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依靠《易經》以及其衍生的一系列《太玄經》之類的知識占卜,並不拘於使用什麼東西。畢竟《易經》的根本道理還是術數,進行占卜之時,只要能取得足夠的“數”,將至轉化爲“爻”,隨後排列爲“卦”,就能按照卦書得到卦辭,再根據時間、節氣等等變數進行“變爻”,或者直接取陰陽相生的道理進行推演,自然就能知道一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這種占卜的手段,對占卜者自身的要求卻是極高。所佔卜的事情離此人越遙遠,越不沾邊,占卜越是準確,厲害人物甚至能靠着一卦推演出過去未來種種,就如前朝袁天罡李淳風的《推背圖》一般,十分準確。而要使人物或者事情與占卜者越近,越親密,則是越不容易得到準確的結果,以至於絕大部分佔卜者只能占卜自身運勢吉凶,能夠教人避免,卻不能救自己避免。
這等情況,其實就是“銅鏡不能照見自身”的道理。占卜預測一事,原本就是如銅鏡照物一般,利用術數來將一切種種映照在卦辭之上,隨後推演,得出結果。苯教一衆上師所謂的“觀湖景”之術,其實就是這等原理的使用,只不過中原人是靠着卦書推算,苯教的大德則是憑藉機緣巧合照見,其中多少還是有些不同。
越是有心,又是牽涉自身,占卜就越是模糊,越是困難,直至不能算準,甚至可能會因爲占卜結果而導致占卜者做出逆天之事,反而應在了結果之上。
而長生老人占卜的厲害之處,其實也就是因爲他自身近乎合道,所謂“我以我心代天心”,自身就是大道的一部分。所謂“天道無情”,自然不會“有心”;又是“天道無私”,大道本身與一切衆生卻是無所謂遠近,無所謂親疏的。到了長生老人這等境界,已然是知天命,順天行,就算是算出來自己下一刻就會被水淹死,也要平靜地走入湖中,絕不掙扎半分,卻也不知道是大解脫還是大束縛,大自由還是大不幸。卻是以身合道的壞處,能夠將自己在內的一切衆人都看作芻狗,不以爲意,也不會在乎。
正是因爲長生老人這等境界,他才這麼多年不願意施展任何形式的占卜之術,只在機緣巧合之下,不經意之間照見未來些許,就如徐方旭和孫向景兩人第一次登上青城山時,落在長生老人書上的那朵梅花一般,天性自然,沒有絲毫雕琢造作。
而此時此刻,長生老人爲了驗證自己之前的推測,也爲着徐方旭的性命安危,不得不拿出來六枚古老銅錢,卻是取“錢能通神”之意,利用錢幣流轉之中自然攜帶的一種足以改易天下的無邊偉力,作爲一個象徵,用以占卜,卻是能看得更多,算的更準。而長生老人手中這六枚“無文銅貝”,幾乎可以號稱一切錢幣之始,歷史之悠久,涵義之豐富,原不是尋常錢幣所能比擬,卻是近乎“象徵”的“法器”一流,不再是把玩的古物。
六枚銅錢一時排下,長生老人仔細看了片刻,又在心中推演許多,口中喃喃自語道:“嗯……巽在亁上,風天小畜,‘月幾望,君子徵兇……密雲不雨,自我西郊……’這……彌勒教?那人是誰?月滿有兇……月滿是爲‘望輝’……這……”
陳風崇在一旁聽着長生老人自言自語,完全就是一頭霧水,也是知道自己無論是境界還是對天道的理解,都是有着極大的欠缺,這些東西遠遠不是他所能知曉的。加上長生老人占卜的方法,似乎還是從《易經》出發,與《太玄經》關係不大,更是叫他一時難以理解那些佶屈聱牙的卦辭,一時只覺得聽着就頭疼。要不是實在擔憂徐方旭的安慰,陳風崇幾乎就要直接走出書房,呼吸新鮮空氣去了。
片刻之後,長生老人擡起頭來,面色嚴肅地說道:“似乎彌勒教從西北而來,朝廷的政策情況一時脫軌而行,有些艱難之處,似有小人蠱惑。看樣子,那武林大會是受了彌勒教的干涉,只怕朝廷也插手其中,方旭與那彌勒教相遇,有一場劫數,雖是性命無虞,卻也是十分危險……”
陳風崇在一旁聽着,一邊點頭,一邊也是思考着長生老人所說之話。片刻之後,陳風崇有聽見長生老人小聲喃喃道:“這怎麼可能呢?他……”
正當陳風崇豎着耳朵去聽的時候,長生老人一時神情一肅,將那桌上的銅錢再次抄起,一番儀式之後好生放下,仔細觀看,一時驚呼道:“地天交否!以幼弒長,以邪代正……這!‘大往小來’!太和!”
只聽見長生老人一聲驚呼,陳風崇連忙看去,卻見長生老人一時面色漲紅,隨即蒼白,緊接着口角之處就有鮮血滲出,整個人一時搖搖欲墜,頃刻就要倒在地上。陳風崇眼疾手快,一步搶朝前去,一把就將長生老人扶住,也是十分驚慌,不住問道:“師父,怎麼了?怎麼了?”
只見長生老人一時軟靠在陳風崇身上,神情似乎蒼老了十歲不知,整個人顯露出無盡衰朽氣息,一時虛弱無力地小聲道:“你太和師叔……歸天了!”說完,長生老人再也無從支持,一時昏厥過去,又是叫陳風崇好一番扶胸捶背,好容易緩醒過來,又是一時無力,張口說話都是困難無比,淨是尋常老人悲涼哀痛神色。
正好此事清平夫人走了進來,口中喊道:“師父,師父!向景醒了!向景……師父!您怎麼了?”清平夫人也是看見長生老人一時軟靠在陳風崇身上,神情十分不對,又是一眼看見了桌子上的銅錢,頓時腦中“嗡”地一聲,整個人也是晃了兩晃,好不容易纔扶着門框站穩,一時張口結舌,指着桌子上的銅錢道:“這……這!方旭……”
陳風崇這下真是兩頭爲難,又是一時聽見太和真人歸天的消息,心中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難以接受,又是扶着長生老人,看見清平夫人這般樣子,陳風崇當即大聲道:“師姐!莫慌!方旭無事!卻是太和師叔他……”
清平夫人一時愣住,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眼淚已經先一步奪眶而出,直直劃過臉頰,落在脣邊。鹹澀的淚水打溼嘴脣,清平夫人才稍稍緩過來許多,一時也是震驚問道:“太和師叔他?他怎麼了?這卦……”
也是長生老人這等人物,此刻卻是稍微克制住了自身情緒,緩緩站起身來,又是暗運玄功,鎮壓心神,疲憊說道:“卦象不吉,你太和師叔只怕已然隕落……你方纔說向景醒了?快快帶我去看!我要知道那少室山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快!”
清平夫人從未見過自家師父這麼失態過,又是被太和真人的死訊震驚。她自與陳風崇不同,卻是知道自家師父的卦象從未有過不準的時候,既然長生老人算出太和真人隕落,太和真人只怕就是真的隕落了。雖然徐方旭和孫向景這些年輕的弟子早先不曾與太和真人相熟,清平夫人卻是打小就抓着太和真人的鬍子長大的,跟老道士感情極好,縱是這麼多年不見,依舊是時刻掛念許多,又是。難以接受,眼下幾欲崩潰。
就連清平夫人這等小輩都是這般,長生老人有太和真人數十年的交情,又怎能輕易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一時也是神志恍惚,全是靠着自己玄功在身,又是心境高絕,這纔多少控制住了些許,自己安慰自己說生死乃是尋常之事,還得現將那少室山上的事情弄清才行。要是連太和真人這等地仙都在少室山上隕落,那邊還不得成了屍山血海,中原武林正道的勢力還不知道尚存多少!
更何況,占卜之中,徐方旭和太和真人的卦象都有“故人歸來”之意,只是那人似乎十分神秘,就是長生老人也一時占卜不出,只覺得無盡煩惱,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一時難以想通。
旁邊兩人這纔回過神來,連忙由陳風崇攙扶着長生老人,清平夫人在前面跌跌撞撞地帶路,卻是心神失守,肉身都幾乎不受意識控制,饒是她這等武道高手,竟然有着要左腳絆住右腳的意思。清平夫人的狀態,一時叫後面的陳風崇看着着急,又是心亂如麻,實在不知道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怎會發展到這般,實在叫人無法接受。
三人一時來到臥房之中,這狀態直直嚇得坐在牀邊的師孃一條。不過眼下師孃卻是實在來不及過問,卻是孫向景自甦醒之後便一直神情恍惚,直勾勾盯着窗櫺,無論師孃和清平夫人跟他說什麼話都是不答,只是眼中淚水不住流下。
這等情況,也是衆人沒有見過,要是徐方旭在場,自然能夠認出這卻是離魂症,先前孫向景在大理國驚聞楊瓊死訊的時候也是這般,最後還是得了杏妹的救治才緩解許多。
不過要是徐方旭在這裡,孫向景也就不會表現得這般模樣了。
也不是孫向景心智薄弱,時刻容易出現離魂症狀,卻是因着他五臟六腑之內都有先天的病氣鬱積。尋常時候還好,一旦病發,精神上再受到一些刺激,本身精血有虧,神意自然不能完滿,容易受到外邪侵犯,卻是兩次都是應爲失去了重要之人而一時離魂。
長生老人眼下稍微恢復了些許,卻依舊還是手腳顫抖,精神倒是勉強還好。一見孫向景那般樣子,長生老人也是大喝一聲道:“向景,醒來!方旭無事!”孫向景聞言一震,眼中神采當即恢復,一時纔看見周圍的師父師孃,師兄師姐,立時哭出聲來,言語支離破碎道:“師父……師兄他……師叔他……”
陳風崇見狀連忙過去摟住孫向景,小聲安慰,直告訴他徐方旭無事,師父那邊已然占卜清楚,性命無虞,卻是害怕師孃在一旁聽着受不了,這個還躺着又倒下去一個,纔是要叫衆人生生拿命來抵,真真是天大的罪過。
孫向景聞言卻是不信,不住重複着“師兄被那人穿心死了”的話語,也是雖然三魂歸位,神志還是有些模糊,一時難以自持,只是腦中不斷重現之前那一幕場景,口中不由自主地就說了出來,全然不是本意,也接受不了陳風崇對他的安慰。
一旁的師孃聞言,當即兩眼一翻,昏死過去,又是被陳風崇抱去一邊,推宮過血。
長生老人則是看着孫向景這般樣子,神情一時嚴肅,又是看向清平夫人。清平夫人這下才反應過來剛纔慌張的原因,滿臉哀痛地小聲對長生老人說道:“師父……向景他的……他的身子……似乎……”
長生老人微微點頭,一時遠遠那就看見孫向景自脖頸一下,經脈已然枯死封閉,不復之前模樣,一身正氣也是散得七七八八,卻是自頭顱以下都是失了知覺。
換句話說,現在的孫向景,已經是個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