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徐方旭的身子,卻是沒有發現什麼異樣。這藥力一旦入體,就如孫向景的頑疾一般,糾纏血脈臟腑,尋常不能發現,只會覺得用藥之人身子越來越差,精神越來越不穩定,卻是難以尋找根源。
要是長生老人在場,以他的高深醫術,未嘗不能發現徐方旭身上的不對。只可惜長生老人已經遠走,在場衆人之中,無人醫術能藥石之類,一旦入口,便會逐漸侵入五臟六腑,深入肌理血肉,融入一點一滴。尋常的藥物,每每是講究一個君臣佐使,相互制衡,在平衡之中除去病痛,又不至於對身子造成太大的影響。彌勒教這藥可就不管這些,一味地只是增強其致幻作用,又是麻痹心神。服藥時間一久,肉身就會被藥力所侵蝕,連帶着精神心智,都是在大完滿之後的大破滅之中受到震撼,逐漸就會失守,緩緩淪入對現實的不滿之中,心智開始變得扭曲極端,殘缺不全。
從第一枚藥丸進嘴,這藥就再也停不下來。一段時間不服藥,便會導致服藥之人心煩意亂,行爲異常,又是神志癲狂,肉身百般痛苦加身,宛如刀割火燒,又似冰凍蟲噬,四肢百骸無一不覺痛苦,周身四萬八千個毛孔都張着嘴呼喊藥丸。
彌勒教用着藥丸,在第一次服藥之時便種下攝心術意識,隨後每一次服藥,在無盡歡喜之中,都會伴隨着彌勒教種下的攝心術意識。多次之後,無論是心智還是肉身,都對着藥丸帶來的歡喜不再滿足,只是單純爲了解除藥癮發作之時的痛苦,不得不時常服用,淪爲彌勒教的走狗,屆時在攝心術和藥癮的雙重控制之下,莫說是一般凡人,就是武道地仙,也是難逃一個被掌控的結局。
也是孫向景一開始就不知道世間還有這等害人的東西,又是不察,只靠着自己施展攝心術的經驗和杏妹傳授的蠱術一類,檢出得徐方旭之右,卻是萬難發現他服藥這件事情。加上徐方旭從來都是小心謹慎的人,又是最爲細膩不過,這些尋常時候的優點,此刻卻是成了害他性命的催命之處,叫得衆人都無從發現他的秘密,藏藥的手段又是十分高明,幾乎要與孫向景一般,自然也是無人能夠察覺。
一時藥丸進嘴,便是入口即化,又是給徐方旭帶來了莫大的歡喜與快樂。饒是感覺不如第一次服藥之時,這等幻境中的虛無歡喜,卻也是人世間所求不得的。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凡人肉身所能承受的一切,無論快樂還是痛苦,總有一個自然的極限。這藥丸卻是生生打破了這極限,能給人帶來莫大的快樂,藥效過去之後又是施加以莫大的痛苦,這才叫徐方旭這等人物也是難捨難離,又是無法自救。
藥效逐漸過去,徐方旭的神情也漸漸陷入呆滯之中,卻是人間極樂之後,那段最痛苦,最不願意想起的過往經歷又是浮上了他的心頭。
那一日,少室山之上,徐方旭被一劍穿胸,最後掙扎着看見孫向景和衝玄子逃走,意識頓時放鬆,再也無從堅持。黑暗籠罩之前,徐方旭真切看到湊過臉來的那位“彌勒佛祖”,正是自己早已身死亡故的四師兄,周其誠。
再醒來時,徐方旭已然身處不知某處的一間臥室之中。他心脈受損,又是失血過多,要不是周其誠最後關頭,施展地仙威能,重手封住了他的穴道,只怕他萬萬撐不到這裡,半路便身死道消了。也因此,徐方旭雖然勉強恢復神志,睜開眼睛,卻是還來不及回想之前之事,便被無盡疲憊重新拉回了混沌黑暗之中,又是昏睡過去。
就這樣整整過了三天,期間徐方旭幾次醒來片刻,只見周圍無數人圍着自己團團亂轉,有人給他清洗傷口,有人給他敷上藥粉,有人給他喂些稀粥流食,也有人不住呼喚他的名字。此刻的徐方旭,意識只在半夢半醒之間,又是無從做出反映,只覺一切都是模糊,又是似夢似真,卻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動。
在這段過程之中,徐方旭曾經感覺到有一至親之人,爲自己關注同門一脈的內家真氣,維持肉身運轉不死,撐過難關。這人不是長生老人,不是清平夫人,甚至不是這些年來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任何一人,而是一個最熟悉,也最陌生,最期待,也最不想看見的人。模糊之中,徐方旭想不起來他的名字,想不起來他的面孔,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只是意志強撐,不住含糊喊着“四師兄”。
第四日正午,徐方旭才勉強脫離了危險,堪堪緩醒過來,又是周身疼痛無比,胸口更是火燒一般,卻是沒有絲毫力氣,僅僅睜開眼睛便已經耗盡了全身的能耐。
周圍還是先前那些人招呼着,徐方旭竭力轉動眼珠,卻是不見那個令自己無比掛念,無比疑惑,無比憂心的四師兄。此刻的他,只不過是一塊能思考的活肉,一切行爲舉動,俱是不能隨心,饒是強自運功,卻是隻覺得血脈之中火燒火燎,又是難以運行絲毫真氣。半天之後,徐方旭只得放棄,靜靜躺在牀上,不再試圖動作,只待一切隨緣,該來的總是會來。
可是隨後的幾日,徐方旭卻一直沒有等來那個他潛意識中等待的人物。相反的,隨着他身體情況逐漸穩定,甚至連身邊照顧他的人也在逐漸減少。原本他就是練武之人,雖是內勁一時還不能流暢運轉,身子卻也是比之尋常人要強健許多,雖然那一劍對他造成了極大的損害,但是在彌勒教人這段時間的照顧之下,傷口已經開始緩緩癒合,除了十分痛苦之外,倒也不再危及生命。
徐方旭就這樣在彌勒教總壇之地躺了整整十餘日,知道胸口的傷勢勉強合攏結痂,心脈附近的一應血管也還是癒合,他才勉強有了一些行動的能力,又是能夠在房間之中活動些許。只是彌勒教對他的看守是十分嚴密,除了最開始“彌勒佛祖”用重手巧勁封住的穴道一直不曾解開之外,每日的飲食飯菜之中也是有着微量的藥物,壓制着他的內功運行。也是彌勒教真把握着一些神奇的手段,竟是能叫人被封住穴道這麼長時間,依舊不會因氣血阻塞而出現問題。
身上的情況不再要緊,心裡擔心的事情便開始糾纏徐方旭。他當時最後一眼,看見的是衝玄子帶着孫向景逃走,因着自己拖住了彌勒教的高手,兩人應該是能夠逃出生天的。只是當時孫向景已然舊疾復發,情勢又是危急,又是看見了自己被一件穿胸,只怕他會胡思亂想,卻是不利於病情恢復。徐方旭原本已經壓制下去的知見障這下又是捲土重來,引導着他的心神不住越想越遠。從孫向景的疾病想到了近十年前的那場事情,又是想起了少室山之上隕落的諸位武林同道,隨後更是越想越遠,一時推想起中原武林今後的發展情況,又是各種杞人憂天,一時怕孫向景身死,一時又是怕武林動盪之後牽連同門。
一切種種,一時之間也是涌上心頭,擾亂着徐方旭的思緒。
在這臥室之中,並無旁人到來,每日出了一日三餐,再也見不到其他人物。加上彌勒教的人都是啞巴一般,一句話也不說,無邊枯寂之下,更是令徐方旭不住胡思亂想,又是各種猜測,越想越是嚇人,生生攪擾了自身的心境。
數日之後,徐方旭終於忍無可忍,又是憂思過度,傷勢未好,生生病倒在了牀上,又是引得一衆彌勒教人進來服侍治療。他這一次情況卻是比之先前還要危險,卻是少室山一事帶來的震驚,加上知見障引發的思緒,同時身上又是重傷,愈發叫他難以承受。一時之間,彌勒教一方也是亂作一團,各種方法都是用上,卻是難以挽回徐方旭的性命,只得眼睜睜看着他昏死過去,呼吸心脈都是緩緩衰弱。看這個樣子,不出三天,徐方旭卻是就要身死道消了。
就在徐方旭身子宛若處於冰火地獄,腦中混沌似是陷入無間之時,他忽然感覺到有人往他嘴裡塞一枚藥丸。無盡混沌之中,徐方旭潛意識中排斥了這一枚藥丸,卻是從藥丸之中,嚐出了當年侗人頭領火燒曼陀羅草時的感覺,一時抗拒。
只是就在徐方旭苦苦抗拒藥丸之時,耳邊卻是傳來一道聲音道:“師弟,好生將藥吃了,身子纔好得快。”
這聲音,可謂是徐方旭多年以來不敢想的,又是叫他一時激動,昏迷之中都是留下兩行清淚,口中自然也是將藥丸含住。這藥丸入口即化,化作各種光怪陸離的氣息,衝入徐方旭身子的四肢百骸之中。一時之間,徐方旭只覺得渾身不再那麼難受,心念更是一時平復,似是得到了大安寧,大解脫,一時十分舒服。
恍惚之間,徐方旭只看見自己與師門衆人一齊圍坐在蘇州山莊的院落之中,師父和師孃品茶說話,清平夫人和陳風崇則是嬉笑打罵,孫向景坐在自己身旁,臉上一直鬱郁難消的病氣竟是一掃而空,多年痼疾一時痊癒。無盡歡喜之中,徐方旭又是看見對面坐着一人,年紀比自己稍大,面龐清俊柔和,滿臉笑意叫人看着內心安寧。
徐方旭一時失神,又是苦思這人的身份,卻是一時無有所的,只覺得熟悉,又是似乎關於他的記憶早已沉浸在了心底,一時難以回想。許久之後,徐方旭才一時心中劃過一道閃電,一時脫口而出,喊道:“四師兄!”
眼睛一時睜開,徐方旭一時愣住,卻是先前幻覺之中的四師兄周其成,真真就坐在自己的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