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旭一心掛念長春谷之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恍惚之中,只覺得天光大亮,又聽師父喚他過去,迷迷糊糊便走了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徐方旭略清醒了些,只發覺自己站在書房之中,師父拿了一張古舊的方子,交於他要他仔細謄寫,說是給孫向景治病換的方子。
徐方旭自是領命,取了方子回房謄寫,一看方子上的內容,腦中卻是響起驚雷一般。原來這方子便是幾年前師父叫他謄寫,給孫向景治病的方子。他當年年幼氣盛,剛跟着師父學了些許醫術,自己覺得方子裡幾味藥材有些不妥,便在謄寫時擅自改動了些許,誰知道就此闖下彌天大禍,就是這幾處改動害得孫向景病患深重,不得解脫。
徐方旭心中駭然,仔細看去,果然看見方子上那幾味藥都是自己改動過的,急忙另拿了白紙,照着記憶將方子改回原樣,又親自照方取藥,親自煎熬了,給孫向景服下。
不料孫向景服藥後不久,便如當年一般昏厥不醒,渾身發熱,汗入涌泉,不住說着胡話。徐方旭直被嚇得心慌意亂,暗想萬無道理,自己已將藥方改回原樣,又怎會使着噩夢般的一幕重演?
至此,徐方旭模糊覺得眼前一切皆非真實,正在他混亂糾結之際,卻突然見周圍一片掛白,竟是靈堂模樣,靈堂正中間排位上赫然寫着“故男孫向景之位”,周圍香燭處處,紙錢亂飛,更有陣陣抽泣哭喊。徐方旭擡頭看去,只見長生老人一臉悲痛責備地看着自己;搶前幾步,棺木中躺着的正是蒼白冰冷的孫向景。
徐方旭一時覺得天旋地轉,情緒不能自抑,直抱着孫向景的屍身痛哭呼喚。恍惚見,徐方旭只覺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睜眼一看,原來方纔種種都是夢魘,自己此刻正在房中榻上,旁邊孫向景睡夢中被他一把抱住,見他又哭又喊,連忙將他叫醒。
孫向景見他驚魂未定,又胡亂安慰了幾句,翻身喃喃睡去,直說徐方旭也像陳風崇一般睡不老實,自己明日要與師姐一起睡。徐方旭大夢初醒,出了一身冷汗,直道還好是夢,又仔細看了孫向景許久,才自摟着孫向景睡了。
第二天一早,孫向景穿戴完畢,便歡天喜地地跟着一衆男僕進城去了。徐方旭與衆人用了早飯,便於長生老人兩人一同到了書房。
長生老人看了昨日徐方旭帶回的經書和藥方,直呼不可思議,大讚吐蕃醫術別具一格。徐方旭見等長生老人看完了藥方,便急忙問道:“師父,這幾個方子可能用麼?能治向景的病麼?”
長生老人思索半晌,方纔說道:“吐蕃的醫術獨闢蹊徑,與中原醫術大有不同。我們講奇經八脈,陰陽五行;他們卻說五輪三脈,地氺火風。這幾個方子雖然劍走偏鋒,卻是也有些奇妙思路。只是看樣子這些方子都是殘缺不全的,中間或許還有錯漏。你看這裡,細辛與藜蘆用在一處,藥性堪比砒霜;再看此處,君臣攻訐,大損肝氣,如何用得?”
徐方旭稱是,這些方子他早就看了無數遍,中間種種不合理處心中都有計較。只是這吐蕃的古藥殘方頗爲深奧,醫理藥理與中原都大有不同;加上孫向景的病本就奇異,或許偏方治大病也未可知,這纔回來請教師父。
聽徐方旭說了想法,長生老人大斥荒謬,說道:“無論藥理醫理如何不同,人的一具肉身總是相同的。有些疾病卻是要用猛藥醫治,卻也不曾聽說誰拿毒藥救人的。這些方子你謄寫一份,原本留在我這,待我再看看這《四部醫書》所載,試着修正彌補。”
徐方旭又問長生老人孫向景的病情,老人長嘆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又何必問我?向景的病氣根植,一年深似一年,縱然傳了他溫養的內功,始終不能逆轉。我昨日仔細看了他的氣色,這半年來卻是又嚴重的許多,如此下去,只怕向景活不過二十歲了。”
徐方旭心中悵然,又是默默流淚,忽然想起了昨日師孃所說,連忙問道:“師父,若是向景就此不再長大,身體不再變化,又當如何?”
長生老人一愣,緩緩說道:“向景的病本在五臟本身,隨着身體長成,病氣也就深入。若是就此不再成長,雖不能根除,但也不至惡化。只是遏制身體發育本是逆天之事,某些藥物雖能遏制,也不過是令皮肉骨骼不再生長,並不能作用於臟腑。若是真有靈藥能使內外不變,那便是長生不老的仙丹了。”說道此處,長生老人頓了頓,似是想到了什麼,又說道:“你不會是將你師孃所說當了真罷?那等野史傳聞,哪裡是能信的!”
徐方旭卻是已經有了計較,只跟師父說若是可能,自己也願意一試,雖是也是傳聞,但始終空穴來風,必有源頭。
長生老人瞭解徐方旭的脾氣,知道再勸無用。又想就算失敗,也不過是花費些時間銀錢而已,便也不再多說,只說此事先不着急,過得年去再說。
酉時將至,天色漸晚,孫向景一衆人等也歡天喜地地回到山莊。只見他們個個紅光滿面,酒氣沖天,也不知這一日放縱成了什麼樣子,反正看來頗爲盡興。
仔細詢問之下,才知道幾人一早進了杭州城,先去幾處有名的小吃攤子用了早飯,又在城裡閒逛了半天。孫向景許久不進杭州城,也覺得很是新鮮,各處看了滿心歡喜,還買了一大堆用不上的零碎玩意兒。衆僕從苦苦相勸,才制止他買下一本號稱前朝遺留,其實墨跡未乾的“古書”。他一人走在前頭,身後跟着數十僕從,也頗有一番大戶進城的感覺,引得衆人側目。逛得半日,衆人又看了一出新出的雜劇,直到申時纔去了登雲樓。孫向景席間大發神威,摔出幾倍銀兩將登雲樓整個二樓包下,與衆人痛飲一番。大家不敢給他多喝,只得狠灌自己,竟連馬伕也被灌醉,另外僱了兩輛馬車才得回來。
徐方旭聽得頭大如鬥,看向清平夫人,果然見了師姐看着自己含笑點頭,心知是她暗地裡給了孫向景銀兩,也是無話可說。
衆人相聚片刻,清平夫人起身便與大家告別,說自己離了杭州已近一月,實在擔心清平坊的生意,既然師弟的壽辰已過,自己也是該走了。
孫向景昨日還想着要搬去與清平夫人同住,此刻哪裡捨得,直撒嬌要她多留兩日。可惜清平夫人實在諸事纏身,清平坊上下幾十口人也不能久離了她,只得狠心拒絕,弄的孫向景坐在一旁鬱悶。
陳風崇見孫向景鬱悶,便拉過他來,給他說些故事。孫向景最愛聽陳風崇講故事,也就不再糾結挽留清平夫人,還與她約定明年再聚,清平夫人自是滿口承諾。只是陳風崇的故事總是帶些顏色,說着說着就會往不合適的方向拐去,不多久故事中的人物便漸漸丟失了衣服,才被徐方旭憤怒打斷,只得住口。
孫向景意猶未盡,又糾纏師孃,師孃無法,也就順着陳風崇所說給他講了一段神偷“司空摘星”的故事,引得他沉醉其中,難以自拔。
第二日一早,清平夫人便起身走了,陳風崇念及與秀英的約定,也跟着她一起上路,衆人一番送行。只是那清平夫人一看陳風崇就暗暗發笑,端端沖淡了離愁別緒,令陳風崇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只當師姐又再算計自己,暗自警惕。
隨後,徐方旭又與孫向景說起長春谷之事,孫向景早就憧憬,聽他提起自然鬧着要去,長生老人想到某些事情,也是感慨,便令徐方旭也帶孫向景通往,兩人一愁一喜,都自打算去了。
師孃聽說兩人要去尋那長春谷,自是好一番惆悵,私下叫了徐方旭過去,跟他仔細說了些大理國的風土人情,要他小心應對。臨了師孃有似想起了什麼,說道:“長春谷只是傳聞,若是找不到也就算了。只是路上遇見採燕窩的怒族人,多與他們問問,只是莫要被他們勸回了頭就是。”
徐方旭聽得莫名其妙,師孃對長春谷之說一直含含糊糊,這番囑咐卻又頗爲細緻,似是知道其中隱情一般,不由多問了幾句。只是師孃此後便不再提起“長春谷”三個字,只要他好好照顧孫向景,威脅到若是此行回來孫向景再是瘦了,一定要讓徐方旭的好看。徐方旭冷汗連連,只覺師孃這般在意自己與孫向景似乎還有其他意思,卻又怎麼也想不通透,只得應承。
此後幾日兩人便在山莊中安心修養,仔細準備。期間長生老人又分別看了兩人的功夫,仔細指點了一番,對孫向景的手上功夫頗爲滿意,直誇他進展神速,悟性極好,只聽得徐方旭在一旁腹誹不休,暗想難道師父是故意要把向景往做賊的路子上領?
寶元三年初,徐方旭與孫向景在山莊裡過了年。年後,還沒出正月,兩人便與師父師孃辭別,踏上了前往大理國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