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射洪。
在這西南,十月的天氣已經是分外涼爽了,田間地頭勞作的農夫仍有亮着膀子的。今秋收成不錯,那些將脫粒後堆積起來的桔杆一擔擔挑回家裡作柴禾的人們,神情頗爲喜悅。徐衛在院壩裡搭了一把椅子,一把矮桌,有些無聊地品着茶。茶是新上任的梓州知州託人送來的峨眉雪芽,說是今年的新茶。
茶是射洪段知縣親自陪着送來的,見到徐太尉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再三對當初闖島的事表示歉意。徐衛表現得很大度,似段知縣這種下級官員其實也不易,上頭吹什麼風,他就得跟着搖,也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原來監視鷺嶼洲的那些公差早就撤了,現在附近的農夫漁民隔三差五地都能自由出入,或者給徐衛送幾條鮮魚,或者摘些時鮮的蔬菜。來而不往非禮也,徐衛也時常回饋他們一些東西,應該說鄰里關係還是不錯的。只是,這些升斗小民並不知道島上這位官人的底細。
不過,縱使現在管制鬆了,徐衛在這小島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送到興元府甚至是江南去。畢竟,他曾經掌握數十萬軍隊的兵權,管轄川陝達十餘年,對他不放心的,大有人在。
豈止是他,就連被罷去相位,遠撥泉州安置的徐良,朝廷也時常“關懷”。前不久,徐良給堂弟來了一封信,雖然沒有細說,但從字裡行間徐九讀出了徐六在東南的苦悶與無奈,更讀出了他對朝政局勢的擔憂。
是夠讓人添堵的。現在這位趙官家,是個沒主意的人。近年來這幾個大動作,表面上看好似都同自他的手筆,其實本質是上是幾大家互相傾軋的結果。劉家依仗着皇親的身份,在朝在野都逐漸崛起。折家本來就是一大門閥,折彥質選擇與朝中權貴合作。保證了折家的繁榮。倒是徐氏一門,因爲樹大招風,成爲衆矢之的。現在徐良被罷相,徐衛也被剝奪了兵權,兩大主事都下了臺。似乎風光不再。
但是內鬥的惡劣後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宋遼關係惡化,發展到兵戎相見,現在勝敗未知,而女真人暫時還未按約定出兵,局勢撲朔迷離……
徐衛旁邊那桌矮桌上,放着一封信。信裡詳細報告了陝西內外的情況。張憲已經率軍北上。二徐情況不明,陝西各界頗有怨言。這些其實都是他預料之中,事情也按照他的設想在發展,可徐九卻高興不起來。
遠處,一艘船正靠在碼頭上。徐虎攙着母親,祝季蘭和徐嫣跟在後頭,正下船來。張九月頗爲崇信神靈,每月總要上金華山兩回拜拜神。徐衛雖不信鬼神之說,可也從不加干涉,由得她去。
見妻兒回來。他想從搖椅上起身,可這一掙扎卻發現有些艱難。等站起身,低頭一看。腰裡那條帶子似乎有些勒不住肚皮了。
“爹。”徐虎步入院壩,叫了一聲。
“嗯。”徐九似乎若有所思,隨口應了一句。當兒女的,很少能懂父母的心思,但枕邊人卻不同。張九月輕輕推開徐妠,揮了揮手。祝季蘭並兒女們便都進了屋。
“山上有位坤道,自來與我相熟。今日上山拜神之後,她請我吃茶。閒聊之間,說起占卜,我素知她精通此道,便請她算了一卦。”張九月道。此時,徐虎替母親搬了一把椅子來,夫妻兩個就跟院壩裡坐着。
徐衛聽了,笑道:“我向來是敬鬼神而遠方,這些東西,歷來是不信的。”
“信不與信,又打什麼緊?官人只當聽爲妻胡言幾句,一樂而已。”張九月也笑道。
徐衛雖不信,倒對妻子的信仰倒也從不干涉,她既要說,聽聽又何妨?遂不多言語,等着下文。
“那女道問我求什麼,我說問官人的前程,她便要了生辰八字去……”
她方纔說到此處,徐衛便疑惑道:“要生辰八字?那是算命啊,算命跟算卦可是兩回事,算卦是弄一龜殼,裝幾枚銅錢,拿手裡搖……”結果,他話也沒說完,便發現妻子盯着他,遂沒再說下去,點頭道“你繼續說。”
“她便要了生辰八字去。”張九月再次強調。“這一推一算,便得了兩句。”
徐衛聽得好笑,這算命的,哪個不是撿好聽的說?十有八九是說什麼“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之類,只是表面上也不說破,繼續聽。
“爲妻沒讀過幾句書,但這兩句卻記得緊,喚作‘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我當時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想要再問,道長已說……”
徐衛這回不得不搶一句:“天機不可泄露。”
“正是,不過她還說了,只要這兩句傳到官人耳朵裡,自然明白其中含意。”張九月道。
紫金虎纔沒心思想這些,只敷衍道:“這推算之人,多半說的是隱語,一時也想不明白。”
“官人真不明白?”張九月認真地問道。
“真不明白。”徐衛使勁點頭。
“爲妻這一路下山,一直在想。倒是妹妹到底多讀了些書,說這雲橫秦嶺,莫不是我們南下時越過的終南山?家何在?不就是官人到這射洪之後一直在念想的麼?雪擁藍關馬不前,這一句,妹妹說,要官人自己才能明白。”
當她說完這些以後,就發現丈夫沒有迴應,而是坐在那裡出神。她也不去打擾,將丈夫茶杯的裡的冷茶倒掉一些,又加了新水進去,遞過去時,徐衛接過,卻沒有喝,口中道:“或者是湊巧,這兩句倒還真跟我眼前的處境沾上邊。”
徐衛前世時,倒也讀了書,但他卻並不知道這兩句詩文的出處。這是唐代韓愈的一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中的兩句。當時韓愈已經上奏,批評皇帝勞民傷財迎拂指舍利入宮中供養,結果觸怒唐憲宗,被貶往潮州,行至藍田關時,他的侄孫韓湘到來,遂寫了一首詩。當時韓愈很是鬱悶憋屈,此詩最後兩句“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邊江”,意思是說,我知道你遠來應該是有考慮的,等我死在充滿瘴氣的江邊後,好好收斂我的屍骨吧。
這金華山是川中名山,道教聖地,再加宋代崇信道教的風氣,山上男女道士平素裡只怕也沒少見達官貴人。而張九月是個實誠的女菩薩,一來二往,那女道多半也聽到一些口風,雖不瞭解底細,但也知個大概。遂拿這兩句來蒙,反正模棱兩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