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八年戊子,彌勒教公然舉兵作亂,以蘇州爲中心,將先前就零星發生在各地的暴亂事件串聯成片。一時之間,整個江南一帶被彌勒教變成了血與火的海洋,真如他們教義中所描述的一般。而一衆彌勒教徒還不知道,他們先前膜拜的“彌勒佛祖”早就在數年前身亡,如今這位便是弒殺上任“彌勒佛祖”的罪魁禍首;而他們的教主王澤,更是早就被攝心術控制,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再沒有了自己的思想。
徐方旭殺死周其之後,並未能破開攝心術的作用,反而是受了周其成返生心法的作用,一時間愈發自我迷失,直至他原本的“自我”,攝心術創造的“自我”和一部分周其成的思維糾結一體,又不曾徹底糅合,愈發癲狂。而彌勒教徒則是一早便習慣了“彌勒佛祖”的喜怒無常和朝令夕改,竟是不曾發現絲毫不妥之處,一應瘋狂追隨,又是盲目跟着造反。
而先前投誠于徐方旭麾下的一衆武林門派,直到現在才發現他們竟是與彌勒教聯手了這麼長時間,一時羣情激憤,又是彷徨無助。因着徐方旭先前給衆武林門派的命令,乃是語彌勒教的作爲相互交叉,衆人一時不曾發現,朝廷卻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原本自從龐太師中風之後,已經擱置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鎮壓和剿滅又是提上了議程,卻是在朝中一衆大員的極力要求之下,連着協助彌勒教的武林門派也一道遭受了討伐,一時之間,大宋境內戰火紛起,不知多少當年僥倖逃得少室山事件的門派灰飛煙滅。 wωω◆TTkan◆C○
而在這等情況下,一衆武林門派也是知道自己上了徐方旭的惡當,又是欲哭無門,自是混亂了許久,混亂之後,一些有識之士又是提出征討彌勒教,重新與朝廷修回久好,平息這一次事件。對此,衆人態度不一,不過還是有了許多響應聲音。數年戰亂之中,武林各門派也是催生出了不少年輕高手,又是一如當年澶淵之戰時一般,魚龍並出,泥沙俱下,倒是又恢復了些許繁榮日子。
艱難聯絡之後,以王屋爲首的一衆武林門派終於約定,集結人手,於這年三月初三圍攻蘇州城外長生老人的山莊,據傳,這裡既是徐方旭的所在,也是彌勒教的根本之地。
三月初三一早,衆人便在山莊之外集結,一時倒也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而衆人不知道的是,就在數十里外,某處隱蔽山谷之中,朝廷的數十萬禁軍也是枕戈待旦,準備許久,想要藉着這一次機會,將天下的一切動亂源頭徹底除去,永保大宋江山太平。這一役,趙禎皇帝甚至御駕親征,龐太師的得意門生莫之代領受大將之位,只爲了不被衆人發現,還在辛苦蟄伏。
正午十分,一衆武林人士發動了對山莊的進攻。
自從周其成死後,徐方旭便再不能完整掌控彌勒教的勢力,許多當時投誠彌勒教的隱士高手都是覺得彌勒教與朝廷對抗太過,教中高層又是朝令夕改,加上徐方旭主張之下,彌勒教又聯絡了北遼、西夏和東邊海島上的扶桑一同作亂,頗有些不三不四的練武之人圍繞在徐方旭的身邊,又是叫彌勒教一時人心不齊,幾近分崩離析。加上朝廷強力鎮壓,禁軍四處奔走,許多原本投靠彌勒教,想求個“來生”的尋常百姓卻是再不敢與朝廷作對,人心動搖。
沒有了諸多高手,徐方旭自身的佈局能力也是比之周其成大大不如,雖是掌握着攝心術的奧妙,卻是沒有周其成那等蠱惑人心的本事,饒是他自己早已踏入了地仙境界,甚至煉成長生老人留在山莊之中的諸多秘傳神通,實力驚人,幾近無敵,卻也難以挽回彌勒教的頹敗之勢。
如今一衆武林同道反戈來攻,徐方旭鎮守山莊之中,手下竟是隻有數萬教徒,卻已是從大宋各地儘量徵調而來的僅存碩果,其中絕頂高手不過數百人,再不復彌勒教先前的那般景象,又有着朝廷大軍隱隱威懾,一時也是敗局已定,一切誠如師孃的預言,點滴不錯。
酉時將至,山莊外的戰鬥正是火熱,一時喊打喊殺之聲不絕,兵器碰撞之響不斷,血肉覆滿綠樹黃土,殺氣衝上雲霄九天。
而就在戰場中央,山莊大門之外,卻是站着一老一少兩人。那老的是個枯瘦老太婆,身量矮小,皮包骨頭,眼中精光卻是攝人,又是叫人不敢直視;那小的則是一個高大瘦削的男子,二十餘歲模樣,面容稍顯稚嫩,神情卻是滄桑,依稀可見俊朗模樣。
兩人所站之處,乃是山莊大門之外,照例來輸當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可無論正道一方,還是彌勒教一方,對兩人都是敬而遠之,卻是無法靠近兩人身邊分毫,一旦踏足半分,瞬間就會血肉枯萎,化作那老太婆一般的模樣死去。
兩人自是孫向景與杏妹,卻是因着今日乃是牽動天下,改易氣運的關鍵之日,孫向景自有因果要與彌勒教,與徐方旭了結,一同來到了此處。
“婆婆,師兄身上的攝心術,真是無解了麼?”孫向景手中握着巫月神刀,直直看着自己生活十幾年的山莊,神情複雜,小聲問道。
杏妹見他這般樣子,也是暗暗嘆息道:“兩年前,彌勒教攻進我侗人大寨,你那師兄便是領頭之人。他當時初入地仙境界,神通玄妙,可謂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老婆子拿他也是無法,只得靠苗人前輩留下的秘傳蠱物,將其擊退。當時我看他樣貌氣血,並不全是被攝心術制住,卻像是有外邪入侵,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一般。他那等樣子,真真不似活人,又是無法受了藥石鍼灸,縱然你將他制住拿下,也不可能將那詭異內功帶來的外邪祛除,卻是再也無法將其喚回了。”
孫向景聞言神色一黯,也是一早就聽杏妹說過這件事情,只是如今一切即將了斷,他確是頗有些不甘心,還要再問一次。隨即,孫向景又是說道:“婆婆,既然師兄的攝心術無解,您也不必親身犯險,弟子到得此處,自有法子進去見了他還請您早些迴轉罷!”
杏妹張開牙齒掉光的嘴,嘿嘿一笑,說道:“你小子,總是不甘心的。萬事萬物,有因有果,卻是強求不來的。彌勒教攻入我侗族大寨,殺了我上萬族人,此仇不報,老婆子又有什麼顏面活在這世上!況且你那師兄似乎是聯絡了不少異人高手,就在這莊子之中,憑你孤身一人,只怕難以順利見到他。老婆子始終是你師傅,不能叫你這般涉險,要是你有了什麼閃失,蠱師一脈的傳承可就斷啦!”
說着話,杏妹擡頭看了看天空,又是說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們進去罷!”
眼下剛到酉時,正是日頭西斜,晨昏相交之際,山莊大門在夕陽餘暉之下,一派血紅,倍顯淒涼詭異。
孫向景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了山莊的大門。
無盡飛矢暗器一時朝着兩人打來,卻不是尋常可見的那等匕首之類,卻是一劍四刃,見棱見角的奇異暗器,中間夾雜着些許銀色丹丸,隱約帶着些許奇異毒煙氣味,一時朝着兩人飛來。
孫向景自是運起內家真氣,那源自長生老人的雄渾內功此刻終於被他運轉如意,卻是憑空形成了一個氣罩,將他與杏妹護在其中。那四刃暗器飛旋而來,撞在真氣罩子上面,一時停住,被自身所攜帶的力道和反震之力震得粉碎。那些銀色丹丸則是在氣罩外面炸開,散發出無盡煙霧,中間蘊藏着種種殺機,一時不散。
聽着煙霧中響起的細碎腳步聲音,杏妹森冷一笑,說道:“扶桑小兒,區區忍術,也敢在蠱門掌教面前獻醜!”說着話,杏妹一時竟是須發皆張,整個人近乎凌空懸起,原本枯瘦矮小的身子一時被雄渾劇毒的蠱師真氣包圍。
隨後,杏妹狠狠將手中的歪木柺杖墩在地上,一時氣勁流轉,竟是衝破了孫向景的氣罩。緊接着,只見杏妹衣袖鼓起,身上傳來無盡稀疏聲音;隨後,便見無盡蠱蟲從杏妹身上爬了下來,也不知是從哪裡鑽出,竟是無窮無盡一般,一時融入煙霧之中。原本杏妹身子就是枯瘦,這一下放出的蠱蟲竟是比她本身體積還要多上幾倍,一時也是叫旁邊的孫向景看得膽寒,卻是從來不曾見過婆婆施展的蠱術是什麼樣子。
蠱蟲一時飛入煙霧之中,便各自尋了目標而去,有的鼓脹了肚子,大口大口吸食着濃重的煙霧,看樣子吃得十分歡喜,又是大塊朵頤;有的則是盯上了隱身於煙霧中的扶桑忍者,或是一口咬在要害,或是一羣覆蓋了身子,歸根到底,總是叫這些扶桑忍者無從抵抗,又是紛紛慘叫不休,原本打算藉着煙霧和暗器發起一波進攻的衆人才發現眼前兩人是在很不簡單,又是難以抵抗。
隨後,山莊門外也是傳來了一聲聲驚呼,卻是受到杏妹周邊毒氣的感應,這方圓十里之內的一切蛇蟲鼠蟻盡數趕了過來,穿過人羣,衝入山莊,又是見人就咬,不分敵我,只是繞過了孫向景和杏妹兩人,卻是叫衆人都是一時驚叫不絕。
緊接着,孫向景腰間的一個小瓷瓶一時炸裂,卻是先前杏妹給他,號稱能夠與長生老人一較高下“保命手段”。只見這小瓷瓶一時炸開,瓷片飛濺,隨後一隻白白胖胖,背生透明長翅的小蠶飛到了空中,這蠶一見了空氣,顏色迅速轉作金黃,隨即發出一聲尖銳嘯叫,卻是一時叫那些蠱蟲紛紛放棄了眼前目標,圍繞在了它的身旁,盡數臣服,十分畏懼。
杏妹又是呼嘯幾聲,眼看着無盡蠱蟲瀰漫在了山莊之中,不曾漏出一隻,才滿意點了點頭,喘了幾口粗氣,說道:“好孩子,去罷!這莊子裡,在沒什麼能擋住你了!”
孫向景深深看了杏妹一眼,跪地磕頭,隨後轉身,朝着莊子中的大堂去了。
而那大堂之中,此刻卻是一片血腥模樣。彌勒教主王澤不知爲何,卻是在這等危急時刻被徐方旭召見來了大堂之中,與其共處。此刻的大堂,便如王澤記憶中的周其成所在一般,一派漆黑,卻是門窗都是緊閉,又是黑紗矇住,不叫一絲光線透了進來。
原本王澤數年前便被攝心術制住,只是傀儡一般,沒有了意識,此刻卻是不知徐方旭發了什麼善心,竟是接觸了他的攝心術,將意識交還給他。得回意識的王澤看着眼前的徐方旭,一時渾身顫抖,卻是從徐方旭的身上看出了周其成的影子,又覺得他比之周其成還要恐怖深邃許多,一時心中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徐方旭也是不多說話,只是走到王澤面前,高高舉起手中的祖師佩劍,朝着王澤身上刺去,口中說道:“教主大人,天數已至,該是你爲彌勒教殉教的時候了!”王澤一時震驚,又是目呲欲裂,卻是苦於身無武功,就連在徐方旭的氣勢下站直身子都是做不到,一時只是“嗚嗚”喊叫,又是掙扎。
劍光紛飛,片刻之後,徐方旭便用那祖師佩劍切下了王澤身上數千片皮肉,一時間叫得大堂之中血流滿地,又是恐怖非常。徐方旭的劍法何其了得,招招避開要害,竟是叫那彌勒教主在他劍下已經露出了白骨內臟,卻是猶自生存,痛呼不止。
徐方旭看着王澤這般樣子,一時覺得萬分歡喜,又是哈哈大笑,說道:“教主大人,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殺你麼?”隨即,徐方旭神色一變,變得森冷恐怖,低聲說道:“因爲天機如此,今日卻是彌勒教覆滅之時。你作爲教主,自當殉教,不得逃脫……對你,你那妻子,‘聖母’大人先前似乎想要逃走,我也把她給你帶來了……”
說着徐方旭從身後摸出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丟在彌勒教主面前。彌勒教主一時見了人頭,原本已然失去了皮肉的喉頭之中傳出一聲嘶吼道:“永兒!”隨即,他的心臟一時爆裂開來,鮮血濺了徐方旭一臉一身。
徐方旭被熱血加身,愣住片刻,隨即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如此一來,便再沒有任何一人,打擾我與向景重逢相見了!”說着話,只見大堂之中劍光飛舞,王澤和胡永兒的血肉一時化作泥灰,就連隱蔽處也是傳出幾聲驚呼,幾名貼身死侍也是被徐方旭一時殺死。
隨即,大門一時被推開,揹着夕陽,孫向景朝大堂之中看去,只見滿地血肉,和手持長劍,狀若血魔的師兄,徐方旭。
另外一邊,朝廷大營之中,探子也是前來回報說彌勒教和武林正道的交戰已然接近尾聲,除了彌勒教主和他背後那位“彌勒佛祖”不曾現身之外,其餘彌勒教高層俱是出現在了戰場之中。
趙禎自是欣喜,又是意氣風發,只覺得今日一事之後,這大宋江山便能除去一切隱患,永享萬萬年安穩祥和。一時間,趙禎傳下口諭,命令莫之代即刻點齊大軍,一舉剿滅叛黨。
莫之代從行軍之日開始,便一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神魂不知飛去了哪裡。直到此時趙禎傳下口諭,他才一時驚醒,又是掙扎許久,不願受命。趙禎見他這般樣子,一時也是疑惑,出言問道:“莫將軍,爲何不領受寡人的口諭?”
莫之代一時起身,卻是抽出來長劍在手,嚇得一衆文臣武將竟是驚呼。趙禎見他這般,一時也是震驚,不過他好歹是九五至尊,也是心性過人,片刻便冷靜了下來,說道:“莫將軍這是爲何,難不成是要造反麼?”
莫之代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臣懇求聖上,收回成命!”
趙禎又是一愣,仔細看向了莫之代,卻是一時不解,問道:“爲何?”神情依然淡定,言語卻是已然冰冷。
莫之代緊握長劍,又是訴說了朝廷和江湖之間的關係,直言若是剷除了江湖人士,天下非但不會太平,反而會陷入更大的混亂之中,卻是懇請趙禎收回成命,莫要這般。
趙禎自是明白箇中道理,這段時間也是糾結萬分,只是彌勒教實在已經是成了叛黨,不除不可,又是先前有着諸多武林門派協從了彌勒教的舉動,自然也是同罪。他內心裡倒也不想除去一衆武林人士,也是有着太祖趙匡胤的話語在前,大宋朝廷卻是受着一衆武林人士的守護。只是如今朝中一應言辭俱是要求除去武林人士,現下又是有了一個大好機會,趙禎作爲皇帝,其實也是無奈,不能一意孤行,卻是要考慮一衆朝臣的意思。
現在莫之代跳了出來,趙禎感到奇怪的同時竟是有了一絲輕鬆,卻是尋到了不違背太祖爺意思的法子,出口道:“莫將軍所言,寡人也是多有考慮。一衆武林中人,並不是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只是寡人想聽莫將軍一句真話,你這般做卻是爲何?”
莫之代一時也是沉默,卻是嘴角翕動,叫衆人看着不解,只有哦趙禎一時神色震驚,卻是似乎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消息,好半天才陰沉着臉,微微點頭。隨後,莫之代又是大聲說道:“請皇上屏退衆臣工!”
衆人一時驚疑,竟是不想莫之代會提出這等要求;隨後,更令衆人震驚地事情發生了,卻是趙禎真的降下了口諭,叫衆人一一退去,竟是兩個內侍都不曾留下,只有一個貼身的老太監還在帳中。
隨後,莫之代便從懷中掏出一本破舊發黃的書卷,恭敬遞給了老太監,又是眼看着趙禎仔細翻閱,這才定下心來。趙禎被書卷中所記載的內容震驚,又是擡頭看向莫之代,說道:“書中所載,可是真實?你此番舉動,又是爲何?”
莫之代聞言一笑,說道:“龐太師是我座師,我受他提攜,自不能污衊於他,這書中一切,俱是我這些年所見所聞,真實不虛,請皇上明察!”
趙禎點了點頭,又是說道:“寡人還是不知,你爲何要這般做?”
莫之代聞言站直了身子,朗聲說道:“‘出險登丘,莫之代也’,罪臣莫之代,乃是長生老人座下二弟子,雖投身朝廷,出離師門,卻不敢或忘師父長生老人教導之恩,不忍見師門毀於戰火之中,更不忍見同門死於禁軍之手!”
隨即,莫之代又是說道:“罪臣持劍對君,是爲不忠;爲私慾出賣座師,是爲不孝!罪臣不忠不孝,請死耳!望皇上遵守承諾!”說罷,莫之代反手一劍,便將自己的頭顱砍下,一時血濺三尺,驚得趙禎後退了兩步。
老太監連忙扶住趙禎,又是看着莫之代無頭不倒的身子,一時害怕。趙禎倒是臉上頗有所思,一時走出了大帳去,叫了衆人過來,朗聲道:“且按兵不動,待武林人士撤離之後,再行圍剿彌勒教叛逆!”
衆人一時喧譁,卻是想不到皇帝真的改變了心思。
趙禎身後的大營之中,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悶響。
孫向景進得大堂之中,看着徐方旭那般樣子,一時神情複雜,好半天才說道:“師兄,我回來了。你……回頭罷!”
徐方旭看着孫向景的樣子,也是凝視半天,這才說道:“好,長大了不少……我積重難返,萬難回頭,更是罪孽纏身,只怕走出這大門一步,就要被人亂刃分屍了……”
隨後,徐方旭神情一變,露出了痛苦猙獰模樣,一時連着聲音語氣都是變化,嘶啞道:“師弟若有本事,可與師兄做上一場,看看這天下大勢,到底是花落誰家!”
孫向景聞言長嘆一聲,知道婆婆所說不錯,師兄已然神志混亂,又似是外邪入侵,竟是這般善變,言語之中的殺氣卻是真實不虛,乃是真想將自己殺死當場的。
一聲嘆息之後,孫向景舉起手中的巫月神刀,迎着徐方旭的祖師佩劍而去,口中說道:“師兄,我救不回你的心意,也要救回你的今生!”
兩人一時鬥在一處,又是刀來劍往。他兩人一個得了長生老人的修爲傳承,一個被周其成額詭異內功加身,俱是地仙境界,又是有着無窮手段,一時鬥在一處,難解難分。
徐方旭的長生劍法已然大成,又是從長生老人遺留之中,尋獲了陳風崇的不死玄功秘法,仗着地仙境界,一時煉成,已然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真正不死之身;孫向景則是煉化了長生老人的一應真氣,手中又是神器寶刀,雖是招式上有所欠缺,卻也能以力破巧,一時與徐方旭鬥了個旗鼓相當。
盞茶功夫過去,兩人卻是不曾分出勝負,俱是心中有些焦急,一時都是運了內勁真氣在手中兵刃之上,狠狠擊在一處。祖師佩劍和巫月神刀一時相擊,俱是發出了一聲脆響,又是雙雙悲鳴。隨着兩人手上力道越來越大,徐方旭手中的祖師佩劍首先承受不住,比不得巫月乃是神器底子,一時寸寸斷裂,落在地上,數百年的時光終於走到了一個盡頭,就此被毀去。
孫向景手中的巫月神刀也是脆響不斷,雖然不曾斷開,卻也裂出了無數冰裂紋路,一時粉末紛飛,已然是受了重創。
巫月的粉末一飛散,徐方旭臉上頓時神情大變,卻是明明中午才服過藥丸,這下卻是藥癮發作,原是體內藥毒被巫月的粉末勾動,一時發作,叫他難以堅持。數年服藥下來,徐方旭已然被這藥物完全控制住了,一旦藥癮發作,那真是無論如何也要服上一丸,萬難忍受片刻的。
眼看着徐方旭掏出了身上的藥瓶,孫向景雖是不知這藥,卻也猜出了幾分,當即一指彈出,以氣勁將那藥瓶連着裡面的藥丸一齊打成了粉末,又是運轉真氣,隔空攝物,將一應地碎瓷和藥粉吸入手中,緊緊握住。
徐方旭一時被藥癮折磨得跪地打滾,又是嘶吼,又是抓撓,口涎混着淚水落下,痛苦萬分,全熱不似先前那般謙謙公子樣子,倒像是一個泥淖之中的乞丐,一時叫孫向景看着萬分心疼,又是百般感覺涌上心頭。
“師弟,殺了我罷!殺了我罷!”徐方旭一時痛呼,朝着孫向景不住祈求,眼神之中卻是逐漸露出了清明神色,卻是藥毒一時緩緩被壓制,又是糾纏中的“自我”有所甦醒。
孫向景一早就知道徐方旭煉成了不死玄功,也是早就有了對付他的法子。只是現在看見師兄這般樣子,一時又是下不去手,只覺得萬般爲難,又是不由得哭出聲來。
徐方旭一見孫向景落淚,竟是一時剋制了些許,不似先前那般遍地打滾,又是喊道:“師弟!快殺了我!藥癮一過去,他又要出來了!快!”
孫向景知道徐方旭所說的“他”,便是他意識中原不屬於他的一部分。眼看着徐方旭這般樣子,孫向景一時跪倒在地,爬行幾步,將徐方旭抱進自己懷中,任由着他的涕淚抹上了自己的衣襟,口中說道:“師兄,我這就救你!”
說完,孫向景一時泣不成聲,卻是舉起了右手,用掌中一枚銀針,運足了真氣,狠狠朝着徐方旭的脖頸之上,當娘岡仁波齊山下,小沙彌用指甲刺出的傷口,徐方旭身上唯一的罩門刺去。
世間一切,有因有果,萬難強求。
徐方旭一聲痛呼,周身氣勁一時四散。玄功被破,反噬自身,他一時間只覺得脖頸以下麻木一片,慢慢失去了知覺;眼前諸多景象灰灰濛濛,緩緩籠入黑霧之中。
孫向雖是景淚眼朦朧,卻依舊認準了位置。他這一刺之下,洞穿了徐方旭腦中諸多血脈要害,令其生機斷絕,又不致受太多折磨痛苦。
孫向景仍抱了徐方旭在懷中,令他的頭顱緊貼自己的胸膛。徐方旭此刻命在旦夕,只靠內力強撐,臉上卻是一片輕鬆,似得了大解脫,大自在。他渾身上下的精氣神意都從傷口涌出,返生邪術和曼陀羅草的毒性失了氣血支撐,也不再作祟。
孫向景死死抱着徐方旭,感覺他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從自己手中消逝,一時心如刀絞,再不能感受周遭一絲一毫。只見他面無表情,五官七竅之中都有血液滲出,一張俊俏臉龐變作修羅一般,哀痛恐怖非常。
周遭種種一切都如煙雲化去,金戈殺伐再不能入得五感而來。孫向景眼中迷離,緩緩開口,輕輕唸了一句:“方出旭旭……”他懷中的徐方旭便露出笑容,艱難接到:“朋從爾醜。”
孫向景面上漸漸露出憧憬笑意,又念道:“動於向景……”徐方旭也就接到:“不足觀聽矣。”
眼前水霧只作煙雲,四下時光寸寸倒轉。
蘇州城外那座山莊之中,少年徐方旭抱了孫向景坐在腿上,一句一句地教他背《太玄經》。
十二歲的徐方旭一副大哥哥模樣,肉肉的臉上已經看得出幾分清秀,一雙明亮的眼睛裡滿是疼愛。八歲的孫向景還是個小肉團,胖乎乎一個,坐在師兄的腿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瞪大了看着他的臉龐。
徐方旭念一句“方出旭旭”,孫向景接一句“朋從爾醜”;徐方旭再念一句“動於向景”,孫向景咯咯笑着接一句“不足觀聽也”。
“華實芳若,用則臧若”;“風動雷興,從其高崇”;“信周其誠,上亨於天”;“出險登丘,莫之代也”……兩道童音你來我往,交替着唸完了一部《太玄經》。
見孫向景這般聰慧乖巧,徐方旭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不住誇讚。
孫向景紅着小臉,又往徐方旭懷裡鑽了鑽,輕聲說道:“師兄,我好喜歡你。”徐方旭點頭,“嗯”了一聲。孫向景又道:“師兄,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徐方旭低頭看他,輕聲說:“好。”
不遠處那株梅花樹下,師孃看着他們兩人這般要好,不住掩口輕笑,眼中放光。長生老人在一旁飲酒,見狀輕咳一聲,滿臉無奈。師孃頓時收斂,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輕聲唱到:“人間情多,真愛難說,有緣無緣小心錯過。一時歡笑,一時寂寞,一生相伴最難得……”
數百里外,杭州城中。十七歲的清平夫人已是人間絕色,正在清平坊中領着一衆姑娘洗臉梳妝,教她們吹拉彈唱。十六歲的陳風崇小心藏在一家大戶樑上,籌劃着取人家的《暖景春意圖》回去與師姐共賞。
某處密室,十五歲的周其成正被太玄教長老監視,苦練那《返生心法》,又是難受,又是嫉恨,臉上掛滿了淚珠。
千里之外,東京開封。十七歲的莫之代在金殿上受了二十一歲的仁宗趙禎封賞,高聲謝恩,發誓以性命爲皇帝盡忠。
諸事未起,萬法妙生。有常無常,一念即轉。
彌勒教血火戰場之中,徐方旭已是油盡燈枯。
孫向景看着他輕聲說道:“師兄,我好喜歡你。”徐方旭點頭,“嗯”了一聲。孫向景又道:“師兄,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徐方旭竭力仰頭看他,輕聲說:“好。”
油盡燈枯之際,徐方旭強自撐起身來,眼中光華流轉,探臉道孫向景耳邊,斷斷續續說道:“我罪孽深重,必將墮入地獄,輪迴豬狗。凡事種種,只是辜負了你……”說罷,擡手摸了摸孫向景的臉,隨後氣絕。
孫向景直勾勾看着懷裡逐漸冷去的身體,再不能自持,放聲哭喊,血淚橫流。痛哭中,他一頭青絲盡數轉白,又自脫落,飛散無盡虛空之中。
鏖戰已近尾聲。衆人只見孫向景抱着徐方旭的屍身,一步一步走出,一步一步走遠,再不回頭。
遠處,禁軍的吶喊聲遙遙傳來。
四十四年後,辛饒彌沃神宮中。
苯教向景上師守着仁欽桑布上師的舍利,爲他誦完了十三年一次的經文,全了功果。這三天三夜的誦經,既是爲了仁欽桑布上師,稱頌他的大德,願他極樂成佛;也是爲了那個再不能提起名字的人,祈他早日超度,免受生前罪孽折磨。
連日不斷的法事耗盡了向景上師的體力。他緩緩起身,謝了周圍幾位一同行法的上師,沉默着回房休息。
恍惚之中,向景上師聽得屋外有人呼喚。出門一看,原是長生老人攜妻來訪。時隔數十年,兩人竟是絲毫未變,依舊往日模樣。
三人相談許久,向景上師領了師父師孃來到神宮後一處墳塋之前。長生老人老淚縱橫,又是誦唸超度,取了手上念珠放下;師孃在一旁也是低頭垂淚,哽咽不能話語。
兩人告辭,向景上師問起去處。長生老人只道在大理國尋一清淨所在,避世不再外出;師孃猶自囉嗦,還將向景上師當作昔年懷中稚子一般叮囑。
煙雲既起,兩人不再。向景上師一時情急,便從夢中驚醒。
唏噓感嘆,向景上師來到夢中墳塋之前,只見一串晶瑩圓潤的紫檀念珠擺放。上師沉默良久,一時趺坐,臉上似悲似喜,鼻中兩道玉箸滑落。
神宮中諸位上師只覺得聖山震盪,出外一看便見空中一道長虹高掛,再尋向景上師已是不得,當下高宣佛號。
一甲子後,金兵南下,北宋滅亡。
(本卷終)
(正文完)
番外
番外一 月牙灣(1)
夏條綠已密,朱萼綴明鮮。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翻風適自亂,照水覆成妍。歸視窗間字,熒煌滿眼前。
時值盛夏,矩州某處山林中亦是酷熱難當。
因着地處兩湖,又有幾分靠近雲貴,這一帶自是多山多水,又是百木茂盛。尋常江浙富貴之處罕見非常的百年古樹,在此處卻是漫山遍野,隨處可得。這些古樹自數百上千年前便在這裡生根繁衍,每一株都是高若參天,幾人合圍。加上這一帶多風多雨,雲霧籠罩,少見陽光,更叫山中大到千年古樹,小到灌木野草,都是挺直了身子朝上生長,爭奪一線天光,又是枝葉繁茂,遮得密林之中不見天日,難辨晨昏。
好山好水好樹林,一應飛禽走獸自是不缺,諸如白鸛黑鶴,金雕青鸞等飛鳥落滿枝頭,鳴叫不絕;又像林麝雲豹,水獺金猴一類野獸更是隱匿各處,呼喊之聲充耳不絕。有唐詩仙李太白曾雲:“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便是說得這兩湖川貴一帶,長江水域之旁的山林盛景。
說起“猿聲”,就不得不提到川貴一帶層出不窮的靈猴種羣。矩州不似渝州,沒有那等“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艱難蜀道,一方山光風水秀麗之間更生出了諸多少見的靈物。其中最爲著名的,除了嬌小可愛的金絲猴一類,便是手腳粗長,體型壯碩,被山民敬爲“山神”一屬的長臂猿了。
日頭正中,溼熱氣息升騰,山林中的長臂猿們卻是一反常態,不似尋常往日休憩避暑,而是四散奔逃,口中“哦啦”呼喊不絕,長臂揮舞,掛上樹枝,驚動無數生靈避讓,熱鬧非凡。
一隻體型碩大,毛色亮黑,眉須皆白的紀年老猿甩脫了一應族屬,脖頸上套着一個青藍布褡褳,正在無盡枝葉間穿梭,不時回頭,“桀桀”怪笑,露出鄙夷神情,又是歡喜非常,恰如頑童惡作劇得逞一般。
而在它身後不遠處,一道人影腳踏樹枝,手持木棍,滿臉怒紅,正如猿猱一般地飛越而來,不住追趕,口中喊叫道:“死猴子!還我的包裹來!逮住了你,我非打斷你的一雙賊手不可!”
這人影由遠及近,逐漸清晰,卻是個十六七歲的朗逸少年。只見他劍眉星目,薄脣高鼻,皮膚黝黑,身形結實修長,身上穿着尋常漢人的粗布衣裳,腰間挎着一柄寶劍。這少年郎身形十分靈活,在密林之中,枝葉之上飛渡宛若平地,顯然是有着不若的功夫在身。只是他此刻面含憤怒,又是叫罵,顯然是氣急,又是奔走辛苦,汗珠直落。
顯而易見,這漢家少年郎是頭一次進着古林之中,一時不察,被猿猱搶去了包裹。也是他身懷武功,竟能上樹追趕,鬧得猴羣混亂不休,又是緊追着領頭的猴王不放。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又是人身與那猿猱相對比,饒是這少年郎武功不弱,在這原始密林之中,卻也不是山霸王一般的長臂猿的對手,雖是拼盡了全力,卻還是被那猴王甩在了身後,一時難以追及。
少年郎自是氣急萬分,又是心中焦急,想到他此番前來矩州,乃是有着要緊的事情要辦,萬萬耽誤不得。如今行李被搶走,卻是叫他萬分爲難,倒不是爲衣食錢財之類,而是那褡褳之中,有着一件十分要緊的事物,卻是萬萬不能有了閃失。
一人一猴你追我趕,已是過了半個時辰,更是穿過了大片密林。這少年郎年輕氣盛,身子骨也是強硬,奈何內家修爲不夠,運功追趕半日,已是真氣衰竭,顯出了不支跡象,漸漸被那猴王拉開了距離。
密林中不比平地,追趕間有個幾丈便難尋蹤影,加上這猴王稱霸山林多年,又怎會被一個人類小子趕上,眼見他氣力不支,猴王更是手上連動,瞬間過了幾棵參天古樹,隱身在茂密枝葉之中,再不可見,只有窸窣聲響和嘲弄吼叫傳來。
少年郎見追丟了猴王,一時氣急,又是身子疲累,無以爲繼,只得靠在大樹之上,歇息片刻,緩緩精神,在想辦法。
林中微風迎面而來,稍稍帶走了些許溼熱不適之感,少年郎微微喘息之際,忽聞得耳邊隱約傳來人聲歌唱。他一時打起精神,又是側耳傾聽,終於從微風中聽清了這若有若無的歌聲,卻是一道甜美女聲,悠揚唱到:“橄欖好吃回味甜,打開青苔喝山泉……”
少年郎忽聞人聲,喜出望外,暗想憑自己一人之力,只怕難以與林中猿猱抗衡;如今見了人跡,必能尋獲村莊,屆時請山中獵戶出手,或能追回自己的包裹褡褳纔是。更何況這歌中所唱言語,雖是難解其意,卻又叫他心中生出了莫名熟稔感覺,倍覺親近;再聽那些“橄欖”、“山泉”言語,更是叫他頓覺口中乾涸,如有火燒。
尋着歌聲,這少年郎一鼓作氣,依舊踩踏着繁茂枝葉,追尋過去。
腳下輕功飛騰,周身真氣運轉,加上有山泉橄欖的誘惑,這少年郎倒是跑得極快。秘密叢林之中,聲音原本就傳不了多遠,不多時他便尋到了這歌聲的源頭,卻是一處林中山泉匯聚而成的小湖,不過幾丈大小,在矩州倒也常見。湖邊坐着一位年輕姑娘,身着當地侗人的短褂花裙,正在湖邊梳頭,一邊歌唱,不曾發現這少年郎的到來。
這少年郎修有不弱的武功,內家真氣底子渾厚,五感通靈,比之尋常人要強上許多。現下兩人一個在湖邊梳頭,一個在樹上觀望,雖是相隔數丈,倒也能看得清楚。這一看之下,卻是叫這少年郎渾身一震,險些從樹上摔了下去,又是一時僵在當場。
只見那姑娘十七八歲的光景,生的想天仙下凡一般,恰到好處的瓜子臉,柳葉彎眉櫻桃口,水靈靈的大眼睛,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真真是一想之美,完完全全滿足了這少年郎對夢中情人的一切想象。加上這姑娘白皙細膩,不似尋常山民,倒是頗有幾分江南一帶閨中少女的滋潤,又是一頭秀髮黑直長,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更令這少年郎驚奇的是,這姑娘身上有着一股莫名的熟稔感覺,從先前的歌聲,到現在的相貌,無不叫他心中生出無盡好感,似乎早已與她相知相熟,又是一時難以自持。
家中的姆媽曾給他講過牛郎織女的故事,說那牛郎就是得見仙女沐浴,才娶了一個千嬌百媚的俏嬌娘回家。眼下這姑娘雖不是在沐浴,可這湖邊梳頭一景,更是平添了幾分含蓄文靜,又是惹得這少年郎心緒盪漾,難以自持。
誰沒有個十七,誰沒有個十八,所謂“食色性也”,乃是人倫大道,更何況這少男少女之間懵懂曖昧的情愫,真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一時之間,少年郎只覺得密林中似有無盡光芒亮起,花草泥土的香氣一時變得清新,就連迎面吹來的微風,似乎都是清涼了許多,叫人心曠神怡。歡喜之下,他只覺得腦中充血,頭暈目眩,一時天旋地轉……
天旋地轉?
少年郎一愣,只見先前那隻猴王好死不死,正站在自己所處的這根樹枝根處,呲牙咧嘴,桀桀怪笑,不住搖晃着樹枝。這大樹雖是數百年長成,卻始終不過是凡物,一根樹枝上承載一個少年已是極限,又哪裡能受得住再來一隻猴王?加上猴王揮舞長臂,不住搖晃之下,少年郎一時覺得大事不好,又是來不及反應,便聽見樹枝噼啪作響,眼見着其從根兒斷裂開來。
“啊——”隨着一聲慘叫,林中又是不知驚起了多少鳥獸,一時喧囂。
那姑娘正在梳頭,不料想前面的樹上傳來慘叫,一時也是驚疑,隨即變了臉色,直直站起身來,怒氣衝衝地喊道:“什麼人?快些出來!”
這少年郎從幾丈高的樹枝上摔下,原本已經摔得七葷八素,要不是有着深厚的內功底子,這一下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去。饒是內功深厚,這一下還是將他摔得不輕,一時只覺得周身上下,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更是頗有筋斷骨折之感,不住呻吟。一時又是聽見那姑娘喝問,聲音之中已經有了些許怒氣,少年郎也是不敢耽誤,雖是覺得不好,還是硬着頭皮,強撐着站起身來,走出樹林,站在湖岸對面,朝着那姑娘喊話道:“姑娘莫要驚慌!我是外地來的旅人,被山中猴王搶了包裹,追逐之下,一時不察,失足落下。驚擾姑娘之處,還請海涵則個!”
那姑娘隔着小湖看去,見着人眉目剛毅,自有一分正氣,不似奸佞淫邪之輩,心中的火氣便是消了些許;又見他灰頭土臉,渾身上下沾滿了塵土樹葉,身上不少地方都擦破了口子,也是知道他所言不虛,又是看着可憐。
姑娘微微點頭,隨手將一頭秀髮盤在腦後,自是提身一縱。以足點水,飛鳥橫渡一般地過了水面去,輕輕落在湖對岸少年郎身邊,輕聲說道:“你沒事罷?要不要我給你看看傷?”
這少年郎眼見姑娘飛渡而來,已是心中震驚,只覺得像是見了神話仙女一般,一時發愣;又是這姑娘飛渡小湖這一手,也是難得的輕功修爲,期間不着煙火氣處,似是比之自己還要強橫幾分。少年郎忙着發愣,這姑娘卻是以爲他摔壞了腦子,伸手就要替他檢查傷勢。羊脂一般地青蔥玉指伸來,少年郎堪堪醒覺,面紅過耳,直直朝後滑了兩步,口中吶吶道:“不……不勞姑娘費心,我沒事……沒事……”
這姑娘見他這般,也不以爲辱,知道漢家禮法森嚴,好端端的小夥子還不如寨子裡的姐妹放得開,自是不好叫自己給他看傷,也就微微一笑,指着少年郎身後道:“你說的包裹,可是那一個麼?”
少年郎隨着姑娘的手指回頭一看,就見那猴王站在不遠處的一根樹枝上,呲牙咧嘴,正朝着他作鬼臉,背上那個褡褳,正是自己的行李。他一時怒火攻心,不顧佳人就在身旁,朝着那猴王張嘴就喊道:“死猴子!速速還我的包裹來!”說着,便要飛身再起,搶回褡褳,挽回方纔從樹上摔下的面子。
那姑娘卻是伸手拉住了他,說道:“莫慌。你剛受了傷,怕是追不上這猴王。既然有緣相見,我便助你一臂之力!”說着,姑娘伸手朝那猴王一指。
只見她短褂白袖之下,一股無色無味的氣息瀰漫開來,如蘭如麝。攝人心神,又叫少年郎好一番沉醉癡迷。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見那猴王也是如癡如醉,一時收了鬼臉,乖乖下樹,三步兩步竄到了姑娘面前,獻禮一般地將褡褳遞給姑娘,自己則是坐在一旁,像只小狗一般。
少年郎這纔回神,又是大驚,卻是認出了這姑娘所用的手段,乃是苗人代代秘傳的蠱術神通。看她輕鬆寫意的樣子,這蠱術神通竟是頗有成就,修爲不淺。少年郎心中一驚,不料自己在這侗人地盤之上,竟是遇見了苗人的蠱婆,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朝着這姑娘一稽首道:“小弟陳戰玄,不知仙子神通,多有冒犯,還望仙子贖罪則個!”
番外一 月牙灣(2)
不得不說,這雲貴一帶,苗人蠱婆的威名的確是千古流傳。饒是這少年陳戰玄身懷武功,見了蠱師傳人,亦是不敢放肆,早將先前的一絲旖旎情義拋諸腦後,轉而想起姆媽們講述了一衆蠱婆蠱惑男子,吸取精元,控制心智的故事,一時有些後背發涼。
這姑娘也知道自己手段一出,定要叫着少年郎大吃一驚,又是知道蠱婆的威名遠揚,倒也不對陳戰玄的反應有所不滿,只是依舊笑着說道:“瞧你這樣子,卻是我要生吃了你一般。漢人不與我等往來,多有傳聞故事,醜化我等,卻是叫你這般害怕。這包裹我給你找回來了,若是無事,你便走罷。唉……”說着話,姑娘竟是輕輕嘆了口氣,其中頗有些鬱結之意,又是有些哀怨,直叫陳戰玄心中一動,又是心神盪漾,爲之所感。
見姑娘這般樣子,陳戰玄倒是不好直接離開,好歹人家也是關心自己傷勢,又是助自己奪回了行李,想來並無什麼惡意。就算這姑娘心懷不軌,能夠被這樣美麗的女子欺騙,陳戰玄倒也不覺得吃虧。心念至此,他當即說道:“仙子誤會了。我見仙子修有不俗武功,又有蠱術神通在身,一應種種精妙,叫小弟歎爲觀止,一時失態,還請仙子莫要誤會纔是。”
這姑娘聽他說得好聽,噗嗤一樂,說道:“你們漢家男子,都是這般油嘴滑舌的麼?什麼仙子,我們侗人姑娘,可不想做那落洞的仙子哩!”
陳戰玄聞言一愣,原以爲這姑娘是個苗人蠱婆,卻不料她是個侗人女子。苗人和侗人不說深仇大恨,也是少有往來,一個侗人女子能夠修成這麼高深的蠱術,叫他心中有些疑惑。一時心念轉動,陳戰玄腦中靈光一閃,豁然開朗,卻是知道了這姑娘的來歷,一時狂喜,想不到自己誤打誤撞,倒是磨刀不誤砍柴工,眼前這美貌姑娘,與自己所來之事大有關係。
想到此處,陳戰玄一時心中開朗,言語動作也是不再拘束,放開了許多,口中說道:“小弟言語魯莽了。不知姑娘芳名,可否賜教則個?”
那姑娘看他一時不再拘束,雖是不知爲何,倒也感覺到他沒有什麼惡意。她修行的這一門蠱術,乃是九黎蠱神蚩尤一脈親傳,體悟天地,親近自然之處,比之尋常功夫要厲害上許多,判斷一個人的心意倒也是不難。見陳戰玄沒有惡意,姑娘也就大方說道:“賜教就不敢了,我叫做卉炎,你叫我卉炎姐就行。”
陳戰玄求得姑娘芳名,一時也是歡喜,又是嘴上討巧,嬉笑着說道:“卉炎……‘卉’者,花草也;‘炎’着,火之盛也。好名字,好名字!只是卉炎姑娘,你又怎生知道,我一定比你歲數小呢?”
卉炎輕輕一笑,說道:“你們漢人就是,什麼之乎者也的,掉書袋子!剛纔還說自己是小弟的,這下又不認了!我看你身形高大,相貌卻是帶着稚氣,又是筋骨未齊,七情不滿的時候,想來不會超過十六。我今年已然十八,受你一聲‘姐姐’,可委屈了你麼?”
陳戰玄更是大驚,又是歡喜,卻不料這卉炎能看出自己的年紀,點滴不差,心中更是確定了先前的判斷。想到此處,陳戰玄也就完全放下了戒備,朝那卉炎姑娘說道:“卉炎姐好眼力,小弟佩服。實不相瞞,小弟先前曾聽見姐姐在在湖邊歌唱,詞曲皆美,卻有着一絲鬱結惆悵之意,不知爲何,可否說出,看小弟能否幫忙?”
卉炎聽他這樣說,神色一黯道:“你還說是追猴王過來的,這下可漏了餡了!唉……說與你也無妨,今日乃是我家婆婆去世的日子,我不忍見她入土,難捨生離死別,一個人跑來了這裡……”
陳戰玄見她神情黯淡哀切,一時也是想要勸慰兩句,還來不及開口,又聽這卉炎姑娘繼續說道:“婆婆百歲高齡,安然離世,不曾受得病痛折磨,也算是壽終正寢,可謂‘喜喪’。族人們都是悲切中帶着歡喜,準備着好生熱鬧一番,叫婆婆安安心心上路。婆婆她生前,最喜歡熱鬧啦,弟子也多。這下大家都回來了……我卻是捨不得婆婆,又不好壞了他們的興致……”
陳戰玄聽這姑娘自己開解自己,卻是難得解脫,一時也是暗暗覺得好笑,試着說道:“如此說來,卉炎姐的這位婆婆,想來也是受衆人尊敬的……”
卉炎又是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可不是呢!婆婆是方圓數百里,一切侗人寨子共尊的神醫,又是落洞神女的身份,真如‘薩歲’女神一般呢……”說着話,卉炎見陳戰玄臉上有些疑惑,又是解釋道:“所謂‘薩歲女神’,乃是侗人的立寨始祖母,跟你們漢人的女媧大神差不多的。”
陳戰玄心下了然,這下徹底確定,這姑娘果然是那位的傳人,便也不再隱瞞,說道:“實不相瞞,小弟此番前來,便是聽聞了杏妹婆婆過世的消息,前來弔唁。”
卉炎聞言卻是絲毫不顯得震驚,也不問這個漢人少年是如何知曉自家婆婆的名號的,只是淡淡一笑,說道:“我自是知道的。你包裹中那個盒子,無時無刻不散發着百草、百蟲、百獸的氣息,在我們蠱師眼中,便如黑夜間的篝火一般明顯。想來這東西,便是婆婆所持有的那一把巫月神刀的碎片罷!杏妹婆婆年輕時有所奇遇,繼承了苗人蠱師一脈的正統,本人更是雲貴川一帶苗人的蠱母,掌握蠱教的大能。這巫月神刀,便是蠱教傳承的遠古神物,十餘年前,不知爲何受了損傷,有些細小碎片流落在外。你如今送還這碎片來,想來也是與婆婆有些因緣的。”
陳戰玄聞言一愣,原以爲自己隱藏身份來意,能夠與這卉炎姑娘多多親近套話,卻是不料人家一早就識破了自己的來意,發現了包裹中那片神刀碎片,一時覺得有些尷尬。不過他祖傳的沒皮沒臉,又是祖傳的靈牙利齒,雖是不曾見過生身父母,身邊照顧的一應姆媽也是個個厲害,倒不會爲這點小事而覺得難堪。稍微紅了紅臉,陳戰玄便尋話說道:“卉炎姐既然一早看出,卻是叫小弟像那跳樑小醜一般了。”
卉炎也就笑笑,說道:“婆婆執掌蠱教,威名遠揚,勢力遍佈天下,自是有無盡人脈,多你一個小兄弟也是正常。這些天來,五湖四海的蠱師來了不少,都是爲了送婆婆最後一程。雖然婆婆在中原武林名聲不顯,可在雲貴一帶,卻是真實不虛的至尊。加上婆婆生前行醫治病,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自然也是頗有美名的。”
陳戰玄點點頭,與卉炎一起坐在了湖邊,說道:“那是自然。我年紀小,不曾見過杏妹婆婆,卻是因爲家中長輩的關係,與杏妹婆婆有着莫大的關聯。其實不止雲貴一帶,十幾年前彌勒教作亂,杏妹婆婆也曾挺身而出,施以援手,這巫月神刀,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遭到了損毀,這十幾年來,中原武林也對杏妹婆婆尊敬有加呢!只是婆婆仙逝,未曾傳了話語出來,我收到消息之後,也是不敢外傳,只得獨自趕來。”
卉炎聽他這樣一說,也覺得緣分妙不可言,想來只怕這陳戰玄家的長輩,也是當年彌勒教作亂之時,維護一方武林平安的正道一方,甚至很可能就是與杏妹婆婆並肩作戰之人。想到此處,卉炎也是對陳戰玄更加有了好感,說道:“原來如此,不料你是名門之後,我卻失敬了。”
陳戰玄嘿嘿傻笑,又是抓抓腦袋,說道:“名門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自生下來以後,就不曾見過生身父母,只有一衆姆媽和小舅照顧。五歲那年,小舅也是不知所蹤,似乎是投身對抗彌勒教的戰役之中,未能生還,只留下這神刀碎片。我家姆媽說過,當年我娘生我的時候,頗有些艱難之處,還是杏妹婆婆親自趕赴江南,救了我和我娘一條性命哩!”
卉炎聞言,一時沉默,眼角滲出淚光,低聲說道:“原來你也是個苦命人,卻是與我一般,失了父母的。不過看你現在樣子,倒也不比我在婆婆照顧下來的稍差,想來你的那些姆媽,待你也是極好。”
陳戰玄點了點頭,說道:“姆媽們與我生母情同姐妹,待我自是不差。卉炎姐這般說來,竟也是不曾見過父母麼?”
卉炎說道:“我從未見過父親,也不曾聽母親提起。母親生下我之後,沒有幾年便積勞成疾,憂思過度,撒手人寰,丟下我與外婆生活。沒過幾年,外婆也年邁而去,卻是杏妹婆婆着人找到了我,將我養在身邊,傳授我醫術和蠱術,將我當作自家孩子一般照養。”
陳戰玄聞言一愣,問道:“聽卉炎姐這樣說,難不成你不是侗人?杏妹婆婆的醫術和蠱術都是出神入化,卻是從來不曾將蠱術傳授給了侗人。”
卉炎聞言點頭,說道:“我母親乃是大理國人士,我是烏蠻人的身世。至於父親……我不清楚,只聽婆婆說他是個漢人……婆婆的蠱術乃是得傳自苗人,卻是因爲苗人和侗人總有些爭執,婆婆怕自己走了之後,侗人用苗人的蠱術對付苗人,卻是叫她心中不安,故而不曾將蠱術傳授給了侗人。我因爲不是侗人血脈,我父親又是似乎與婆婆頗有些淵源,婆婆才傳授了這蠱術神通給我,收我做了蠱師一門的弟子。”
陳戰玄恍然大悟,這才知道爲何侗人寨子裡,出了杏妹還有人能施展蠱術,原來卻是因爲這卉炎姑娘壓根就不是侗人,乃是大理烏蠻血脈,自然無虞。想來杏妹婆婆也是考慮周到,她在世時,侗人和苗人自能和睦相處,共尊她一人;待她離世之後,十年百年,兩族定會再起紛爭,若是侗人掌握了蠱術,卻是叫婆婆九泉之下難以面對苗人一支。
得知兩人都是失了父母,陳戰玄對卉炎也是起了一絲同病相憐,憐香惜玉的意思,斟酌半晌,小心開口道:“我是父母亡故的,卻是聽卉炎姐的意思,你的父親似乎不曾身故……你……可曾尋找過他麼?”
卉炎搖了搖頭,說道:“我生下來就不曾見過父親,也不覺得父親有多重要。加上母親離世之後,外婆時常說是我爹辜負了我娘,叫我不要想他……我跟隨婆婆之後,也曾向婆婆問起有關父親的事情,婆婆卻是隻顧着嘆氣,不曾對我細說。”
陳戰玄也是點了點頭,知道這卉炎姑娘對父親只怕還是有些怨恨,卻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個外人,倒是不好插嘴。
兩人坐在小湖邊,一時聊起閒天來,也是緣分使然,陳戰玄玄卉炎熟稔親切,卉炎看他也是頗有一絲好感。兩人年紀相仿,話也能說到一處,竟是一時之間聊得興起,忘了還躺在侗人寨子裡的杏妹,將一切事情都是拋在了腦後。
怕不是過了一兩個時辰,兩人相談甚歡,聊興漸盛,卻是一時聽見遠處傳來了“咚咚咚……”的戰鼓之聲。這鼓聲古樸悠遠,又是十分低沉,傳過幾裡山林,竟是依舊清晰入耳。
陳戰玄不明所以,卉炎卻是神情一肅,說道:“這是寨子裡鼓樓的戰鼓聲!只怕是有大事!戰玄,快隨我來!”
陳戰玄聽聞卉炎叫他的一聲“戰玄”,只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盡皆酥軟,又見她神情嚴肅,知道事情緊急,便一把抄起了包裹,兩人一前一後,運起輕功,朝着侗人寨子跑去。
番外一 月牙灣(3)
山路崎嶇難走,但好在這條通往小湖的道路是卉炎經常走動的,路途倒是熟悉。兩人拼盡全力,施展輕功,不過盞茶功夫,也就回到了侗人寨子之中。
眼前的侗人寨子,自然是與十幾年前不同,除了一應風雨橋、鼓樓等都與先前一般無二之外,寨子的範圍倒是擴大了許多。彌勒教作亂之後,天下凋敝多年,百廢待興,侗人們在杏妹的指點之下,紛紛出山尋求機會,自有那些聰慧靈活的,能夠在中原漢人地界尋到機會,擺脫了祖祖輩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宿命,賺到了銀錢。
而因爲與彌勒教最後一戰之中,杏妹伸出了援手,親自降臨在了蘇州,以一己之身對抗了彌勒教的諸多高手,也是使得她在中原武林中的地位一時節節攀升,幾乎受到了所有正道的尊重。侗人在漢人中的地位因着杏妹的關係,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受到了不少照顧。
當年彌勒教起兵造反,先是一舉覆滅了中原武林的高層,隨後更是煽動無知百姓,企圖對抗朝廷,最終在武林正道和朝廷的全力合作之下,重蹈了前朝太玄教的覆轍,徹底破滅。十幾年過去,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已經成了傳說,世俗中流傳的諸多版本,拼湊起來也不能展現真實情況的萬一。
而杏妹出手對付彌勒教,固然是收穫了諸多好處,卻也給侗人一支埋下了不小的禍端。當年的彌勒教氣焰熏天,幾乎可以與大宋朝廷相對抗,其中高手如雲,信徒更是數不勝數。彌勒教破滅之後,諸多信徒都是重返了民間,依舊做着百姓,過活自己的日子。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古之人誠不我欺。彌勒教作爲數百年來權勢最大,範圍最廣的一門邪教,其能力遠遠超出了“百足之蟲”的境界,真真是一有機會便能化龍的存在,又怎會被一場圍剿就徹底消弭。
總教破滅之後,彌勒教自有一部分高手逃出,便如前朝的太玄教一般,深深隱藏在民間,也不傳道,也不作亂,便如冬蟲蟄伏,靜候時機。而這麼多年一來,彌勒教餘孽一直想要報復的,除了傳聞中手刃了他們教主和“佛祖”的孫向景之外,便是侗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亂管閒事的死老婆子杏妹。
孫向景在破滅彌勒教之後,帶着徐方旭的殘軀離開,一時隱匿了行蹤,傳聞是離開了中原,不知身處何方,叫彌勒教餘孽無從尋找,也難以報復。杏妹則是依舊回到了侗人寨子之中,照樣作她的神醫蠱婆,鎮守一方平安。
少室山事件之後,中原正道高手凋零,近乎九成的地仙高手都隕落其間。隨後幾年,更是戰火紛飛,高人不出,就連當年隱隱天下第一的長生老人也是消弭了蹤跡,不知所蹤。杏妹作爲蠱教的掌教蠱母,其一應神通手段都不在長生老人之下,又是機變百出,詭異萬分,也是叫一衆彌勒教餘孽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暗中盯着侗人的寨子。
幾天之前,杏妹壽終正寢的消息傳出,彌勒教餘孽也開始集結人手,潛入了這矩州山林之中,打算藉着杏妹亡故的機會,將山中的侗人一網打盡,叫他們滅族絕根,以泄心頭之恨。
自從總教破滅之後,剩餘的一衆彌勒教餘孽再沒有了當年手眼通天的能力,一應組織和情報都是萬分艱難;加上侗人對杏妹仙逝的消息守口如瓶,並未大肆宣揚,也是叫一衆彌勒教餘孽難以探聽箇中關鍵要害之處。
好在杏妹身死的事情乃是真實不虛,當日矩州城中都能看見她散功之時,無盡真氣化作五毒之象沖天而起的樣子,倒是叫人沒有疑惑。只是如今彌勒教便如喪家之犬,召集一衆高手也是十分不易,這才拖了些日子,直到今日才聚集一處,準備攻伐侗人的寨子。
陳戰玄和卉炎趕到侗人寨子時,一衆彌勒教餘孽已然與侗人們對峙一處,情況十分緊張,只要稍有不慎,雙方就要拼個你死我活。
杏妹這等人物,就算是身死,也不是輕易能叫人欺辱了去的。侗人的寨子之外,如今已經爬滿了無窮無盡的五毒蠱物,個個擡頭探舌,又是嘶叫不休,腥風平地而起,弄得整個寨子前面的空地便如鬼域一般,生人勿近。
杏妹留下的手段,便是眼前的這個五毒百蠱大陣,事前準備在寨子之外,只待自己身死之後,侗人頭領一把藥粉灑出,便能引動,自能阻擋一切地仙以下的高手,保全侗人寨子的平安。
只是杏妹自己也不曾想到,卻是彌勒教與正道決戰之後,一衆餘孽之中竟還真有地仙高手的存在!
只見數百名彌勒教餘孽手持兵器,站在侗人大寨面前,個個都至少是一流高手級別,更有幾名氣息澎湃的,乃是頂尖一流,簇擁着一個身量高大的獨臂人團團站住。而這獨臂人身上,則是真氣充盈溢出,壞繞身軀,隱隱凝結成龍象虎豹之類的場景,不是地仙級別,卻又是什麼?
先前彌勒教來攻之時,侗人第一時間作了反應,卻是布出大陣,殺傷了彌勒教不少高手。只是這位獨臂地仙高手一出,杏妹留下的五毒百蠱大陣便失去了威風,一應蛇蠍蛤蟆之類,俱是不能衝破地仙高手的護身真氣,反叫他舉手擡足便滅去了許多。照這個情況下去,不過一時三刻,這五毒百蠱大陣便會灰飛煙滅,背後的一衆侗人兒女,自然也是難逃輪迴大劫。
陳戰玄和卉炎堪堪趕到,看到眼前這般場景,見了那些身披違禁明黃色袈裟,頭頂寸發,不僧不俗之人,哪裡會不知道是彌勒教餘孽作亂。他們雖是歲數小些,對十幾年前那場大戰也是頗有耳聞,加上兩人長輩都是與彌勒教有着莫大因果牽扯,自然一眼就能認出。
卉炎雖是大理烏蠻人,卻是杏妹一手養大,長在侗人寨子裡的人物,對寨子中的一衆老少都是有着極深的感情。眼見着彌勒教那獨臂高手就要破去杏妹的五毒百蠱大陣,她自是心中焦急,目呲欲裂,一聲嬌呼,便飛身而起。還不等陳戰玄反應過來,卉炎已然越過一衆彌勒教高手,落入了五毒百蠱大陣之中,主持陣法運轉,迎擊敵人。
杏妹的五毒百蠱大陣並非等閒,只是少了蠱師坐鎮,自然威力難以施展。現下有了卉炎投身大陣之中,這五毒百蠱大陣一時運轉,原本有些散亂的蛇蟲鼠蟻一時凝聚一處,隨着卉炎手中灑出的一把把藥粉各歸各位,噴吐毒霧。毒氣瀰漫之間,又是有着類似奇門遁甲的手段蘊含其中,饒是彌勒教衆人團結一心,這下也是徹底拿侗人無法。
彌勒教領頭那獨臂高手見狀,卻是不怒反笑,陰冷說道:“好好好,江山輩有才人出,死老婆子竟又有了傳人!當年我這一隻手,便是折損在死老婆子的蠱藥之下,如今我倒要看看,你這小妮子的手段,可及前人萬一之處!”
說話間,這獨臂人氣勢暴漲,周身真氣都化作一隻只巨大手掌,朝着大陣之中抓去。
五毒百蠱大陣的威力,其實並不弱於長生老人布出的陣法。奈何這陣法乃是死物,眼前的地仙高手卻是個活人。力量上的差距尚可以用陣法兵器等外物填平,境界上的不同卻是宛若高山低谷一般,萬萬難以相比。這大陣要是由一個地仙級別的蠱師坐鎮,只怕揮手之間就能將一衆彌勒教餘孽盡數困死其中,化作污血碎肉,屍骨不全;奈何這卉炎姑娘年紀尚小,又是功力不足,主持大陣卻也是無法與地仙級別的高手抗衡。
隨着一把把五毒蠱蟲被真氣大手抓住,那獨臂人一時仰天長笑,大聲說道:“天地殘缺,聖人不出!若是死老太婆親自主持陣法,蠱毒自能夠五行歸一,化去我的真氣,叫我無法。如今你這小妮子,也想螳臂當車,簡直不自量力,我便給你看上一看,什麼叫做‘以力破法’!”
說着,只見這人獨臂揮出,隨即真氣狂暴流轉,天地大動,一時竟是地陷天塌,那五毒百蠱大陣所在的黃土地面一時龜裂。裂縫擴散,將無盡毒蟲吞噬其中,隨即又是相互擠壓合攏,竟是短短几息時間,便將這五毒百蠱大陣徹底毀去。
大陣被毀,主持陣法的卉炎也是驚呼一聲,連連後退幾步,口中不斷噴出鮮血,卻是心神震盪之間,傷及了身子本源。
陳戰玄在一旁看得心急,又是見卉炎受傷,頓時一股熱血衝上顱腦,伸手便是拔出了腰間的寶劍,飛身而出,長嘯道:“外道妖人,敢行兇耳!還不速速受死!”
那獨臂高手聞言一個擡頭,臉上竟是露出了驚恐神色,口中喃喃自語道:“陳風崇!怎麼可能!”
驚慌不過一瞬,這人便鎮定下來,口中桀桀怪笑道:“好陳風崇!當年不曾親手殺你,如今便在此了卻我這一樁心願!”說着話,就見他獨臂伸出,竟是帶着精鋼手套,真氣流轉之間,一把將陳戰玄從天而降的一劍捏作粉碎,隨即去勢不止,化拳爲掌,一掌擊在陳戰玄的胸膛,將他打得橫飛而出,落在卉炎身旁。
一衆侗人驚呼,已是高舉了手中的兵刃,個個心知今日萬無幸理,又是一股血勇沖天而起,就要與這羣彌勒教餘孽拼上個你死我活。
一衆彌勒教高手哪裡講這羣粗蠻侗人放在眼裡,個個朝前逼近,那獨臂高手更是眼中泛起紅光,狀若癲狂,一時怪叫道:“今日就要將你們這羣不知死活的東西一網打盡,叫死老婆子在九泉之下,與全族一時團聚!”
“是麼?可惜老太婆未下九泉,若要團聚,卻不能叫你傷了我的兒孫!”
衆人悚然一驚,紛紛擡頭朝着聲音傳來之處看去,卻見一個枯瘦矮小的老太婆身着喪服,手持柺杖,邁着小腳,一步一步朝着衆人所在前來。隨着小老太婆每一步邁出,黃土之下便有無窮無盡的蛇蟲鼠蟻鑽出,個個都是赤紅着眼睛,口角流着毒涎,嘶叫着要擇人而噬。
侗人們一時跪倒,俱是歡呼,口中大喊道:“杏妹!”
番外一 月牙灣(4)
杏妹死人復活,一衆彌勒教餘孽高手就只好去死一死了。雖然蠱教和武林的修煉方法不同,某些理念也不太一樣,一般中原武林說起杏妹之時,只說她近乎地仙境界,而不能準確判斷於她。唯一一次她在中原出手,也是十幾年前清繳彌勒教的時候,卻是所見之人能活下來的甚少,衆人對她自是不甚瞭解。
而這一次,杏妹在自己經營多年的侗人寨子迎敵,動員了培養多年,散養各處的無盡蠱蟲爲戰,卻是真真表現出了她的實力。
不過盞茶功夫,一衆侗人便於陳戰玄和卉炎一起,簇擁着杏妹回了她的家中,只留下幾名地位較低的侗人,負責收拾整理一衆彌勒教餘孽的屍骸。
一衆人跟着杏妹往前走,對她的死而復活充滿了疑惑,畢竟幾天之前,她身死散功的場景是衆人所見,這幾日停屍不飲不食也是有目共睹,就算她是地仙境界的修爲,肉體凡胎也絕不可能做到這一步。只是一衆侗人看杏妹就像神明一般,自是不會多問;陳戰玄又是初來乍到的,也不好提出自己的疑惑。
按照道理來說,陳戰玄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人,顯然是不可能跟着杏妹一起走的。不過有卉炎姑娘領着他,杏妹又沒說什麼,其餘侗人也是不好開口阻攔。加上方纔陳戰玄出手相助,大家都不是傻子,看出他並沒有什麼惡意之外,也都看出了卉炎姑娘的心思,自是不會爲難於他。
杏妹先前身死停屍多日,現下身上還穿着喪服,手拄柺杖,又是一副枯瘦矮小的老太婆模樣,乍一看上去,倒像是黃泉孟婆一般,也是叫陳戰玄心中有些發怵。還好他來之前,一衆姆媽已經給他講了不少蠱婆的恐怖傳聞,做好了心理建設,才叫他能夠咬牙跟上,堅持着沒被嚇跑。
一羣人走得不滿,不多時便來到了杏妹所住的屋中。現下這屋中佈置成了靈堂,分外陰森恐怖。隨着杏妹一聲吩咐,除了侗人頭領之外的其餘人都是恭敬退下,只留下卉炎、陳戰玄和頭領三人,跟着她進了裡屋。
陳戰玄自是不敢怠慢,還不等衆人落座,便上前跪倒在杏妹面前,述說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隨後打開包裹,雙手捧着那神刀的碎片,交給杏妹。
杏妹此番死而復活,卻是陰沉了許多,也不怎麼說話,只是伸手接過了陳戰玄奉上的木盒,仔細看着其中的猩紅碎片,神情凝重,眼中各色情感流轉。好半天,杏妹才擡起頭來,看着陳戰玄說道:“小夥子,挺不錯。當年你還在你娘腹中之時,老太婆還與你打過交道。不過自你出生至今,卻是一直無緣相見。當年彌勒教之戰,蠱教巫月神刀受損,卻有這一片碎片殘留在……唉……不說也罷,既然殘片迴歸,他應該也是想通了些許,不再守着那具屍身了……”
陳戰玄早就知道,當年生母懷他的時候,是杏妹仗義出手,才保住了母子二人的性命,自是感激不盡。只是杏妹隨後所說的一切,他卻是有些聽不懂了,隱約猜測她口中的那個人便是自己的小舅,只是不知道所謂的那具屍身又是誰人。
侗人頭領這下才有機會說話,更是激動得難以自持,跪在杏妹面前,額頭碰在了地面之上,涕零道:“您老人家還魂返生,真是山神、水神和洞神顯靈,拯救族人與水火之中。今後還要請您繼續鎮壓邪魔,帶領族人才是!”
杏妹看着那頭領,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老太婆死了就是死了,哪裡能夠還魂,更不用提什麼‘返生’了……我先前身死,乃是真實不虛的散功身亡。否則怎麼瞞得過彌勒教的人……如今這副殘軀,不過是靠着傀儡蟲御使的屍體罷了……”
侗人頭領聞言一震,滿臉難以置信,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又見杏妹擡起手來,組織了他說話,自己繼續說道:“當年彌勒教一戰,老婆子出手參與,卻是給我侗族兒郎們埋下了隱患。我自知時日無多,才佈下死局,引誘彌勒教殘餘衆人出手,將其一舉殲滅……如今後顧之憂已初,族人要怎麼走,就要看你了……”
頭領一時以頭搶地,萬難接受,卻也知道杏妹所言不虛,一族興衰榮辱的重擔,今後真真是要落在自己的肩頭了。
不管那頭領如何,杏妹又是轉頭看向了陳戰玄和卉炎姑娘,也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蠱術維持的身軀活動不能長久,卻是還有許多事情要與他兩人交代清楚。
看着陳戰玄那張酷似陳風崇的臉,杏妹也是有些感慨,又是知道孫向景曾照顧了他許久,自然是多了一些別樣的感情。好半天,杏妹才緩緩說道:“因果宿命循環,自是巧妙萬分,凡人萬難揣摩點滴。你且過來,與你家姐姐相認。”說着,杏妹招過卉炎來,將他指給了陳戰玄。
陳戰玄和卉炎都是一愣,卻不料杏妹說兩人竟是姐弟。原本他倆在林中相見,彼此都是有些好感,這一下姐弟相認,倒是叫兩人又是疑惑,又是有些憂愁。
杏妹知道兩人心中有無窮的疑問,便也解釋說道:“卉炎,不是一直問我你爹的事情麼?我現在告訴你,你的父親,便是我蠱術一門的弟子,戰玄的小舅,當年與我並肩作戰,對抗彌勒教的孫向景!而戰玄的父母,便是你爹的師兄師姐兩人!你二人雖無血緣,長輩卻是親如一家,你們也算是有一份姐弟之緣!”
兩人聞言,雖是震驚,倒也心中一鬆,知道彼此間並無血緣關係,只是江湖乾親一般,竟是隱隱有些輕鬆。不過卉炎一時聽聞自家父親便是多年前迎戰彌勒教,在中原武林正道中頗有名望的孫向景,一時也是難以接受,卻是無法將這個形象與外婆口中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聯繫起來。
見兩人這般樣子,杏妹也就簡單地將當年的事情與兩人說了一遍,大致講清楚了上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是孫向景和徐方旭之間的事情實在太過曲折離奇,又是天意弄人,杏妹也不曾詳細解釋,只是隨口一提,未叫兩人理解清楚。
不過至少,兩人已經將自己上輩之間的事情大概瞭解了一番,俱是感慨萬分,又是有感於造化弄人,命運神奇。要不是當年徐方旭和孫向景前往侗人寨子求醫問藥,杏妹見了孫向景手上的瑪瑙佛珠,只怕縱使她掌握蠱教至尊之位,一統雲貴一帶,也是難以尋找到楊瓊一家和卉炎姑娘。
卉炎自是感慨頗多,杏妹也是邊說邊嘆氣,也是感嘆。如今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已然瞭解,一切種種,俱歸煙塵之中,是非功過,只怕也沒有什麼後人會來評說了。
因爲傀儡蟲維持的時間有限,杏妹並沒有留下多少時間給兩人感懷,卻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見她伸手一招,原本供奉在屋中某處的巫月神刀一時破空飛來,落在她的手中。隨着杏妹將陳戰玄送回的那片殘片放置回神刀身上,整把巫月神刀都震動起來,似乎是歡喜自己殘缺了十幾年的身軀再度完整,一時也是光芒四射。
隨後,杏妹手握巫月神刀,朝着在座三人說道:“我雖是侗人,卻得了苗人的蠱術傳承,更是繼承了蠱教的蠱母之位。一面是親族,一面是師門,我一早立下誓言,不將蠱術傳授於族人一脈。如今老婆子就要重歸天地,留着這蠱教傳承也是無用。卉炎,你過來!”
卉炎心中一驚,已然隱約知道了要發生什麼事情,踟躕着走到杏妹身旁,一時被杏妹抓住了手腕,聽她說道:“先前佈下死局之時,我依然散去了全身的功力,不能按照蠱教規矩,傳承真氣給你。不過老婆子沒了真氣,還有一身的精元,雖然已經枯朽,灌注入這神刀之中,倒也足夠!卉炎,你聽好了,蠱教掌教大位,原本是要傳給你父親的。如今他雲遊四方,不知身在何處,老身便暫且傳授於你!你若願意,自可穩坐蠱母大位;若是不願,今後隨便尋了一個蠱教中的苗人,交於他也就是了!這神刀得了老婆子的精元,自能全力施展三次,斬天裂地,滅鬼殺神,不再話下!”
說着,杏妹將巫月神刀遞到了卉炎手中,轉頭看向陳戰玄,又是說道:“你既然來了此處,可願意助你姐姐一臂之力,伴隨身旁,保她平安?”
陳戰玄本就是無父無母,此刻才知曉了自己的身世,憑空得了一個姐姐,哪裡會有絲毫不願,隨即點頭答允,又是十分歡喜。而那侗人頭領,此刻只在一旁,一言不發,知道蠱教傳承之事,與自己毫無關係,杏妹留下自己,不過是做個見證罷了。
眼見一切安排妥當,杏妹也是欣慰點頭,看着兩個孩子,說道:“‘神戰於玄,其陳陰陽’,‘卉炎於狩,宜於丘陵’,長生老人,你我一門,俱是有後,老婆子倒是沾了你的光了!”
說完,只見杏妹頭顱一垂,當即氣絕身亡,隨後更是周身鼓動,無盡蠱蟲簇擁着一直蜈蚣一樣的蠱物從她七竅之中爬出,一時四散。
三人大驚之下,知道杏妹這次是真的死了,一時放聲大哭,哀慟之聲傳遍了整個侗人寨子。
番外一 月牙灣(5)
杏妹以自己的性命佈下死局,徹底擊潰了彌勒教在民間的高手勢力,保住一衆侗人的同時,也算是完成了孫向景當年不曾完成的事情,總算是將有宋一朝的彌勒邪教徹底剷除。
而陳戰玄和卉炎兩人,也算是姐弟相認,俱是知曉了自家父母之前的故事,唏噓感慨之餘,愈發顯得親近,更是多了一層關係在其中,自是歡喜。
而侗人寨子裡面,對杏妹的生死已然不再疑惑,卻是因爲那侗人頭領告訴衆人,杏妹受到了山神、水神和洞神的庇佑,乃是至高“薩歲母神”的化身,原本就是爲拯救侗人而來。如今一切外魔聚被鎮壓,衆族人只需在頭人的帶領之下,衆志成城,定能叫侗人血脈延綿不絕,叫神靈的榮光永遠庇護衆人。
也虧他想出了這一套說辭,倒是真能取得衆族人的信任。始終要是叫衆人知道,自家族中的神女杏妹靠着苗人的邪術復活,不知還要惹出多大的風波來,倒是不美。反正杏妹在幾代侗人的心目之中,也是早就脫離了“人”的範疇,真真像守護神一般,對她迴歸衆神身邊的說法,大家都是願意相信,誠心祝禱。
杏妹離去,衆人自是要好生張羅她的後事,妥善安置她留在人間的身軀,卻是不能叫她受了什麼委屈才是。
侗人在這片山林之中,已然延綿了上千年的時光,自有一套喪葬習俗,又是收到漢家文化的影響,禮數也是十分周全。像是杏妹這樣的高壽人瑞,神靈化身去世,一應的禮數流程也真真是不少,衆人從天亮一直忙到天黑,纔將一應儀式盡數完成,確保了杏妹在神靈之中,也能享有無盡榮耀,繼續庇護族人。
因着杏妹去世乃是喜喪,又是因爲她是一切侗寨共尊的神醫,故而方圓百里之內,幾乎所有寨子都有人前來了大寨這邊,參與杏妹的葬禮,爲她送行,寨子裡一時也是十分熱鬧,又是各種儀式法器響動,整整折騰了一天,竟是近百年來少有的一次慶典。
卉炎作爲杏妹蠱術一門上的弟子,自然是侍奉左右,跟隨者一衆既是自己師兄,又是自己師叔的侗人忙前忙後,卻是因爲他的父親孫向景亦是杏妹的傳人,父女二人拜在一門之下,這輩分卻是有些混亂。好在大家都不是十分在意這些事情,也沒人主動提起,倒是叫她省卻了一通尷尬。
陳戰玄作爲兄弟,自然也是要幫着自家姐姐忙活一些事情。別看只是一個葬禮,其中繁複熱鬧之處卻是實在非凡,又是因着杏妹有神靈的身份,各種禮數更是叫陳戰玄都感覺有些吃不消。
衆人一同忙活熱鬧,直至月明星稀纔算是告一段落,杏妹的屍身被妥善葬在了寨子外面的一顆千年老樹之下,好叫她能隨時藉着樹枝高大,守望族人,又是春來秋往之時,花香落葉能叫每個人都感受到杏妹的關懷。
月上柳梢頭,儀式完畢,衆人一同圍坐在鼓樓下的廣場之中,飲宴歌唱,修整身心,也是給喜歡熱鬧的杏妹送上最後一程。
卉炎和陳戰玄忙了一天,也是累得夠嗆,饒是兩人年輕力壯,又是武藝在身,也甚感身心俱疲,也是葬禮忙活之外,還要接受消化十幾年來都不曾知道的事實,多有些心思飄逸,又是百事糾纏,盡皆匯聚於一心之中,實在不是尋常人所能輕易承受的。
看着侗人們歡唱豪飲,陳戰玄也是有點心動,想要過去參與其中,也是他的酒癮亦是祖傳,又是聽聞了自家父親陳風崇的些許往事,頗有一股豪邁之意鬱結心頭。只是轉頭一看,又見卉炎姑娘雙手抱膝,坐在地上,下巴埋在手臂之中,神情似乎十分苦悶。陳戰玄知道卉炎與自己雖是一門姐弟,上一輩人的遭遇卻是有些不同,父母分隔多年,又是成長辛苦,饒是杏妹照顧,始終不及自己有小舅和姆媽陪伴。加上卉炎不曾見過自己的父親孫向景,陳戰玄卻是有幸得了孫向景的幾年照顧,要真說起來,倒像是奪了卉炎的什麼好處一般,一時也是覺得心中有些莫名愧疚同情,便也熄了爛醉一場的心思。
端了些糯米酸魚,陳戰玄來到了卉炎身邊,一屁股坐下,輕聲說道:“卉炎姐,你吃些東西吧。這忙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的,鐵打的身子也要弄垮的。”
卉炎也不跟自家兄弟客氣,接過飯菜,吃了些許,一時笑着說道:“到得現在,你稱我一聲‘姐姐’,我自是當之無愧了……好兄弟,你是見過我爹的,能和我說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麼?”
陳戰玄得孫向景照顧,也不過是四五歲之前的事情,童年記憶模糊,不過還是仔細回想,認真說道:“小舅嘛……高高的,瘦瘦的,長得十分英俊,要是真跟姐姐你比起來,倒有個六七分相似,只是嘴脣單薄些,不似姐姐這般豐潤,眼睛也沒有姐姐的大……”
卉炎一邊聽,一邊在腦海中構建着孫向景的容貌,也是知道陳戰玄所言不虛,卻是自家母親在世之時,喃喃自語之中也曾模糊說起過此事,直說自己樣貌頗似父親,只是一雙眼睛得了母親烏蠻人的精髓。想了半天,終歸是不曾親眼見過,難以拼湊出一個完整清晰的形象來,卉炎也是輕輕嘆了口氣。
陳戰玄見她嘆氣,也是知道她的苦處,卻是一時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姐!婆婆曾說過,小舅得了師祖十成修爲傳授,又不曾隕落在彌勒教之戰中,想必現在也還在人世!我們爲何不去尋上他一尋,一來你們父女相認,二來也是一解相思之苦!”
卉炎一愣,隨即神光黯淡道:“他若還在人世,爲何不願現身?要說我和母親因着戰亂,與他失散,你和杏妹婆婆卻是一直都在的,要是有心,何愁不能相見?唉……無論他在世也好,不在也好,江湖路遠,不如相忘,不見也罷!”說到最後,卉炎神情決絕,眼中卻是落下了淚來。
陳戰玄真真的了清平夫人的伶牙俐齒,又是有着陳風崇的風趣樂觀,也不爲卉炎話語所動,跟着說道:“當年之事,婆婆所知也不過些許,箇中種種,或許還有隱情。小舅帶我之時,雖是盡心盡力,卻也是日日愁眉不展,想來自有苦衷。更何況……師祖一門衆人,除了小舅之外,俱是身隕在彌勒教大劫之中。婆婆說他們個個情義深重,親入一家,想來小舅心中,也是十分難過,甘願遠離塵世,我也是能夠理解幾分的……”
卉炎擡頭,見他滿臉認真,卻是稚氣未脫,一時覺得好笑,說道:“你纔多大年紀,也能理解父輩的心思?”
陳戰玄認真點了點頭,說道:“那是自然!一門兄弟姐妹,雖是沒有血緣,卻是同氣連枝,這點心意,我是知道的!若是姐姐你有了什麼不測,我自是……呸呸呸,我這臭嘴,竟是詛咒了姐姐,該打,該打!”說着,陳戰玄他起手來,左右開工就是給了自己幾個嘴巴,真是招招到肉,不做虛假。
卉炎連忙拉住他的手,噗嗤一笑,說道:“婆婆說得不錯,三叔真乃性情中人,連你也是一般……你說的意思,我也能理解,只是十幾年不曾相認,嘴硬罷了。要是爹還在世,我也想見一見他,將母親臨終時的話語給他帶到,也算對她有個交代……只是……”
陳戰玄見卉炎轉憂爲喜,心中也是高興,又聽她言語踟躇,也知道她的想法,連忙說道:“姐姐是擔心找不到小舅麼?婆婆曾經說過,小舅在吐蕃頗有奇遇,又是與苯教上師有緣,說不得現在正身處吐蕃,隨着上師修行哩!姐姐手上這串佛珠,不也是苯教上師賜予麼?”
卉炎聽着,擡起手來,看着母親視若珍寶的這串瑪瑙佛珠,一時也是活動了心思,又是覺得陳戰玄所言十分有理,只怕自家父親真在吐蕃也說不定。心念所動,卉炎臉上也是露出了憧憬,卻是一想到能與自家父親相見,便是有些激動,又是惶恐。
陳戰玄見她這般,當即不再廢話,直直站起身來,拉着卉炎道:“就這麼定了!姐姐快去收拾行李,我們這就出發!”
卉炎擡頭看看月亮,一時哭笑不得,說道:“你這般着急魯莽,難道也是三叔所傳?我們就算要走,也得等明日天亮,與族人打了招呼纔是……”說着話,卉炎擡眼望去,但見一衆侗人高聲歌唱,手舞足蹈,不時灌下一碗米酒,粗魯豪放之中,卻有着她十幾年的宗族情義所在,雖然不是侗人血脈,她卻是早已將自己當作了寨子中的一份子。
沉默片刻,卉炎罕見地踟躇起來,偷偷擡頭看向陳戰玄,小聲說道:“若是尋得了爹,與他相認之後,我卻還是要回寨子來的……你……”
陳戰玄又不是榆木疙瘩,哪裡還不知道卉炎的意思,當即一把拉了卉炎的手,說道:“我受婆婆所託,自然是與卉炎姐在一處!待得事情辦妥,我便接了姆媽們過來,依着她們的性子,想來能與侗人相處愉快哩!到時候我便陪着姐姐,學那杏妹婆婆一般,治病救人,舍醫施藥。閒來行歌坐月,走走姑娘,不亦樂乎!”
卉炎臉上一紅,啐道:“要死的!什麼都不懂,你就胡說!”
陳戰玄嘿嘿一笑,仰頭看天,小聲說道:“你懂得便好……”
夜空中,一輪明月高懸,照着衆人歡聲笑語。
外面古樹之上,一朵花苞悄然匯聚成型。
番外二 微光(1)
唐天授元年,高宗的皇后武則天改唐爲周,自立爲帝,定都洛陽,登臨大寶,改名武瞾,尊號“聖神皇帝”,建立武周王朝。
載初二年,法明和尚等撰寫《大雲經》四卷,其中雲武瞾乃是彌勒佛化身下凡,應作爲天下主人。武瞾大喜,詔令將其刊印全國,更召集了一衆高僧大德爲民衆講解經文,以“彌勒下凡”的身份抵制李氏自稱的“老子後人”,鞏固自身法統。
武瞾此舉,一時改變了自李唐開國以來,尊道抑佛的局面。和尚們在改朝換代的政治鬥爭之中把握住了機會,將皇帝拉入了自己一門,一時佔據的大統名分,佛道得以大興。
而相反的,一衆道門中人便一時失勢,地位不說從雲端掉落泥淖,也是大大不如先前。道家一時門庭冷清,香火不盛,甚至出現了道士還俗後又出家,改投佛門的事情,情形十分狼狽。
江州城外的某個小道觀,也受到了朝廷局勢變化的衝擊,再沒有了先前那般如日中天的氣勢,顯露出了些許頹廢樣子。原本這道觀中還有幾名道士,如今也是走的走,跑的跑,只剩下一老一少,師徒二人。
吃過中午飯,看着道觀裡冷冷清清的模樣,小道士又是一時心中不忿,與老道士討論起來。說話間,也橫豎不過是些朝中的盤根錯節,佛家對道家的壓迫陰謀之類,其中言語激烈,又是以臆想之處居多,頗有些皇帝拿金鋤頭下地幹活的意思,不過是尋常老百姓的見識。
老道士上了年紀,多讀了幾本經書,肉身修爲不過爾爾,道德理論卻也高超。也是這一年多來眼看着道觀冷清下去,自己毫無辦法,又不好叫衆徒弟們跟着自己吸風飲露,阻撓了他們的好事前途,只得看着。倒是這小徒弟向道之心堅定,從未提起過離開的話語,只是時常抱怨,又是激於一己義憤,十分話多。
對於這種情況,老道士原本已經習以爲常,又是感念這小徒弟的向道之心,尋常不曾與他多做糾纏,只是好言勸慰。今日卻是不知爲何,許是天氣暑熱,叫人心中煩躁;又或許是進來香火供奉不足,飲食太過寡淡,竟是叫老道士越聽越覺得心煩,不由得多說了一句道:“徒兒,你成日這般數落朝廷,原是於道無補的。你若有心修行,還是好生誦唸經典,來得實在。”
所謂寡酒難飲,一個人自說自話,總是沒有什麼意思。小道士不料師父搭話,一時暗喜,連忙說道:“師尊明鑑!弟子向道之心已定,衆念皆寂。只是如今朝中局勢如火,則天皇后以女子之身上位臨朝不說,更受了一干妖僧挑唆,陷害道門!縱是弟子修爲再高,哪怕證就大羅金仙業位,眼見人世間道統不存,亦是難以心安!”
老道士聞言,眉頭一挑,有了些不滿之意,呵斥道:“放肆!胡說!且不說陰陽輪轉,男女皆可爲一方人王,你妄議朝政,乃是招致災禍的舉動,不理不智。就說現在不過是風水流轉,佛門一時昌盛,則天皇帝臨朝之時,我道家也是一力支持,哪裡會受了什麼陷害!你心浮氣躁,不通道理,妄自議論之處,已然是口舌招引禍事,不妙,不妙!”
小道士聞言,一時氣氛,反駁師父道:“陰陽輪轉,也有個陽爲天,陰爲地的道理。師尊怎的不見,《易經》中雲,乾上坤下,君子當道,天地交泰,用之大吉;坤下乾上,小人橫行,地天交否,大往小來矣!如今道門中人,多有投身佛門之輩,豈不是陰陽顛倒,天下大亂的徵兆?長此以往,何人修道,何人傳道,道統何存?”
老道士不料徒弟能說出這等話語,一時有些驚訝,又是控制不住,怒上心頭,說道:“好好好!好學問!這《易經》中的道理,你算是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了。可你入我一脈,豈不知門中所修經典,乃是漢末楊雄先師的一本《太玄》麼?你光知道乾坤之間的變化,怎不知天地人三才歸一,諸事流轉的奧妙?‘龍出於中,首尾信,可以爲中庸’,乾坤之外,還有人道存續。天不變,道亦不變!這等道理,你何時才能懂得?”
小道士被師父一通反駁,也是知道自己一門的根基,乃是楊子的一部《太玄經》,若是單論起卦象道理來,十個自己也不是師父的對手。只是他這段日子實在委屈得緊,眼見着自家小廟香火衰微,幾位師兄又是紛紛棄道投佛,實在叫他這個十幾歲的小孩兒看着不是滋味,又是沒有老道士那般虛懷若谷的養氣修爲,自然時時鬱悶。
今日老道士難得接了他的一句話,叫他有地方論理,卻又是一時落在了下風,也是知道自己的道德理論遠遠不如師父。只是一股意氣憋在胸中,總要尋個口子發泄出來,小道士現如今也是難以自持,憤然說道:“師尊講求中庸虛懷,可別人不叫你安生度日哩!太宗開國以來,道門地位尊崇,壓了佛門多年;如今他們一朝翻身,哪裡會叫你有好日子過!我等道門中人,若再不尋到一個法子相抗,只怕難逃劫數!”
老道士見他這般,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只見捧上雲端的風光,卻受不得跌落九霄的失落。塵世間的一切,俱是有因有果,有得有失。和尚們寫出經書,讚揚女帝爲彌勒轉世,殊不知他佛家大德釋迦摩尼曾經說過,待他滅度之後,世間再無佛陀,一切妄稱佛陀名號之人,俱是邪魔外道。和尚們走了外道,卻是攪擾了你的道心。難不成,你也想學他們一般麼?”
小道士聞言沉默,也是知道師父所言不假,想那李唐一代,只不過是自稱老子李耳先師後人,都是受到了道門中有識之士的鄙視。如今則天皇帝自稱彌勒轉世,當然也不是什麼正途。
一時之間,小道士竟是心中隱隱萌發了一個想法,又是模糊想要尋一條路子出來,好叫道家一門傳承延續,莫要輸給了佛家去。
當夜無眠。次日清早,老和尚起牀叫徒弟早課,卻是見徒弟房中空空如也,整個人已然不知所蹤。老道士長嘆一聲,默默轉身,朝着大殿走去,不發一言。
有說那小道士與師父一番議論,竟是生出了好勝之心,又是心裡難平,一時離了觀宇,自己雲遊四方,尋找自己所謂的“道”去了。
隨後幾年,則天皇帝武瞾的地位越坐越穩,先前朝中些許的反對聲音也是被一一鎮壓。“彌勒轉世”的女皇地位鞏固,一衆佛門弟子也是沾光得道,氣勢熏天。不得不說,無論是王侯將相也好,僧道檀尼也罷,都是衆生百相,有好人就有壞人,終究都是凡人俗人。佛門得勢之後,道門的情況便也真的愈發嚴峻,一應尋常百姓都被口燦蓮花的和尚們勸說度化,一時竟是舉國上下,誦經聲音高響,道門愈發冷落。
而那小道士自從離了道觀,便開始雲遊天下,四處尋些靈山洞府之類,與一衆道門中人討論道德理論,尋求破除當前困局的法門。只是一衆道士清心寡慾,又或者是無心與他辯駁,凡是見他來了,左不過是隨意敷衍幾句,並不曾好生與他交流討論。也是這小道士太過憤青,言辭激烈不說,三句話離不開朝廷局勢,也是叫諸多道士實在難以與他達成共識,自然不屑理會於他。
小道士自己猶然不知,還以爲自己的道理已然高深玄妙,衆道友難以理解體會,不能與自己相媲美,一時竟有了自己天賦異鼎,不是尋常之人的理念。得意之餘,小道士還是不忘初心,又是想要與一衆佛門中人對抗,尋回道家昔日榮光。眼見道門之中已無敵手,他竟是盯上了佛門山頭,想要去尋着人家和尚談經論法,用道理擊潰和尚們的囂張氣焰。
可惜這小道士並不懂得,事到如今,能夠堅持在道門之中的道士,都是清淨養氣之士,輕易不會對他的激憤言語所打動,自不會因此去對抗朝廷;這小道士也不知道,不過數百年後,佛道兩家便在金人的主持之下,明辨過一次道理,辯法以道家失敗收場。
小道士更不知道,理念之間的碰撞,除了道理上相互駁倒之外,也可以通過滅殺肉身,毀滅精神來取得勝利。他這般魯莽舉動,已然是取禍之舉。
好在上天自有安排,冥冥之中的因果命數,卻是叫着小道士悄然躲過了一場劫難,更是迎來了一次莫大的機緣。這機緣延續數百年,甚至左右了李唐之後的另一個王朝氣數。
而這一切,小道士都不知道。無論如何,他還是意氣滿滿,朝着一衆佛家山門前進。而最靠近他現在所在,名望最大的一處佛家伽藍,便是位於九蓮山山腳下的南少林寺,號稱江南一帶武功起源的佛門聖地所在。
番外二 微光(2)
江南古來風光好,又是盛夏時節,九蓮山上自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所在。
在外歷練了多年,雖不曾在道理上有所收穫,小道士的氣質還是有了不少轉變,也是因爲他這幾年間走遍了江南一帶,見多了朝廷的行事作風,不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小道士,卻是對大周王朝和女帝武瞾有了更多的理解。理念相沖之時,他原意是打破佛道相爭的僵局,可是到得如今,卻是更多地生出了一分保留道統傳承,不叫其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的意思。
雖然不認得路,不過一個人執意要去的地方,總是能夠去到的。小道士一路風雨兼程,還是堪堪趕到了九蓮山山腳之下,只待繞過半個山頭,就能見到南少林的所在,與其中一衆和尚好生辯法,精進自己的理論。
風光秀麗,天氣也是極好,原本持續了幾天的梅雨一時停歇,倒是叫漫山的植物都是綠意盎然,空氣之中也散發着泥土的清新氣味。小道士走在山間小路上,不由得也是心曠神怡,又是想到自己即將用道理駁倒佛法,自是興奮非常,一路都是歡喜雀躍。
山腳小路旁邊,有着一座小小的風雨亭子,也是江南一帶常見的建築風貌,小巧精緻,又是五臟俱全,雖是經歷風雨,有些磨損破舊之處,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小道士遠遠便看見了這風雨亭,也是走了大半天的路,覺得滿身大汗,又是口中乾渴,不由加快了腳步,想去亭子之中歇一歇腳。
只是還不等他走近亭子,便看見早已有一人坐在亭子之中,石桌上擺了酒菜,正在自斟自飲,也是灑脫快活。小道士擡眼看去,只見那人也是個道士打扮,只是穿得十分邋遢,道髻也是鬆鬆垮垮地挽着,雖然年紀看上去與自家師父差不多,整個人卻是滄桑許多。
原本天下道門是一家,加上這亭子也不是誰人所有,小道士卻是看那邋遢道士模樣,又是有些厭惡,又是不好過去打攪了人家喝酒,一時站定,不知如何取捨。
那邋遢道士一面喝酒,一面卻是朝小道士這邊望來,兩人一個照面,便見這邋遢道士一時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大聲喊道:“那位小道友,天氣暑熱,何不一起過來坐坐,喝杯酒水?”
小道士不料他這般大方,出言招呼自己,一時間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盛情難卻,再加上日頭實在火熱,他也累得不行,便也就不再扭捏,大方朝着亭子走去,也是想着既然見了道友,便與他論道一番,也是好的。
那邋遢道士見他過來,愈發歡喜,還不等他坐定,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掏了一個杯子出來,倒上酒水,遞給小道士道:“道友一路風塵,可謂辛苦,還請先飲杯水酒,解解乏累。”
小道士看那酒杯也如主人一般,污穢邋遢,又是有着缺口,一時有些噁心,不願接過酒杯;加上道門之中,戒律雖不似佛門那般森嚴,彼時也還沒有不得喝酒吃肉的規定,卻是許多道士爲着清修,還是遠離這些俗物的。
只是這酒杯腌臢,中間所盛的酒水卻是一點也不含糊,小道士還沒接過,便已然聞見一股甜香清冽的蜜桃香氣撲面而來,絲毫沒有酒味,只覺得聞之清心,一時也是食指大動,又見那邋遢道士滿臉殷勤,倒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便也接過酒杯,道了聲謝,輕輕飲了一口。
這不喝不要緊,酒水一入口中,小道士便覺得一股熱氣從脾胃之中升騰而起,遊走全身,歸入丹田,一時竟是叫自己內家修爲都有了些許長進。加上酒水入口便化作氣息,又是衝入顱腦之內,卻不似尋常酒水叫人昏聵,倒是像雨後田間氣息一般,叫人心智爲之一振,只覺得思維都開闊靈活了許多,一時也是叫這小道士驚喜,連忙幾口將整杯酒水飲下。
再擡頭看,小道士對面前這位邋遢道友的映像大有改觀。雖然他是個憤青道士,見識倒還不差,知道這等神異的酒水,只怕不是尋常俗物。這邋遢道士能隨意將此瓊漿玉液送出,只怕來歷不會太簡單,搞不好是隱士高人,卻是自己的福氣緣分。
邋遢道士見他擡頭看向自己,神情間多了些殷切,倒也不以爲意,又是給小道士滿上,隨後說道:“道友能識得這酒的好處,也是你我有緣。萍水相逢,我卻是想問道友一句,此來九連山,卻是有何緣故麼?”
小道士不敢造次,恭敬回答,將自己心懷天下,痛心道門衰落,有意走遍天下,與諸位道友談經論道,延續道統的心思和盤托出。
那邋遢道士聽着小道士訴說,臉上不禁流露出了一絲鄙夷神情,卻也真是這小道士的想法實在太過單純,還不知道這世上萬事萬物間的真正規律,又是不明白人心險惡的道理,不過是空有一腔熱血,與俗世中的莽夫無異。
不過這邋遢道士鄙視歸鄙視,卻也是因着因果緣分纔來到此處,本來就是爲了度化這小道士,便也說道:“道友所言極是。至聖先師留下的一應道理,吾輩自當好生研修,發揚光大,斷斷不能教其斷送在吾輩手中。只是道友空有理論,卻是其餘一應不知,箇中人道規律,卻是不似你想的這般簡單。”
小道士兩杯美酒下肚,不但不覺得薰醉,反而腦中愈發清明,似是開了竅一般。先前訴說自己想法理念之時,他已然隱約覺得不妥,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這下聽見這邋遢道士指出自己的欠缺之處,小道士一時欣喜,知道自己遇到了機緣,連忙起身,恭敬行禮道:“小子無知,貽笑大方。還請前輩不吝賜教,晚輩感念於心。”
邋遢道士會心一笑,多少覺得這小子雖然腦子有些單純得近乎愚蠢,天機緣分倒也不差,按照道家的說法,這便叫作“有根骨”。想到此處,他也便指點道:“佛道兩家,所爭的是什麼?”
“是道理。”
“錯!是百姓!佛道的一切道理,都是以百姓爲存在的根基。要是沒有百姓信仰與你,你有天大的道理,又能如何,說與誰聽?我再問你,兩家爭執的手段,如何施展?”
“靠傳教。”
“錯!靠力量!沒有力量,維持道理本身存在都難,你又從何說起,教化百信?佛門自達摩東渡以來,傳下少林七十二絕技,每一門都是驚天動地的神通武功;更有《易經》、《洗髓》兩門至高神通,直指肉身成道的境界,就算不修仙佛之道,俗世之中,也是無敵存在。”
小道士聽到這裡,心中已然有了些許明悟,只是知道的越多,未知也就越多,一時教他疑惑道:“既然如此,我道門之中,三千道藏,竟無能比肩佛家神通的麼?”
邋遢道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有!道家每一本經典,都有莫大神通道理,蘊含其中,直指大道。只是道理艱深,莫說尋常百姓,就是修道之人,也甚少有人敢說自己全然通曉。書都讀不通,又修什麼道,練什麼武?無源之水,豈可長久?”
小道士有了明悟,接着問道:“儒門典籍,也有艱深晦澀之處,先賢聖人爲了傳揚,自是做下註解,就連道家《易經》,也是孔子先師註解過的。可惜三千道藏之中,有明確註解的少之又少,又是盡皆蘊含大道規律,少有具體神通,所謂‘有道無術’,便是如此。”
邋遢道士一聽,頓時哈哈大笑,看向那小道士,說道:“好好好,你果然懂得我的意思!經來!”說着話,他朝着小道士身上虛空一抓,便從小道士的包裹中,將他隨身攜帶,一門的根本典籍《太玄經》抓握在手。隨即,邋遢道士朝着小道士說道:“一炁化三才,此經可注,流傳千年!看好了!”
邋遢道士一時起身,拿着手中的筷子當作寶劍,一時在亭子外的空地上演練起了劍法,口中猶自念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隨着這邋遢道士吟詩舞劍,小道士一時沉醉其中,只覺得這劍法中蘊含有無盡道理,又是與每一句詩詞都契合萬分,叫他心中涌起諸多靈光,又是轉瞬即逝,只覺得其中繁複之處,已然超越了世俗極限。
邋遢道士一通劍法演練完畢,見那小道士猶自沉浸其中,也不管他,自己哈哈大笑,拋下手中筷子,一時朝着下山之路走去。
片刻之後,小道士纔回過神來,連忙看去,卻見那邋遢道士已然不知所蹤,亭中石桌之上空無一物,只有酒液寫就的幾句話語道:“本居三清天,瑤池舞劍翩。今生無名氏,輪轉詩劍仙!”
小道士一時開悟,知道自己遇見了仙緣,得了點化,當即不再想着去南少林找和尚辯法,只將石凳上那本《太玄經》拿起,回憶着邋遢道士的劍法,神情漸漸堅定,口中喃喃道:“某這就回去,註解這《太玄經》,以武傳道,管教他什麼‘彌勒轉世’,盡皆寂滅在我之劍道下!”
番外三 千年之戀
取9克新鮮研磨的咖啡粉,以每平米20公斤的力道壓平,用9個標準大氣壓的純水,在92攝氏度下萃取25秒,得到1盎司濃縮咖啡基底。與此同時,取140毫升牛奶,打發至60攝氏度左右,得到均一的打發奶泡,衝入濃縮基底之中,待其表面浮白之時,均勻抖動手腕,調整咖啡杯與奶缸之間的角度,形成花紋。
這一套工作,每個咖啡師每天都要操作上百遍,早已不是技巧,而是一種本能,印入身體記憶之中,不需絲毫猶豫,在短短一分鐘時間之內,便能完成一杯拿鐵,端上客人的桌臺。
只是今天這一杯拿鐵,卻是稍微有些特別。
“叮——”吧檯鈴聲響起,服務員妹子快步過來,端起桌上的拿鐵,準備上餐,低頭一看,卻是驚呼一聲,朝着咖啡師說道:“不是說你不會拉花嗎?這杯怎麼……”
咖啡師正在收整一應手柄奶缸之類,聞言神色一肅,說道:“別廢話,快去出品!”
妹子再不敢多說,連忙端着那杯拿鐵,腳下健步如飛,手中卻穩重非常,幾步走到了靠窗的客人身邊,小聲說道:“您好,您的拿鐵。請慢用。”說話間,妹子將咖啡放在客人的桌子上,人卻挪不開腳步,看着這位客人出神。
只見這位客人二十多歲的樣子,生的纖瘦清秀,五官極其出色,眼神靈動之中,又是帶着些不符合他年齡的滄桑之感,自是叫正當花癡年紀的妹子矚目。更奇怪的是,這位客人留着長髮,紮成腦後馬尾,身上卻是一套黑底白花的修身長衣,古樸風雅,不像是尋常年輕男孩兒,更像是古裝劇中走出來的美少年一般。
這位客人低頭一看,露出了些許驚訝神情,隨即微微點頭,朝着小妹微笑道:“謝謝。”
小妹一見這美少年朝自己微笑,只覺得腦中一暈,眼前金星亂舞,又是心跳加快,鼻腔發燙,竟是快要留下鼻血出來。客人不知道她此刻所想,見她站立不動,還以爲她等待索取小費;考慮到桌上這杯拿鐵的水準,客人也就微微一笑,拿了幾十小費出來,遞給小妹。
小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擺手,急急說道:“啊,不是……我們不收小費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隨後,吧檯那邊又是鈴響,倒是解了妹子的尷尬,教她連忙跑開了。
客人一愣,隨即輕輕搖頭,自嘲一笑,端起那杯拿鐵,只見其表面花型,宛若一隻拖着尾羽的孔雀,尖喙鳳眼具備,倒是活靈活現。客人心中感慨,隨即輕輕喝了一口,滿意點頭。
妹子在帥哥面前犯花癡出了醜,一時羞臊難當,幾步跑到了吧檯邊,卻見咖啡師又端出一杯拿鐵,推到她的面前道:“給你的。”
妹子低頭一看,只見這杯拿鐵雖不似先前端給客人那杯驚豔,卻也是有着一朵嬌柔玫瑰的花型,亦是生動,不似尋常拿鐵的心形樹葉那般。
得了一杯免費的咖啡,妹子心情一時大好,一面掏出手機拍照,一面嘴裡嘀咕道:“你還說自己不會拉花,根本就是偷懶!要是每一杯拿鐵都有這個水平,店裡生意怎麼會這麼差!”
咖啡師收拾着檯面,也就笑笑,並不說話,眼神餘光卻是朝着那位客人看去。
這家咖啡酒館開在大學城邊上,優質客源從來不不缺,年輕的帥哥美女也是隨時可見。就說是這位客人相貌衣着出衆,倒也可能是個CosPlayer,也不是十分奇怪,照理說自己不必這般留心於他。只是這位客人從進門點單那一刻起,便給人一種莫名的感覺,似乎不是尋常的學生,又是叫着咖啡師心中有些疑惑,頗有些莫名感覺。
本着事“有反常必有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同行過來砸場子怎麼辦”的想法,咖啡師也不敢懈怠,拿出了號稱“老闆給的工資不配他展示”的手藝,好好給這位奇怪的帥哥做了一杯拿鐵,又是給了妹子一杯作爲封口,省的她在老闆面前多嘴多舌,影響了自己今後混日子的水準。
眼看着妹子喝着咖啡,嘴裡卻是不停,咖啡師心中也是無奈,只得說道:“吃人家的嘴短,你莫要嘴碎。店裡生意再好,我也不會漲你的工資。還有,上班不許玩手機。”
小妹聞言,趕忙閉嘴,又是拿過一包砂糖,倒進咖啡之中,一面攪拌,一面腹誹道:“店都快倒了,還想着混日子……果然是懶得出名的人,也不知老闆作何感想……”
門鈴響動,店門又被推開,兩人一齊擡頭看去,卻見一個容貌普通的女大學生走了進來,朝兩人微微點頭,便自己走到了老地方坐下。這是位經常來的熟客,自是不需要多說,大家彼此間都是有了默契。
見那女大學生進來,帥哥客人卻是盯着她看了半天,神情複雜,片刻之後擡起手來,招呼妹子過去,小聲說了幾句,又是指指那女大學生。妹子聞言會意,帶着些許疑惑,跑回吧檯來,說道:“帥哥說請那位美女喝杯咖啡,隨便我們做什麼都行。”
咖啡師聞言一愣,心中暗自揣測起兩人之間的關係來,卻是從來不曾聽聞那位女大學生有這樣一個帥哥朋友,又不敢相信這帥哥會看上一個容貌普通的姑娘,有意勾搭。不過顧客就是上帝,咖啡師也不多說,自是按照熟客的習慣,做了一杯萃取時間略長的美式咖啡,配上鮮奶,叫妹子端了過去。
服務員妹子也是一臉疑惑,倒還是端了咖啡上去,跟女大學生說明了情況。這女大學生自己也是滿心的疑惑,卻是不知道自己哪裡還有一個朋友。順着妹子的手看過去,卻見那位帥哥也是擡頭朝這邊看來,端着手中的杯子,遙遙相敬,看其口型,似乎是在說“十釀”之類。
盛世美顏之下,這女大學生也是毫不含糊,亦是端起了手中的杯子,口型說着“謝謝”,又是拉過妹子,問她具體情況。妹子自己也是一頭霧水,又哪裡搞得清楚現在的情況,眼見女大學生滿臉喜悅的樣子,只得說道:“怕是人家看上了你,想勾搭你呢!”
女大學生聞言一愣,隨即幽幽嘆息道:“看上我?唉……這麼好的一個美男,可惜是個直的……”妹子在一旁聽得滿頭冷汗,卻是想起這位客人是個着了魔的腐女,看見兩個男生走在一起,就能腦補兩萬字耽美文的人物,竟是腐毒入體,對帥哥的示好絲毫不放在心上。
不過女孩子生來八卦,妹子卻是忘了先前咖啡師的交代,將那杯超凡脫俗的拿鐵跟女大學生說了一番。女大學生聞言,一時眼中放光,喃喃自語道:“你們老闆怕是看上那位帥哥了……雖然他個子矮了點,倒也勉強配得上人家……我要尋個機會,撮合撮合他們纔是……”
妹子心中腹誹,暗道吧檯裡面那位纔不是老闆,幕後老闆卻是個大胖子,雖然身高足夠,卻是個標準髒直男,想來也是配不上的。這話她自然不敢說出口,只是又隨便聊了兩句,便回到了吧檯邊上,喝着自己的那杯免費拿鐵。
又是片刻,門鈴再次響起。吧檯便的兩人一時擡頭,俱是暗道今天怎麼這麼奇怪,大中午的,竟是這般好的生意!隨着擡頭看去,服務員妹子又是一震,卻是見進來的那人也是個高大俊朗的帥哥,比之先前那位不遑多讓,只是身材更加壯實,五官更加剛毅一些,衣着倒是簡約時尚。
妹子連忙跑上去要招呼新來的帥哥,卻見先前那位帥哥遙遙招手,自顧喚了新來的帥哥過去,兩人一時面對面坐在一桌,又是叫了一杯拿鐵。
到得現在,饒是服務員妹子不曾入得腐門,節操還在,卻也忍不住猜測起兩人的關係,開始區分起誰攻誰受來。卻是因爲這兩人難分高下的美貌,卻又十分融洽,相互間頗有些互補的感覺,坐在一起十分和諧,叫人忍不住不往歪處去想。
咖啡師在吧檯裡也是看得分明,一飽眼福的同時暗自嘆息一聲,依舊做了一杯拿鐵,卻是樹葉頂心的花型,叫妹子端了過去。
另外一邊,那位女大學生看見這般情景,已然眼前冒出了愛心,幾乎要凝聚成實體,肉眼可見一般,臉上更是神情猥瑣,幾乎要流下口水來。咖啡師實在看不下去,又見小妹也是沉溺於兩位帥哥的美顏,遠遠站在一旁,偷偷看着兩人,絲毫沒有迴轉吧檯的意思,想來是叫不動了。
無奈之下,咖啡師只得自己出了吧檯,走到那女大學生身邊,小聲說道:“妹子,你的節操掉了,我給你撿起來?”言語間十分隨意,顯然兩人是熟識的朋友,不必忌諱許多。
女大學生擡起頭來,瞪了一眼咖啡師道:“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彆着急,過兩天姐姐給你介紹個好的!”說着話,女大學生拿出手機,打開相機,卻是隔着老遠,要偷拍兩位帥哥。
咖啡師無言,又見她手中的手機,說道:“散星的鬧騰7?有錢人,壕友否?不過最近不是說這手機電池有問題麼?你小心被炸花了臉。”
女大學生聞言,卻是毫不理會,只說道:“管它呢,求爆炸!最好把我炸回遍地美男的古代去,我一定要好好撮合幾對……”
咖啡師聞言無奈,說道:“古人飲食有限,基因也不是很好,沒有多少帥哥的……我勸你少看點腦殘古裝劇,多讀點金古樑溫黃,別整天作白日夢了……”
過了片刻,只見兩位帥哥聊了片刻,相互留了聯繫方式,後來的那位帥哥緩緩起身,朝着門外走去,臉上掛着疑惑不解的神情。看他幾番回頭看先來那位,最終還是走出了大門。
隨後,先前那位帥哥來到了吧檯,朝咖啡師問道:“有酒麼?”
咖啡師看他似悲似喜的樣子,眼角還帶着淚光,暗想難不成是兩人月拋不成,過來買醉了?想歸想,咖啡師嘴上還是說道:“有啊,你想喝什麼?我這有瓶自己喝的Bowmore,17年,深色水果風味和泥煤味濃郁,比較口感比較柔和,很清新的一款,你要嚐嚐麼?”
帥哥擡頭,微微一笑道:“你請我喝嗎?”
咖啡師一愣,隨即瞬間紅臉,卻是在這等近乎調戲的言語之下,一時失了鎮定,片刻之後才說道:“我有酒,你有故事麼?”
帥哥微微一笑,說道:“故事?我有許多,只怕你的酒不夠……敝姓孫,草字向景。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