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靖安五年,九月末。
以鄜延和涇原兩司西軍爲主的宋軍仍舊沒有攻下固若金湯的夏州城,此時距離開戰,已經超過十天。川陝總領劉子羽已經收到了張慶的來信,劉光世不願立即派秦鳳軍北上替涇原軍看家。而是採取拖延戰術,向朝廷請示。徐成很惱火,他知道,蕭朵魯不應該快要行動了。
而夏州城裡的蕭合達此時已經看出了端倪,宋軍並沒有盡全力扣城。他們在擔心自己的後方,遂有恃無恐。竟於九月二十八夜,偷襲了鄜延軍的大營。淡不上什麼戰果,但這卻是開戰以來,遼軍第一次反擊。
十月初二,威州。作爲大宋西北邊境上突出的防區,徐成在出兵之前即作了相應的安排。威州城和周邊的清遠城、博樂城、踏割寨形成犄角之勢,互爲呼應。涇原帥司在此地駐有近八千步軍,徐成認爲,兵力雖不多,地形也相對平坦,若遼軍真的不救蕭合達,而是突襲涇原,憑藉堅固的城防,擋住遼軍一時,給他還師的時間,還是沒問題的。
初二這一天,威州暗地裡雖然保持着警戒,但表面上看起來仍是一片平靜。城外方圓幾十裡地上,放牧的羊羣走不出幾裡便能看到一大羣。牧人騎着馬,任憑馬兒悠閒地吃草,只在有羊脫離隊伍時,才縱馬上前趕一趕。
興致來時,還有牧人在馬背上高歌一曲,然曠野之中,除了天上盤旋的雄鷹,和身旁的牧犬之外,再無聽衆。大概是主人這歌唱了太多回,狗也聽得膩了。蹲坐在地上,眼睛半睜半閉,顯得無精打采。
牧人唱得口渴,取下水袋咕咕灌了一氣。就在此時,牧犬突然站起來,頭朝向北面,警惕地注視着。片刻之後,這隻雄壯獒犬的喉頭裡發出低沉的吼聲,像是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牧人收了水袋,張目四望,卻並沒有發現狼的蹤跡。
然而,獒犬越發地不安分,喉頭的低吼已經變成了大聲的狂吠!牧人下意識地攥住了插在腰帶上的刀,他耳朵裡也隱隱聽見了什麼動靜。又一陣,那聲音越發清楚,牧人聽得真切,那是馬蹄聲!
當他極目遠眺時,發現天地相接之間,出現一條長長的黑帶!迅速在草地上蔓延!當雷鳴般的蹄聲震耳欲聾,當看清無數馬軍漫野而來時,牧人呆住了……
威州城沸騰了,號角聲,警鑼聲響成一片,身副武裝的士卒蜂擁上城,軍官大聲呼喝着,調派士卒各就各位。很快,城頭上的巨弩,城牆後的砲車旁都站滿了軍士。還有數不清的兵民或扛或擡,將各種器械運達指定地點。
然而,沒等守軍全部就緒,騎兵已經如潮而來,竟然將威州城郊圍得嚴嚴實實!
威州知州兼兵馬鈐轄,涇原帥司統制官衝上城時,敵軍已經四散佈開,一眼望去,城外全是人海!一看對方旗號,這位鈐轄官暗呼不好,遼軍真的來進攻涇原了!
“周統制!敵軍來得太快,已經圍城了!”
周統制瞪大了眼睛環視四方,遼軍來得太快,現在連只鳥也出不去了!除了下令迎戰之外,沒有其他選擇,甚至連通知周邊友軍也來不及!
箭上弦,彈入套,城中的男丁也都被動員起來,大戰一觸即發!可是,卻不見遼軍作攻城的準備,這是個什麼情況?
“狼煙!狼煙起!”城上突然傳開將士們的呼喊聲。
周統制尋聲望去,只見東面清遠城方向燃起了狼煙!他們正遭受攻擊!看到這裡,他似乎明白了遼軍的戰術,這是要掃清周邊障礙,然後合力進攻威州城!正想時,又聽得城上喊聲一片,再看,博樂城方向也放出了狼煙!
統制官神情凝重,遼軍這是計劃周詳,有備而來。周邊三個城寨,堅固自然是堅固,但兵力都不甚多,現在遼軍以優勢兵力,圍了威州城,又分遣部隊分割進攻,威州孤懸!一旦威州有失,遼軍長驅直入,不止涇原遭劫,前頭兩位徐經略的退路,也將被切斷!
想明白這點,周統制已經然明白,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他也明白了少帥出怔時,爲何那般語重心長,再三囑咐!對威州的城防,他是有信心的。守軍有足夠的硬弓強弩,還有十餘座威遠巨砲,唯一遺憾的是,火器不足。但是,應付遼軍攻城還是沒有問題的,堅持個十天半月,更是不在話下。到那時,宣撫司早該作出反應了。
“諸位弟兄,威州爲涇原門戶,此番遼軍來襲,城在人在。”周統制聲音並不大,但他身邊所有軍官都明白了這句話的分量。
戰況似乎不太樂觀,下午時,有遼軍自西來,匯聚威州城外。看樣子,割踏寨不保了。黃昏時分,城上士卒見東面有火光,不知是清遠城還是博樂城……
初二這一天,威州一直沒有打起來,也不見遼軍在作準備。但城中無論軍民,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威州是遼軍必取。是夜,幾乎所有軍官都一夜未眠,下級軍官更是通宵達旦地守在城上,生怕有丁點閃失。
夜風中,傳來遼軍戰馬的嘶鳴聲,那表明,又有部隊在匯聚。契丹人這回是下了血本。
當晨曦還沒有來得及剝開黑幕和陰霾時,周統制已經率領部將們登上了城頭。此時,只依稀可以看見遠方遼軍搭建起的軍帳。和西軍見慣的營寨不同,遼軍只是安了帳篷,並沒有其他任何防護。他們也不需要防護,一水的騎兵,足以迅速作出任何反應。
“有任何動靜麼?”周統制手撐着城牆,沉聲問道。
“晚間有兵馬向此匯聚,看起來,恐怕清遠城和割踏寨……”
周統制聽了,一拍城牆站直身子,大聲道:“無妨!只要威州城在,遼軍就不敢擅入涇原腹地!我們頂住,少帥就可儘速回師,宣撫司方面也可從容佈置!”
此時,旁邊一名指揮使道:“當今劉宣撫可跟咱們不對盤。”
“對不對盤不打緊,他只要是川陝長官,就不可能坐視。不然,他擔不起這個責任。”周統制道。
說一陣話,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切齒喊着:“哎呀!”
衆人急急望去,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一夜之間,遼軍營中,竟聳立起無數器械!粗粗一看,有鵝車、飛橋、壕車,當然,少不了砲車!此時,密密麻麻的士卒都推動着這些器械在向城池方向來。
“看來,契丹人的步軍是昨晚到的。”有戰將小聲說道。
周統制深深望了幾眼,回身謂衆將道:“今日上午必然接戰!你們都按昨日的佈置,各司其職,各防其區。本州再說一次,不得我的命令,嚴禁使用火器!”城中火器儲備不足,好鋼使在刀刃上,不到危急關頭,不能動用這利器。
諸將佐皆領命而去!士卒知道開戰在即,緊張之中,少不得熱血沸騰!軍人並不期盼戰亂,但期待榮譽!
太陽穿透雲層,和煦的陽光照耀着陝西的邊城。耶律鐵哥手執馬鞭,擋了眉頭,望了一眼初升的朝陽,牙一咬,滿面的虯髯也隨之鼓動。
“威州當我正面,當擊破之。威州一下,我軍就可進退自如,蕭合達,也得救了。”
一臉被砍塌了半邊,面目猙獰的遼將略微驅馬上前,嘶聲道:“都部署,我們出動十萬大軍,小小威州城,何以擋之?如何只攻一面?”
耶律鐵哥搖了搖頭,他注意到城上沒有任何動靜,顯是守軍已作萬全之備,不必再有任何變動。
“威州雖不大,守軍也不多,然西軍向來仰仗器利。若我軍四面圍攻,力量分散,必造成較大傷亡。唯有集中一點,竭力擊破,方是取城上策。告誡各級軍官及將士,宋軍向以弓弩爲主,必須毫不猶豫一往直前,若是瞻前顧後,自尋死路!”耶律鐵哥說道。
“是,這就去……”
“慢!”耶律鐵哥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他盯着城頭好大一陣,以鞭指向前方道“那城牆之後,必有砲車。我軍的梢砲打不着它,推進要快,上城更要快。每一猶豫,步跋子就得枉死。”
十萬大軍,圍定一座規模並不算大的城池,幾乎水泄不通。城中只四千兩百餘守軍,兵力懸殊何異天壤之別?縱使西軍盡皆百戰餘生之輩,但城上守卒看到這情景,也不禁心驚膽戰!
每個人心中都在計時,經驗豐富的士卒,看以根據對方的佈置判斷還有多久會開戰。弩手們瞄了又瞄,砲車的“觀測員”也在預計敵方進兵的方位,好給城中的威遠砲提供情報。而操砲手們看着旁邊的同伴和民夫拼命拿錘和鑽將體積巨大的石彈解小,也在暗暗計算着,這得省着點打。
當號角聲響起時,所有守軍都拋去了雜念,準備應戰!遼軍的呼號聲震天動地,巨大的聲浪幾乎想把威州城給掀翻!將士們心頭一緊,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
興元府,川陝宣撫司。
近來,這川陝最高權力機構裡,氣氛一直很緊張。張慶馬擴等人對劉光世深爲不滿,矛盾已經公開化。而在宣撫司直屬的神武右副軍中,也因爲一起原環慶軍官鞭笞原兩興安撫司士卒這樣的小事,而釀成軒然大波!
環慶軍官被原來兩興安撫司的一個準備差使毆傷,差點鬧成兵變。劉光世極力彈壓和稀泥,又叫了王彥,纔將事態平定。這也讓劉宣撫明白一點,軍可以輕易並,但軍心難以收服,西軍早已經不是當年他老子在位時的西軍了。
而他爲了彰顯存在所推行幾項政令,無一例外自宣撫司開始就遭遇了極大的阻力,最後全部不了了之。這也讓劉太尉領教到,想在川陝宣撫使這個位置上坐穩,肅清徐衛的影響,還任重而道遠。
在宣撫使籤房裡,劉光世正看着他胞弟劉光遠的來信,愁眉不展。劉光遠在信中說,大哥劉光國身體是每況愈下,現在淮南宣撫司很多事情,都是他在代理,長兄已經很難視事。皇帝皇后也多次派遣御醫前來診治,但成果有限。劉光遠還隱晦地提到,可能情況不太樂觀。
正當他憂心時,忽感有人闖入房中,擡頭一看,卻是主管機宜吳拱。劉宣撫眉頭一擰,喝道:“本司籤房也是你隨意闖的!”
吳拱像是有什麼急事,所以一時忘了禮節,聽他這一聲喝,也沒出去,而是進一步上前道:“宣撫相公,急報!”
劉光世瞥見他手中的銀牌,也不好再糾纏,伸手接過,拆開袋子取出裡頭的軍報一看。是懷德知軍發來宣撫司的。又看幾眼,臉色突變!遼軍進攻威州!據稱,割踏寨、清遠城已經陷落,威州被圍攻正急!
契丹人真就不救蕭合達,轉而進攻涇原,效仿圍魏救趙之舉!歷史上的圍魏救趙是怎麼樣的?魏軍進攻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國求救於齊國,齊軍在田忌和孫臏的率領下,趁魏國都城兵力空虛,猝然往襲。魏軍聞訊回救,齊軍趁其疲憊,於中途大敗之!這就是有名的圍魏救趙!
也就是說,如果蕭朵魯不要把這齣戲作全本,那他拿下威州之後,一定是突然調頭向東,取定邊保安兩地,去截斷涇原和鄜延兩軍的退路,待其回援時半道擊之。誠若如此,徐家叔侄二人,危矣。
劉光世臉上神情一時一變,陰晴不定,吳拱見他如此形狀,催問道:“宣撫相公,如何處置?”
劉光世盯他一眼,並不回答,只揮手而已。吳拱心下也陡然起火,戰況如此危急,你還想什麼想?馬上下令秦鳳軍北上支援!人家張經略已經集結多時了!
可是他畢竟資歷淺,官階低,也不好對劉光世當面發作。只得暫時退了出去。吳拱走後,劉光世腦子裡飛快地閃過許多念頭。如果不發兵去援,二徐叔侄多半是要吃大虧,這樣一來,“徐家兵”就會遭受重挫,這無疑是自己“喜聞樂見”的。而且自己也有藉口可以應付隨之而來的質疑和攻詰,我在等朝廷的批准!我只是“權宣撫使”,還不是真正的宣撫使!再說了,不還有女真人麼?
但是這樣一來,後果可能也會很嚴重。一旦二徐受創,甚至有什麼意外的話,涇原鄜延兩軍會不會出現變動?永興秦鳳兩位大帥會不會有所反應?這四位全是徐衛的親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
想到這裡,劉光世又有些動搖了。“徐家兵”在陝西的勢力實在太過強大。萬一鬧起禍事了,自己有可能都收不了場!
還有一點,這仗都開打半個多月了,徐勇也報告稱,取了金肅,並擊敗了河清遼軍,可保金軍渡河。但是女真人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莫不是想等我們打完了來撿現成?
一時之間,想得腦袋發暈,劉光世搖了搖頭,心中煩躁。就在此時,馬擴、張慶、吳拱三人先後闖入籤房,劉光世頓時光火:“馬參謀,張參議,你們這是何故?本司的籤房……”
他話沒說完,馬擴已道:“宣撫相公,遼軍進攻涇原,宣撫司爲何還不下令?”
“下什麼令?”劉光世明知故問道。
“秦鳳軍三萬步騎,已經集結多時,難道是擺在那裡戲耍的?契丹人都打上門來了,相公此時不發兵,更待何時?”馬擴的語氣中,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
“我自有考慮。”劉光世敷衍道。
馬擴就要發作,張慶卻搶道:“不知道宣撫相公是否方便明示,有什麼考慮?”
“不足爲你道。”劉光世冷聲說道。看來這宣撫司裡,關係確實緊張到非常。
馬子充往前一面,直唾劉光世之面:“宣相不便說,卑職替你說!你的考慮,便是拖延不救,使鄜延涇原兩軍遭遼人截擊是麼?”
劉光世被揭穿,頓時大怒!
“馬擴!你安敢出此污衊之語!自我上任,你便多番頂撞!你莫以爲你追隨徐衛多年,作個參謀軍事便了不得!女真人這場禍事,還不都是因你而起!罪臣!怎敢在我面前狂吠!”
馬擴一股血直衝頭頂!攥拳欲擊!吳拱眼快,一把扯住,張慶趨勢繞到他前頭擋着,怒道:“劉宣撫!你若不遣秦鳳軍北上,涇原堪憂不說,兩位徐經略及數萬人馬也是生死未卜!休拿請示朝廷來推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大家也就開誠佈公吧!”
見他挑明,劉光世反倒閉口不言了。在張慶再三追問之下,他才道:“你等不必如此!麟府徐勇,已經掃清金軍渡河之障礙,便在這幾日,女真人定然渡河西進。到時,遼軍自退!”
馬擴一把擋開張慶,幾乎湊在劉光世跟前:“你信得女真人,我卻信不過!要來早來了!劉宣撫,今日你若是不下令發兵,馬擴定不與你甘休!”
劉光世針鋒相對:“不甘休你又待怎地!”
“我!”馬擴目眥盡裂,真想一拳揮過去,將那張老臉打個稀巴爛!吳拱緊緊扯着不放!
此時,宣撫司其他官員們聽到吵鬧聲,都圍到劉光世籤房外,卻無一人來勸解。方纔長官們的爭吵他們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是劉太尉在作怪!
張慶在馬擴背後道:“子充兄,且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