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種水稻,北方種小麥,所以南方有穀場,北方有麥場。莊外不到半里地,便有一片極其開闊的麥場,眼下正是小麥收割季節,場上到處堆放着如小山般的麥草,入目一片金黃。今年是個好年景,糧食收成極好,百姓們本來歡欣鼓舞,可誰曾想,前些日子官軍敗退,踩了一場,如今又來了賊人,這可讓人怎麼活?
麥場上,一些人正忙着收拾自己碾好的糧食,莊裡的勇壯男丁陸陸續續趕來,幾乎人人臉上都掛着一副倒黴相。徐衛等四人一路出來,見到好多人家都在收拾行裝,拖豬牽驢,估計是準備逃難。
也不是人人都怕死,至少有些年輕人初生之犢不畏虎,在麥場上三三兩兩相聚,激動地談論着什麼。徐衛等人一出現,這些分散各處的年輕後生便開始圍了過來。但沒等走攏,又大都退了回去,這倒讓徐衛一頭霧水。
原來,徐衛從前憑着好勇鬥狠,又有家裡撐腰,不僅在徐家莊,就是在夏津縣也闖出了名號來,自然成爲莊裡部分年輕人的頭頭。可自打他大病一場後,什麼都不記得。可在這個時代,沒有失憶這一說,都被歸納爲“瘋”。但徐衛的“瘋”又不一樣,他一不砍爹,二不殺娘,也沒有從早到晚跳着腳罵天,自然不是“武瘋子”,於是乎,徐家九郎便被認定爲“文瘋子”。
試想,有誰願意跟一個“文瘋子”說話?更遑論“共商大事”了。
當徐衛聽完這件事後,差點沒真的跳起來罵天!合着全莊老老少少,都認爲我是個瘋子?我說怎麼昨天那村東頭拾驢糞蛋兒的跛腳胖娘們看見我也躲呢!
還沒等他鬱悶勁兒過去,就聽四周驚呼聲響成一片,有人小聲說道:“連縣裡樑縣尉都親自出馬,看來真要變天了。”
徐衛擡頭望去,那麥場北面,停着幾具石輾,昨天在縣裡見過的那位樑縣尉帶着幾個公人,一手插腰,一手扇風,站在那石輾上。樑縣尉滿臉晦氣相,跟誰揍了他親爹似的。他旁邊還站着一個頭戴遮陽紗帽,身着青色直裰的壯實漢子,想必就是那保正。
看人都差不多到齊了,保正舉起手中的銅鑼一陣猛敲,驚得樑縣尉一把奪下,罵道:“敲喪呢!”嚇得保正連連作揖。
將那銅鑼扔在地上,樑縣尉清了清嗓子,放聲喊道:“莊裡的漢子都聽清了!有夥該死遭瘟的賊人,早三月前鬧起來,最初不過三五十個,幹些剪徑的勾當,如今不知怎地,聚了七八百人馬,佔了千牛山,落草爲寇。這事,雖與我夏津縣無干,但也不得不防。你們徐家莊的漢子都有些手段,知縣相公的意思,讓你們組織鄉兵,拱衛縣治。你們爲知縣相公效命,就是替朝廷效命,替朝廷效命,就是替聖上效命。這是你們天大的臉面,這是你們祖上積了大德……”
宋代軍隊分爲四種,禁軍,廂軍,番兵,鄉兵。鄉兵也就是民兵,由地方招募,按說是最不入流的兵種。但終宋一朝,民間尚武之風盛行不衰,又因戰事頻繁,矛盾尖銳,致使暴亂不斷。民間便自發組織壯勇,保衛家園。大宋朝廷對這種民間武裝,從禁止,到開放,再到提倡,乃至最後大力推行。歷史上“靖康之變”發生後,北宋名將宗澤在京城迅速集結的上百萬義軍,絕大多數都是這種民間武裝。
那樑橫說得唾沫橫飛,徐衛實在聽不下去,不耐道:“這逼還真能忽悠。”
“這廝手毒着呢!三月裡李家老大在縣裡跟人起了爭執,一拳過去,打了個人事不省。誰知道那是樑縣尉的大舅哥,給逮到牢裡,受盡了折磨。李家賠了個傾家蕩產,人家愣是不肯放人。還是你爹讓你四哥去說情,才把人領回來。那模樣,嗨,甭提了,都沒人樣兒了……”楊彥說得直咂舌,好像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
徐衛沒搭話,張慶冷笑道:“樑橫舅母孃家的侄兒是吏部侍左員外郎,所以才把他補了一個縣尉的職銜。因此幾任知縣都高看他一頭,對他的所作所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才養出這麼個活閻羅。”
“這也能攀上關係?”徐衛詫異道。
“朝中有人好作官吶。”馬泰插話道。
“徐九,等着吧,稍後唱名,我們哥仨都跑不掉,你就未必。”張慶這話,徐衛怎麼聽都有點酸味在裡頭。言下之意就是說,你家裡有背景,沒誰敢把你怎麼樣。
徐衛也沒反駁他,不屑地笑了笑,再不說話。
那樑縣尉忽悠完了,又來了一通威脅,無非就是誰敢逃跑,就是觸犯王法,就形同造反云云。徐衛聽得直搖頭,也就是這些老實本分的莊稼漢纔會被他騙倒,人家又沒拿朝廷一分錢的餉銀,憑什麼給你扛刀賣命?當兵的都死絕了?
“保正,唱名!誰要是敢偷奸耍滑!”樑橫說到此處,又如昨天那般將身旁部下腰間鋼刀“唰”地抽了出來。駭得前面的莊稼漢們退了一大圈。他見收到成效,這才滿意的還刀入鞘,在石輾上坐下,監視着保正唱名。
“徐……衛。”保正唱出第一個名,連自己都在懷疑,還扭頭看了看樑橫。沒道理啊,徐衛是徐家老九,徐太公身邊就這麼一個兒子,怎麼會把他給排進去了?
“唱名都不會?你他孃的還當保正,趁早歇了,滾蛋吧!”樑橫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過期壯陽藥,好像憋着一肚子的火沒處發。
保正不敢多嘴,繼續唱名。共計點出三百餘名男丁,充作鄉兵,不發一錢銀子,不發一件兵器,全部自理。徐衛,楊彥,張慶,馬泰四人都榜上有名。
“咱們這回算是把樑橫徹底得罪嘍。”楊彥話雖這麼說,但語氣中卻絲毫不在意。
“這廝從前只是夏津縣裡的一個破落戶,專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發跡,咱們得罪了他,日子怕是不好過啊……”張慶搖頭嘆道。
徐衛漫不經心地一笑:“無所謂,等那些賊來了,咱弟兄不就可以並肩作戰了麼?”
“說得對,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馬泰也笑道。
“阿呸!不知道說點好聽的,等那些毛賊送上門來,我他孃的一個個全給咔嚓了!”楊彥咬牙哼道。
鄉兵徵募完畢,全部登記在冊,又分別任命了三名“勇頭”,令人意外的是,兇名滿夏津的徐衛不但被點了鄉兵,而且連根毛也沒撈着。
當下,樑橫命先點到名的一百餘人解散,各回本家準備器械,等待訓練。徐衛便辭別楊彥等三人,回到家裡。
剛一踏進門檻,就發現氣氛不對,門房裡那老僕一個勁的嘆氣,家裡的幾個僕婦也是滿面憂色,往來忙碌。徐衛正摸不着頭腦,就聽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大夫,請。”回頭一看,家裡的馬伕徐方正領着一個身背木箱的老者快步入內。哎,這不是昨天給馬泰治傷那位麼?
“怎麼回事?”徐衛皺眉問道。
“小官人……”徐方搖了搖頭,嘆道:“唉,你進去看就知道了。”徐衛沒再多問,跟二人一起來到徐太公的房前,進去一看,徐王氏正焦急地守在太公牀前,見郎中來了,慌忙說道:“大夫,快請您瞧瞧,這說倒就倒了……”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心裡一驚,徐衛上前一看,只見徐太公躺在牀上,拳頭緊握,雙目緊閉,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胸膛不住起伏,看來病得不輕。
趁着郎中給太公瞧病的機會,徐衛向嫂子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九弟啊……”徐王氏淚流滿面,搖頭道:“唉……”
“我說你們光嘆氣有個屁用!到底怎麼回事,倒是說出來啊!”徐衛一跺腳,大吼道。
徐王氏嚇了一大跳,害這小叔子又犯渾,趕緊止住哭聲,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今早你剛出門不久,縣裡的樑縣尉就來了。沒說幾句,就聽兩人吵了起來,我當時沒聽太清楚,樑都頭好像在諷刺公公‘掉毛的鳳凰不如雞,沒牙的老虎被狗欺’,等我覺着事情不對過去的時候,樑縣尉已經摔門走了,公公氣得不行,就……”
“操!”徐衛一雙眼睛頓時竄滿血絲,紅得嚇人。
此時,那郎中已經把完了脈,徐衛搶問道:“怎麼樣?”
那郎中可是知道徐九的惡名,一時竟不敢答話,徐王氏一見,說道:“請外面說話。”說罷,便領着郎中向外走去,徐衛正想跟上,忽聽背後太公叫道:“老九。”
回到牀邊,徐衛俯下身去:“在這兒呢。”
“是不是點了鄉兵?”徐太公微微張開眼,吃力問道。
“嗯。”徐衛點了點頭。
徐太公狠狠咬着牙,捶牀道:“虎落平陽!虎落平陽啊!”
見他情緒激動,徐衛忍住自己的怒意,悄聲勸道:“你別動氣,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爲工作原因,從早上出門一直加班到現在纔回家,今天更新有些遲,對不住大家了。還是勞煩大家有票的投幾票,沒票的收藏一下,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