賜予的錦囊還在,頓時舒了一口氣,說道:“正是,不知……咳咳咳……”
他原想問問眼前這位是哪家的公子,又是如何救了自己,卻一時血脈不暢,一口子卡在喉嚨裡,說不出話來。
這位惠公子卻是十分通曉人意,見他這般,連忙說道:“你傷城這個樣子,還是先別說話了。我姓惠,我家是京兆府的商人,我爹是這一片的商會會首。昨天夜裡你昏倒在我家門口,被老門子發現,救了你進來。你就在我家安心養傷,我爹心腸最好,一定會把你治好的。說來你這個錦囊是什麼寶貝,昨天你都昏過去了,手裡還緊緊捏着。”
說話間,老大夫開出了治傷的方子,又囑咐孫向景好生休養,不要亂動,便緩緩出去了。
孫向景聽惠公子所說,已然知曉了前因後果。想來自己被一羣乞丐打傷之後,他們定是怕出人命,將自己丟了出來。也是天無絕人之路,自己不知怎的撐到了這惠家的門口,得遇的好心人,才救了自己一條性命。想到這裡,孫向景連忙感謝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我叫孫向景,是蘇州長……咳咳咳……”
孫向景原想說“蘇州長生老人門下”,轉念一想那聖女放走了自己,太玄教定不會善罷甘休,萬一泄露了身份,只怕自己有危險不說,還要連累人家,連忙假裝咳嗽,不再多說。
惠公子只擔心他傷勢加重,連忙叫他好生休養,說道:“我知道啦,你快別說話了,養傷要緊。我叫惠博文,卻不是我救的你,要謝就謝我爹好了。”
說着話,就聽得門外傳來腳步聲音。孫向景轉頭看去,就見一位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那男子一臉和善表情,眉宇間與惠博文有些相似,想來就是他爹。孫向景見了恩人,連忙要起身道謝,那中年人見狀緊走了幾步,到牀邊扶他躺下,和聲說道:“小兄弟不必多禮。老夫惠天成,不知小兄弟遭遇了何等事情,竟落得這般模樣?”
孫向景又是道謝,答道:“惠老爺,小生孫向景,原是蘇州人士。本與師兄結伴行走,不料撞見了太玄邪教妖人,師兄生死不知,我也被他們打成這般模樣,好不容易纔逃脫。幸得惠老爺慈悲拯救,否則真不知會落到何等地步。”孫向景省略篡改了些許事實,講了一個令人勉強信得過的故事。
那惠天成聞言一愣,隨即怒聲說道:“原來又是太玄教那幫妖人!小兄弟放心,老夫定護你周全,你安心養傷就是。”
原來這位惠天成惠老爺,年輕時曾是走鏢的鏢師。後來積攢了些銀兩,在這京兆府落腳,做些生意。也是他頗有頭腦,爲人又和善正直,不出幾年就將生意做大,擔任了一方商會會首,也是家大業大。惠天成爲人最是正直義氣,這些年爲商,也曾與太玄教打過交道。因着厭惡太玄教行事作風,幾次三番駁了太玄教的面子,多有摩擦,最是敵對。
一聽孫向景是受了太玄教的迫害,惠天成頓時涌起了滿腔的熱血義氣,直叫孫向景安心養傷,萬事自有他護得周全。他看孫向景爲人有禮,面相也極好,似乎有些武功,也是玄門真宗一路,想必是正派弟子,也就多親多近,滿滿江湖義氣。
惠天成與孫向景說了會兒話,對這年輕人又是十分喜歡,也感嘆他手太玄教迫害,愈發心疼。他諸事繁忙,不能久留,不多時便起身告辭,臨走又交代惠博文道:“博文,你好生照顧孫公子,若卻什麼便與管家叔叔說就是。閒下來也別將書本丟下,多看些書,與孫公子討教學習。”
惠博文連聲應下,孫向景直道不敢。眼見那惠天成走遠了,惠博文才轉過頭來,小聲對孫向景說:“我最討厭讀書了,如今我藉口照顧你,躲個懶,你可得替我圓着些。”說完,惠博文朝孫向景擠了擠眼睛,一臉天真模樣。
孫向景連忙說道:“那是自然,我也討厭讀書。”說着,他又想起了早年師父和師兄教他閱讀各種典籍經文,又想起師父書房裡那些看着就害怕的道家經典,一時也是勾起同年陰影,不禁打了個冷顫。
惠博文聽他也討厭讀書,頓覺遇見了知己,不住抱怨讀書艱難頭疼,自己如何被父親逼迫。孫向景聽着也深有同感,不住稱是,兩人一時間親近了不少。
只是那惠博文不知道,他父親逼他讀的,不過是些《論語》、《孟子》之類的四書五經。那長生老人逼孫向景學的,出了立派根本《太玄經注》之外,更有《道德》、《陰符》、《周易》、《參同》等等道家經典,佶屈聱牙至極,晦澀難懂之至。孫向景的痛苦,比之惠博文何止百倍千倍。
承蒙京兆惠家的收留,孫向景總算有了一個地方落腳。自從師兄徐方旭落水之後,人間的溫暖,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邊。
大概十幾天過去,孫向景外傷稍微好了些,總算能夠自由行動。這幾日來,他一直留神太玄教的人找上門來,始終沒有聽見風聲,想來是哪太玄聖女明裡暗裡偷偷幫忙,將此事壓下,令太玄掌教不再追究。
這十幾天,惠天成對孫向景也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他每日忙完了商會的事情,總過來探訪片刻,中間多跟孫向景說話聊天。孫向景自是禮數十分周到,一心感謝惠天成救命之恩,對他十分尊重。除了擔心太玄教,對師承門派之事多有些含糊遮掩之外,其餘時候都是有問必答,恭恭敬敬。
惠天成是鏢師轉行的商人,見識也廣闊,爲人又仔細,自然能感覺到孫向景真心實意的感激尊敬。他平日裡與孫向景聊天,也覺得這位小兄弟爲人赤誠天真,見識也很是不俗,偶爾說出的道理,也是十分深刻,耐人尋味。他卻不知,這就是長生老人高屋建瓴,傳授道理的好處。
孫向景與師門同胞相處之時,總是驕縱跋扈些,那是因爲衆人對他疼惜溺愛,他自己也很有分寸。面對惠家父子,孫向景倒是表現的十分好處,將師孃自小培養他的德行與家教表現的淋漓盡致。惠家父子看他一表人才,只是修養都是極好,愈發對他疼愛喜歡,一時相處十分親近。
孫向景直到此時才發現,素日裡師父師孃對自己的諄諄教導竟是這般優秀。難怪師孃時常自誇,說自己培養幾人真是勞心耗神,理念超出當代千年不止。孫向景原只當師孃自賣自誇,如今看來,卻也是真實不虛的。
幾日間,惠天成對孫向景也是極好。先是延請了城裡最好的名醫爲他診治,後又不惜耗費銀錢,選了上佳的藥物爲他煎熬。平時日常飲食也是一應照顧,絲毫不曾馬虎;每日還有各種對症的補品,不要錢似地給孫向景端來進補。
孫向景自是感激涕零。他自離開了師兄以來,一路上先受了太玄教的挾制,後更是被一羣乞丐打成半死,不意人間真有這等好人真情;惠家父子對自己這般要好,真是比之師門也毫不遜色。他心中無限感激,日裡愈發乖巧可人,一時衆人相處愉快,直如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