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一章

操蛋

大概只有這個詞來形容劉光世現在對契丹人的看法最合適,最貼切。契丹人確實太操蛋了,前頭那些爛賬現在都不說,可這回確實是過了。你怎麼能招降納叛?

三月,在橫山烏延城一帶居住多年的幾個党項部族,暗中約定,共同叛逃夏境。具體跑了多少人,現在還沒有一個準確的數字,但粗略估計,有數千戶上萬人是跑不了的。自當年西軍與遼軍聯手伐夏以後,橫山一線歸了大宋版圖,此間諸夷也自然納入陝西管轄之下。如今這麼大規模的叛逃,其影響自不用說。最嚴重的是,叛逃也就罷了,這些人跑之前,尤其意想天異,企圖攻擊鄜延軍駐守的烏延城,性質尤其惡劣!

這些人全部倒向了契丹,據查,叛賊襲擊烏延不城之後,向東北逃跑。在踏進宥州地界後,就被宥州守軍發現,遭受截擊,死傷較大。可就在宥州守軍窮追不捨時,突然殺出一彪馬軍!約有千騎,也不向宋軍下手,只是迫退,掩護着叛逃的党項人撤離。對方人多勢衆,兵力佔優,宥州守軍與對方一直僵持和交涉,對方對任何問題一概不予迴應,直到叛逃党項人全部撤離,這纔不急不徐地跟進。

徐洪接到急報以後,爲免出現更嚴重的事故,緊急增派部隊前往烏延,又派了自己一個親信部將到宥州坐鎮,嚴防死守。據查,接應叛逃党項人的馬軍是從夏州出來的,而夏州是徐衛當初借給蕭合達的立腳之地!此事。蕭合達脫不了干係!

赤髯虎火速上報興元府川陝宣撫司。還是那句話,請戰!契丹人如此張狂,再不能容忍!鄜延軍必報這一箭之仇!

劉光世得信以後,真可謂焦頭爛額!他只能說自己晦氣,一走馬上任,事件一樁連着一樁,就沒有消停過!這回遼軍雖然沒跟宋軍交手。可接納如此之多的叛逃人員,也是嚴重的敵意行爲!

如果再不有所行動,不止對徐洪沒法交待,對其他西軍大帥和將士們同樣沒法說話!人家都會罵劉宣撫是個軟蛋!爲反制和報復,劉光世下令,即日起,沿邊諸路各自命令邊軍。嚴緝走私,一旦拿住,無論是宋人遼人,貨物全部查沒,人員扣押候審,從嚴從重處理!

但是,在這道命令的後頭,他又補充了一句。若是遇上遼軍,還是要避免正面衝突,一切等候朝廷定奪再作計較。

接到這命令之後。徐洪立即傳令宥州守將,至今往後,嚴查走私,但凡是夏境過來的,貨物全抄,人員全扣。有絲毫反抗和不從者。就地格殺!同樣的命令,也從涇原帥徐成的口中說了出來!

這一下不得了,從上回徐成下令在涇原邊境嚴厲打擊了一回走私之後,夏境和陝西之間的走私行爲主要集中到了宋軍控制薄弱的原環慶邊界。但是。環慶軍撤走以後,防區是分給了涇原和鄜延兩大帥司。徐洪徐成叔侄倆下同樣的命令。走私的就遭了殃。

無論是陝西過去的,還是夏境過來的,但凡捉着,貨物全沒,人全扣。無論你是反抗還是逃跑,當兵的手也黑,絕不留情。最嚴重的情況發生在四月上旬,這天是四月初三,宥州守軍例行派出巡邏隊伍,沿邊境線巡防。

近日,在邊防部隊嚴厲查緝和打擊之下,環慶邊境的走私活動一時大有偃旗息鼓的意味。往常那些公然越過邊界的走私團伙已經不見蹤影,這幾日只零星抓到一些“單幹”的走私者,審問之下,也並非靠走私謀利的商人,只不過是迫於生計的普通百姓。對於這種人,官兵只會沒收他的貨物,一般不會爲難個人。

宥州邊軍巡邏隊巡至一處叫柳泊嶺的所在,便打算往回走了。這柳泊林是鹽州和宥州之間一處險要所在,也是党項人要南下環慶的必經之所。往常党項那邊的走私團伙要想偷入陝西,多半會選擇從此處過來。

巡到這裡還不見異常,應該說就沒有事了。帶隊的軍使眺望了那雄踞的山嶺一眼,見穿過山嶺的前夏驛道上平靜無奇,遂扯了手中繮繩道:“走,調頭!”

“調頭!調頭!”騎兵們此起彼伏地傳遞着命令。馬嘶人喊,好不熱鬧。

就在這一百騎兵調轉馬頭,準備回程之際,副兵馬使耳中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嘯叫!便是在騎兵們的鬨鬧聲中,那“呼嘯”也清晰可聞!一聽這聲響,他立即道:“軍使!有變!”

軍制百人爲都,步軍叫都頭和副都頭,馬軍叫軍使和副兵馬使。但是馬軍的一都,可比步軍的一都金貴得多。若不是近來上頭指派了任務,誰捨得拿一都馬軍出來巡邏?

那軍使也聽到了,遂回身望去,不見異樣。騎士們也紛紛扭頭,警惕地望着四周。方纔那聲響,官兵們並不陌生,聽着好像是鳴鏑所發。所謂鳴鏑,就是響箭,一般都是軍中用作傳遞訊息,又多用於伏擊之時。

官兵們正疑惑時,那穿嶺而過的寬闊驛道上突然傳來隆隆的蹄聲!軍使臉色一變,立即喝道:“列陣!”

騎士們紛紛又將馬頭扯回來,排成進攻陣形,抽出了戰刀,冷眼看着驛道在山嶺之中的拐角處。

很快!便望見成羣的馬軍揚塵而來!副兵馬使扣住了弓,向旁邊軍使道:“怎麼辦?”

“那得看他們。”軍使面無表情地回答道。腳下已是大宋領土,陝西地界,不管對方什麼來頭,只要越過了柳泊嶺,便是犯了疆界,這還用問怎麼辦麼?

戰馬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不安地划着蹄子,鼻子裡發出噴嚏般的聲響。對方人馬不少,穿嶺而過之後。在嶺下平地上散了開來,兵力遠在西軍巡邏隊之上。

“真他孃的晦氣!讓我們碰上了!”軍使咬着牙說道。

“是遼軍吧?”副兵馬使問道。

“看着不太對,倒像是党項人。不過從北面過來的,不是遼軍也算是遼軍。”軍使說完,舉刀喝道“準備接戰!”

另一頭,那支馬軍衝出來以後,便沒見進攻的跡象。只是排開了陣勢。按兵不動。巡邏隊又等一陣,還不見對方反應,軍使想着對方是侵入我疆界,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遂道:“你去,告訴他們,這裡是大宋地界。讓他們立即退回!否則,以犯邊論!”

“得!”副兵馬使其實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人,面對幾倍於自己的敵人全然無懼。領了命令之後,便打馬出陣,向對方奔過去。

兩軍之間,相隔不到兩百步,距離是非常近的。這副兵馬使奔出百步之後,已然是全速往前,正當他越來越接近敵陣時,突然聽到破空之聲。眼前什麼影子一晃,幾乎就在同時,一股力量撞擊在他胸口,使得他上半身在馬背上猛地向後仰去!重重摔在地上之後,劇痛隨之傳來,他艱難地微微擡起頭。看到的是一支白羽。正盯在他的胸口!而戰馬也受他之累,栽倒在旁,此時正掙扎起站起來!

“我日他孃的!弟兄們!殺!”軍使眼看這一幕,氣血陡然之間直往上衝!命令幾乎是脫口而出!

軍使一馬當先。驚醒過來的騎兵們怒火沖天!紛紛催動戰馬,揮舞戰刀。狂吼着向前衝鋒!

他們一動!對方也立即發起了攻勢!柳泊嶺下,鐵蹄踐踏,雷鳴般蹄聲越發急促!距離稍近,流矢亂飛!騎兵們憤怒之下,哪個不是扯滿了弦盡全力射去?這檔口,誰也沒那心思去想敵衆我寡,就想着一件事情,拼命!報仇!幹翻這羣驢日的!

短兵相接!兩軍一合!鋼鐵碰撞!兩軍騎兵們從間隙中飛馳而過!手中的戰刀雪花般飄過!濺起一蓬蓬的血霧!墜馬騎士健壯的身軀重重砸在地皮上,同伴的馬蹄就從身旁踐踏而過!

兩軍一分!軍使左右一看,弟兄已折了不少。他的左肋也被砍中一刀,正汩汩往外冒着血水。他卻全然顧不得,再列陣形之後,高舉戰刀,放聲大喊道:“回!”

幾十名騎士已知必死,倒也不懼了,就盼着多拉一個墊背的。長官命令一下,都歇斯底里地喊殺着再次衝了過去!死其實並不可怕,怕的是沒人陪着死。

一個回合下來,宋軍折掉了一半以上。在兩軍衝鋒過的地上,橫七豎八,或撲或仰地躺着許多屍體,有的,或者還沒有死。

軍使肋間創口流也來的血已經將輕盔染紅一大片,他的喘息粗壯如牛,額頭上是豆大的汗珠。他知道,閻王派來拘魂的鬼使就快到了。這個時候他其實心裡沒想其他的,什麼爲國盡忠、守土安民、馬革裹屍之類他全不在意。他在意的就是,驢日的!我去你媽地!

宋軍,再次發起了衝擊……

這位軍使再有知覺的時候,就聽到旁邊那什麼叮叮咚咚的響聲。當兵的人,對這金鐵交擊之聲最爲敏感!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這八成是黑白無常拘魂那鎖鏈。又一會兒,隱隱約約聽到慘叫聲,心說壞啦!完蛋啦!我他媽這是下十八層地獄了?這是要上刀山還是滾油鍋?再一想,也沒什麼,當兵打仗,殺人如麻,哪有不下地獄的?

努力想睜開眼睛,卻怎麼也作不到。就在此時,聽到旁邊有人說話。起先聽不太仔細,只聽到一個男人說什麼“傷得重”“肋間戰創最重”“八處創”。然後又聽另一個男人說什麼“盡力救”“是條漢子”……

這些都不打緊,關鍵是他聽到一句“大帥放心”。西軍中,敢稱大帥,能稱大帥的,上到徐宣撫相公,下到諸路經略相公,除此之外,沒人有這個資格!自己是鄜延帥司的軍官,這大帥莫非是……徐五經略!

一想到這裡,猛然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一條條木板,一張張青瓦,什麼東西這是?房頂啊這是!正當此時。耳朵邊人一個人大叫道:“醒了!醒了!”然後感覺四周一片嘈雜,腳步聲噼裡啪啦,剎那之間,許多張臉都擠到跟前,關切的眼睛比比皆是。

一張方面大臉,顯得有些猙獰,但這軍使一眼就看到他頜下赤紅色的鬍鬚!腦袋裡一聲炸響!心情一激動。他奮力掙扎着!

那長赤髯的人按住他,雄渾的聲音道:“你別動,安心養傷!我徐五定替弟兄們報了這仇!”

此時,軍使意識又清醒了些,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能把眼睛一眨一眨,哪知這幾眨下來。淚水也給眨出來了……

徐洪又安慰他幾句,囑咐軍醫好生照料,便在一班文武官員陪同下出了房去。背後,傷兵們的痛呼仍舊十分刺耳!

“出去一百一十二號人,回來四十七個,加六十五具屍首。這筆賬,得算到契丹人頭上!”宥州兵馬鈐轄切齒說道。

徐洪看他一眼,看得他有些愣了,此時旁邊一個經略安撫司參謀道:“怎麼叫算到契丹人頭上?這本來就是契丹人作的!人家是知道咱們巡邏的路線,專門在那設着伏等!表面看好像是党項人。如如今党項人不全聽契丹人驅使?蕭朵魯不這是在報復我們嚴厲緝私!”

“據說,蕭朵魯不非但縱容走私,更讓軍隊直接參與在裡頭。我們嚴厲緝私惹惱了他,因此纔有這一遭。”

“唉!孃的!我們鄜延軍幾時吃過這等虧?金肅讓人奪了,如今還明刀明槍幹起來!我日他娘,上頭還不讓打?若徐宣撫在。早他媽捅到興慶府去了!敢呲牙?大耳巴子抽死!”

徐洪一直不言語。部將們穩不住了,那鈐轄官道:“大帥,這回劉太尉該不會還不讓打吧?”

“他算他娘個屁!”徐洪突然破口大罵道!劉光世如今雖說“權川陝宣撫使”,可他沒有處置大權。一切都得聽朝廷定奪。朝廷不讓打,他也只能縮着頭。我的弟兄斷頭灑血。朝廷纔不當回事!先部將們說若老九在,必然報復!這話不對,若是老九在,蕭朵魯不根本不敢這麼搞!

老九也是!當初就不該主動辭職!你就耗着,朝廷敢把你怎麼地!我就不信朝廷都是一班蠢貨,明明知道你捍衛着西疆還非要動你的心思!如今倒好,換個劉光世上來,屁事不頂!還有老六,好端端的朝廷次相,如今跑到泉州海邊上去了!

徐洪越想越氣,真恨不能提了兵馬以血還血!可他也知道,這麼幹,只能把自己套進去!不經批准,擅自調動軍隊,這是死罪!面對着部下們羣情激憤,他只能把火壓進肚子裡,道:“最近出去巡邏都仔細些,不要硬碰硬。先看宣撫司怎麼說。”

“大帥,若宣撫司仍舊讓我們保持克制,不與遼軍正面衝突,那又如何?”有部將問道。

徐洪腮幫一陣鼓動,一個字也沒說,徑直去了。

宥州邊境發生的血案,讓劉光世暗暗叫苦。他本是帶兵的,深知這種事對部隊的衝擊有多大。此刻,鄜延軍上下必定羣情激憤,一片喊打!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彈壓鄜延軍,搞不好得出亂子,而那是他絕對不想看到的。

只是話又說回來,自己沒法跟徐衛比啊。他當初有處置大權,可便宜行事,想打就打,打了再給朝廷報告。我不行啊,我事事得向朝廷報備請示,朝廷不讓打,我也只能拼命拿軍法約束將帥。

劉光世思之再三,給鄜延帥司覆文稱,遼人確實可惡,若一再隱忍,只能助長其囂張氣焰。自今起,倘若遼軍再越過邊界,入我陝西地境,可擊走之。只是不可越境報復。這道命令,對劉光世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此前他可是命令諸路帥守避免與遼軍正面衝突。

與此同時,他也慎重地向朝廷上本,一改之前的態度,明確地建議。契丹人不斷在邊境製造事端,如今又鑄成血案,軍民沸騰,同聲喊打。如果再壓制,只恐外患未消,又生內亂。請求朝廷酌情考慮,是否還擊?

這是給皇帝上的本,他又以私人名義給中書的參知政事範同寫了信。因範同當年是劉延慶的幕僚,劉光世也識得他,如今範參政背靠着劉家和皇后這顆大樹,也算是自己人了,所以劉光民並不避諱。

在信中,劉光世的話就坦誠得多。直接告訴範同,如果再這麼下去,我這川陝宣撫使就沒法幹了。徐衛本來在川陝的聲望就極高,在軍隊裡那簡直是親爺一般的存在!要肅清他的影響,本就極爲艱難,現在我若再彈壓軍隊,只能越來越離心離德,何談樹立威信?再者,契丹人如此挑釁,西軍再不還擊,那人家都要騎到頭上來拉屎了!我們還要忍到什麼時候?他撒尿過來,我拿嘴去接,還說他媽的跟湯汁一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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