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陣,酒飯備好了端上來,李知州和段知縣得知這桌飯菜,乃是徐太尉的夫人親自下廚作的,心裡不安了好一陣,再三表示當不起。
酒雖是本地沱酒,菜也只是家常菜色,可三人卻吃得津津有味。席上,不談國事,只敘私誼。段知縣這才知道,徐太尉當年在定戎軍作知軍時,李莫因爲家貧,時常得到他的資助,因此常懷感激之心。這一回,徐太尉不知何故去職,手中沒有了權力,但李知州仍舊不改初衷,崇敬有加。
但段知縣畢竟是官場上的人,心裡也猜測着,以徐太尉在川陝的地位,如果不是朝中有什麼緣故,他斷然不可能去職,隱居到這小縣城來。但他在這射洪縣是一把手,放在川陝官場乃至全國範圍內,什麼都不是,所以這些也輪不到他操心。徐太尉即到自己治下隱居,又跟李知州有這層關係,那自己作爲下級,禮待他就是,既不敢敬而遠之,也不必刻意親近。
飯罷,李莫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等把酒菜撤下去,又換了茶來吃。他和徐衛有舊,因此非常談得來,段知縣基本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在旁邊乾坐着。偏生又是兩位領導,不可能甩手走人。捱到半下午,還是徐衛主動道:“文了,你來看我,我很感謝。想來你衙門裡也有公務候着,我就不留你了。”
李莫聽了這話,坐着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感傷,一陣之後起身執禮道:“既如此,那下官就先告辭了。但得空,定來拜望恩相。”
段知縣也跟着起來,執禮道:“下官也隨李知州一道,謝太尉賜飯。”
徐衛笑笑:“粗茶淡飯,不成意思。兩位今日光臨寒舍,我很高興。但有一句話,不得不說,以後,你們還是少來爲妙。”
李段二人都感意外,這話怎麼說的?但凡主人,送客之時誰不說有空常來?徐太尉倒好,少來爲妙?
李莫知道其中內情,泰然處之,笑道:“旁人怎麼說,怎麼看,由得他去,下官不在意。”
徐衛斂了笑容:“你不在意,我在意。我之所以到這裡,就是不希望牽扯到其他人。你若真心敬我,幹好你的差遣。我就在你的治下,你把梓州打理好,我也受益。段知縣,你也一樣。”
“是是是。”段知縣頻頻點頭道。
李莫不言語,徐衛也不管,直接道:“好了,我就不送你們了。”
“恩相保重,但有要下官效勞之處……”李莫作着揖,還不肯走。徐衛見狀,只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了。
李段二官離了徐衛宅邸,先前那少年親自來駕船相送。此時,段知縣才得知,這位少年竟然是徐太尉的幼子。棄船登岸,別了小衙內,兩人行走於金華山下,李莫像是有心事,對身旁的景緻全然沒有興趣。
“文了公,恕下官多一句嘴。”段知縣糾結了好久,終於還是開了口。
“嗯。”李莫應了一聲。
“連徐太尉自己都勸你少來爲妙,太守又何必執着?想來,徐太尉也必定是爲你好。這裡頭的內情,下官雖不清楚,但總能猜到一二。若是旁人,這話我也就不說了,只是太守於我有……”段知縣坦誠地說道。
他沒說完,李莫側過頭來:“你以爲徐太尉去了職,隱居到你這治下,便失了威風?便虎落了平陽?蛟遊了淺水?”
段知縣回頭一望那不遠處的江心小島,苦笑道:“這蛟遊沒遊淺水下官不知道,卻是被困住了。”
李莫聞聽此言,只嘆此人到底官職卑微,眼界也低。徐太尉何許人也?二十多年前便舉義勤王,宋金斷斷續續爭鬥了二十餘年,他幾乎是無役不與。打下來的赫赫威名,天下無人不知。這些都放在一旁,只說川陝兩地,徐太尉主政該有十餘年了吧?從文官到武將,受太尉栽培提拔的何止百千?如此根基,又豈是朝中宵小之輩所能撼動?太尉隱居射洪,不過是一時權宜,這早晚,還有掙脫牢籠,蛟龍出海的那一天。只是這些話,不足與旁人道罷了。
沉默片刻,他道:“知道女真人是怎麼稱呼太尉的麼?”
“這倒不知。”段知縣如實回答道。
“紫金虎!”李莫頗有些自豪地說道。“徐太尉是世之虎臣!他若不是自牢,誰又能困得住他?這裡頭很多東西,我不便跟你明說。你只須記住一點,若是信我,便好生……唉,罷了,恩相隱居此處,便是想暫且避開是是非非,圖個清靜。反正你只記住,便當沒這麼個人在你射洪,心裡卻又要明白他確實在,明白麼?”
段知縣想了想,立即笑道:“這倒容易。”
“走罷。”李莫道。
“怎地?長官不到山上去看看?”段知縣問道。
“日後得空再來吧,我還得回三臺。”李莫道。三臺縣,便是梓州州治所在。合着李知州撇下公務,微服下來,就爲去拜望徐太尉,吃頓家常便飯?
入夜,江心島,鷺與洲上,四周都是黑漆漆一片,漁家人早就睡下來,只有島上的房舍裡還透露出光亮。
徐衛趴在窗邊,聽得外頭輕輕的水聲,感受着河風撲面,表情十分放鬆愜意。李莫這人倒是個念舊的,當初不過資助他家一些米麪錢財,還不是自己本意,而是妻子張九月見他老母不易,發了善心。沒想到,他一直感恩,高中之後,還四處託人報信。後來,更回到川陝任職。自己最初上任時,四川官員很多不服,陽奉陰違,獨此人例外。雖說以他現在的地位,並幫不上什麼忙,但對於他這份情義,徐衛還是欣慰的。
張九月和祝季蘭端着一個長盤進來,見徐衛的模樣,一時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張九月道:“官人。”
徐衛回過頭,看那盤中一碗黃澄澄的蛋炒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正有些餓了。”
“我還說晚上不宜夜食,姐姐偏說相公昂晚飯也沒吃。多年戎馬生涯,最怕捱餓,肯定是頂不住的。非拉了我給相公做飯去。還是姐姐瞭解相公啊。”祝季蘭笑道。
張九月把飯放到了桌上,又將筷子擺好,道:“官人快些吃,這豬油炒的東西,涼了傷胃。”
徐衛起身上前坐下,拿起筷子就往嘴裡扒,吃得太急,一口嗆住咳嗽不止。祝季蘭忙端了茶水給他,幾大口喝下去,這才舒暢了。
徐衛一邊嚼着噴香的飯,一邊對兩個婦人道:“這回來四川,家中僕人都遣散了,許多事都要由你們親力親爲,辛苦你們了。娃兒們都睡下了?”
“都睡了。”祝季蘭道。
“官人休要說這些話,當年我未嫁你之前,不也是給人家洗衣摘菜,剁草料喂牲口麼?有什麼區別?”張九月笑道。
徐衛眉頭一皺,苦笑不得:“怕是有區別吧?當年你喂的是牲口,如今你喂的,可是個大活人。”
祝季蘭一聽,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張九月自知失言,也不禁笑道:“爲妻的意思是,當初替人家作尚且作得,如此是自己家人,我便是二品誥命,替你們洗衣做飯,也是高興的。”
這女人吶,容顏易老。靠美貌能吸引得了男人一時,卻休想吸引一世。如張九月,當年他與徐衛相識時,也算是頗有姿色。如今四十多歲的婦人,又生育了兩個女兒,身材不免胖了一些,臉上也多了些細紋。雖然美貌不比當年,可徐衛卻離她不得,爲何?
因爲她已經是徐衛的一部分,兩個人已經分不清你我了。她並不能在事業上幫助丈夫分毫,卻可以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其沒有後顧之憂。但如此僅僅是這樣,她就不是張九月。更難得的是,她知道徐衛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知道徐衛腦子裡在想什麼事情,知道他需要什麼。就拿這碗飯來說,吃的只是倆雞蛋加一碗飯,舀一勺豬油炒炒,灑幾顆鹽巴炒炒麼?
徐衛沒幾下便將一碗飯扒光,連裡頭的蛋花和米粒也吃個乾淨。末了,祝季蘭遞給手帕去擦了嘴,對自己最親近的兩個女人道:“來,你們都坐過來。”
兩人如言坐到他身旁,只見丈夫拿憐愛的目光瞧過來,好一陣,方纔道:“九月,我們結髮二十餘載,我對你從來沒有什麼隱瞞,這你是知道的。還有季蘭,自你嫁進來,府中一應文書筆墨,我幾乎請你代勞。這回的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詳情。是因爲干係太大,不想你們擔心。”
“趁這會兒,孩子們也睡下了,我就實話跟你們說吧。朝廷裡一幫人,挑唆着趙官家,想要剷除我們徐家的勢力。”
聽這一句,兩個女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她們對朝政沒有興趣,也不知情,但聽說皇帝都要剷除徐家,豈能不驚?不怕?
“最先,是六哥被迫辭去相位,讓他們弄到了泉州作泉州。泉州知道在哪麼?在福建,在海邊上,這簡直是形同流放。四哥的女兒,我的侄女,被選進宮中,封了婕妤。現在也被打入了冷宮,情況不知如何。四哥御營副使的差遣被罷,只掛上閒職。然後就該輪到我了。”
“但是,官人是主動請辭的……”祝季蘭一雙美目中雖有些驚恐,卻也閃動着聰敏。
“沒錯,我是知道他們到動到我頭上來,苗頭已經出來了,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遂了他們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