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趕慢趕有兩日,徐方旭和孫向景終於到了羊苴咩城。一進城去,兩人頓時目瞪口呆,渾身發緊,冷汗直流。
上次兩人到來之時,那羊苴咩城雖不及蘇杭繁華,但也是一派清平景象,人人安居樂業,家家其樂融融。如今兩人一進城,卻只見滿眼的殘垣斷壁,遍地的居民哭喊,城中一應都是遭了戰火的樣子,哪裡還有往日的安寧祥和。
孫向景看得渾身發抖,不管不顧地運起了輕功,片刻便來到了楊瓊家客棧的門口。
只見那客棧也化作了一片廢墟,大門被劈碎成了木塊,影壁上竟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孫向景一步就進了客棧,繞過影壁一看,更是目呲欲裂,口中腥甜,卻是見那客棧原本的三座小樓一應地被燒成了廢墟,遍地都是些黑色的炭塊和乾涸的鮮血,鐵鏽色和炭黑色在青磚地面之上,格外扎眼,只如一雙黑紅交替的大手,抓走了孫向景的心神魂靈。
徐方旭也是知道不好,一路追着過來,眼見得這般景象,也是嚇了一跳,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還在考慮如何勸慰孫向景,便看見孫向景幾步出了客棧,抓了旁邊的一戶鄰居,將那人抵在牆上,紅着眼睛逼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好在那人通曉些漢話,磕磕絆絆地將事情說了個大概囫圇,倒是撿了一條性命。
原來就在兩人到來之前十餘天,羊苴咩城裡爆發了一場叛亂。因着天明帝段素興即位以來醉心花鳥,四處賞玩,又是好大喜功,不僅常年在東京昆明耽於美色酒水,更是異想天開地要百姓在全國各處都廣植花木,荒廢農田土地。不僅如此,段素興前久更是因着天氣回暖,招呼了一大羣人整日裡陪着他狎妓飲酒,晝夜不分,時時行樂,卻是將家國天下和大理百姓拋在了腦後。
與大宋不同,大理國並不是完整的君權國家。大理國之前的南詔國原是地方蠻族政權,各自割據建城,直到當時的蒙舍詔主皮羅閣一把火點燃了松明樓,燒死了自己四個同宗兄弟詔主之後才一統了全國,建立起了統一政權。即便如此,南詔國依舊是奴隸主和奴隸的構成的國度,剝削與被剝削隨處可見。及至南詔第十三代土主,號稱“大封人”的隆舜終於激起了民變,奴隸們推翻了南詔國,卻又落入了之後數十年的戰火。最終白蠻人聯合了其他幾個大族,才建立了大理國,延續至今。
可是大理國建立之後,皇家段氏卻是不甚擅長治國之道,連着幾任皇帝要麼出家唸佛,要麼沉迷享樂,卻也沒有給各族蠻民們帶來切實的好日子。這段素興是幾位皇帝之中最過分的一位,也是激起了極大的民怨。大理國中,高層勢力比之大宋要分散許多,握有實權的並不止段氏一門。相國高氏暗中謀劃,聯合了幾支大族,以段素興無能,皇位要交還太祖段思平嫡系手中爲名,發動了政變,將整個羊苴咩城化作了一片火海,數日間火光沖天,慘叫不絕,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直到數日之前,高氏廢黜了段素興,擁立了太祖段思平的玄孫段思廉繼位,這才勉強平息了羊苴咩城的數日動亂。
這大理國的建築以木石爲主,卻是不同於大宋那種木石結合,而是石板鋪地,木材建樓,泥草作牆,瓦片蓋頂,燒陶飛檐的特殊結構;而且家家戶戶之間都是相連一處,共享牆壁,往日裡自然親切,可是一旦走水,那就是一把火燒掉一條街,只留下殘垣斷壁的下場。
叛亂之中,更有暴民乘機燒殺搶掠,入戶搶奪錢財,姦淫婦女,藉着這場叛亂做下了滔天的惡行。
楊瓊家母女是城裡出了名的美人,平日裡就有不少登徒浪子窺覬騷擾,更有不少人眼紅老闆娘的客棧,一早便想據爲己有。往常因着老闆娘性子厲害,脾氣火暴,她家母女二人雖在城中孤苦,孃家倒有在外地做官的親戚,一時也沒人敢惹。如今爆發叛亂,自然有不少人惦記上了這對母女,漏夜前來騷擾,砍碎了客棧的大門進去燒殺搶掠。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半夜裡客棧着起了大火,差點將整條街道都燒成灰燼,不少人都死在了客棧之中,至今都沒有清理出屍體來。
這家鄰居因爲平時還算有些人緣,到沒有遭了什麼大災,當夜只緊閉了家門,徹夜聽着隔壁傳來的各種聲響,不敢露頭,勉強逃過了一劫。只是這等結束之中,那母女二人想必是遭了難了,卻是再不曾見到,只怕現在還在那堆廢墟之下。
孫向景聽得渾身發抖,一時血涌上頭,直一支銀針朝着那人眼窩刺去,要殺了這見死不救的鄰居,叫他給楊瓊母女償命。
聽他方纔所說,那楊瓊家母女卻是定死無幸,畢竟兩名女子都是毫無武藝在身,面對瘋狂的暴民又該如何抵擋。孫向景不敢想象楊瓊到底遭遇了何等事情,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只要先殺了這人泄憤。
就在那人眼見一點針尖越變越大,直至眼中一片血紅,顱腦都隱約感到了針刺疼痛之時,卻聽見“叮”一聲脆響,卻是徐方旭拔尖刺斷了孫向景手中的銀針。孫向景轉頭狠狠看了一眼徐方旭,再不理他,將手中那人拋下,自己跑進客棧院子裡面,拔出紫晶匕首就不住地挖着殘垣斷壁,邊挖邊哭,邊哭邊喊。
徐方旭搶步到了那位鄰居面前,舉劍將他那隻眼球挖出,免得毒氣入腦,隨後一把將那人拋開,再也不看他,拔腿追進了客棧之中。
那紫晶匕首乃是殺人用的武器,又不是挖土犁地的農具,哪裡經得住孫向景這般蠻力使用,沒幾下就從當中斷開,碎成幾截,紫晶崩飛,劃開了孫向景的手臂和臉龐,叫他一身都是鮮血。好在他蠱術已經有了些許修爲基礎,還能抵禦自己淬在匕首上的毒液,一時倒也無礙。只是那毒液多少還是生效,更使得孫向景整個人宛若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知覺,只憑着本能不住地挖着那堆廢墟。
徐方旭再後面看着,想要制止又不止如何是好,少一靠近便覺得孫向景渾身上下都流轉着一股淡青色的氣勁,雖然不甚凌厲,但是其中隱隱有些刺鼻味道,卻是蠱師一門的內功氣勁,端的劇毒無比。叫他一時不敢靠近。
原本孫向景的修爲卻是不能施展這等手段,只是他現下神志喪失,又是奇毒入體,體內毒功自然激發護主,卻是將徐方旭隔絕在了身外,不得靠近。
那名鄰居被挖去了一隻眼球,頓時倒在地上痛呼不已,又是驚來了不少人圍觀。衆人跑進客棧,卻是見孫向景在那邊用一雙手挖着廢墟,整個人血淚橫流,頭上的簪子也不知何時掉落,散着一頭黑髮形若癲狂,挖得一雙手鮮血淋漓。
天空中悶雷震震,隨即便飄下了冰冷的細雨。中原說“冬雷震震夏雨雪”,這在大理國卻也不稀奇,冬日裡常有悶雷細雨,衆人原已習慣,此刻卻都是心中一震,看着眼前的場景愈發覺得各種不是滋味。
圍觀中一名年老的婦人在雷聲中驟然跪地,不住磕頭作揖,口中用土話喊着“柏潔夫人”,神情恐懼,像是中了邪一般。徐方旭看她這般樣子,心緒雜亂,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又見周圍衆人一聽老婦人所說,竟是個個都跪倒在地,跟着磕頭。
原來當年皮羅閣火燒松明樓之時,鄧賧詔的詔主夫人曾事先預知了災難,卻無法說服丈夫,只得以銀製的手環腳環戴在丈夫身上。松明樓燒塌之後,柏潔夫人也是如眼前孫向景一般,用一雙肉手刨開了還未冷卻的松明樓廢墟,從屍骸中認出了自己的丈夫,使得鄧賧詔主成了唯一一個全屍而收的詔主。
據說當時柏潔夫人挖開炙熱的火炭,一雙手都被燙的骨肉分離,上天憐憫,降下大雨,澆滅了松明樓的廢墟。火燒松明樓那日,成了大理一帶日後的火把節,年年紀念;那天下的那場雨,也成了“火把雨”,年年準時降臨,千年不變;大理人爲了紀念柏潔婦人,每個姑娘都要在那天那草藥染紅指甲,表示不忘其對愛情的忠貞。
孫向景長得清秀,又是披頭散髮在那邊挖掘廢墟,天上又落下了雨,一時叫這些百姓想起了柏潔夫人的傳聞,一時都是肝膽俱裂,個個跪地磕頭。徐方旭被能覺得不對,閉氣內息,這才發現孫向景周身的青色氣勁竟是毒性猛烈至此,只怕在場衆人都是中了奇毒,不知會落得什麼下場。
知道此事,徐方旭才知道當年杏妹怎麼憑着一己之力,爲苗人蠱師報仇,還屠滅了一整個宅子。照着現在這個情況,若是再不加以制止,只怕孫向景一人之身,靠着周身的那股青色毒氣,也能給羊苴咩城再造成一場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