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完顏亶連殺十數名近侍之後就罷了手,收刀還鞘,撇下皇后和滿朝大臣,拂袖而云!裴滿氏當場嚇得手腳無力,還是由近侍攙扶着撤離了血腥的現場。文武大臣不敢絲毫久留,爭相逃出宮去!
沒幾天,金帝又尋了一個由頭,“提醒”了完顏亮一下。學士張鈞起草詔書時,擅自改動,被發現之後,金帝不依不饒,下旨嚴查到底。最後的結果,指向了完顏亮。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無非是沒有完全按照皇帝的原話,在遣詞造句上有些改動,並沒有改變意思。可欲加之輩,不患無辭,金帝以此爲由,免去完顏亮右丞相,都元帥,領三省事等職務。降爲南京領行臺尚書省事。看,不久之前,皇帝幾道詔命,就把你捧到位極人臣的地步,如今只需一道聖旨,就給你發配到大名府去。完顏亮算是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伴君如伴虎!
大名府,宋武威郡王,川陝宣撫處置大使,徐衛的家鄉。
完顏亮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到徐虎兒的老家來作官。只不過,在來大名府之前,他並不知道此地乃紫金虎桑梓所在。直到就任之後,才聽地方官員提起。爲此,他還特地跑到夏津縣去視察,甚至到了徐家莊。只不過,幾歷兵禍,徐家的祖墳祖屋都化爲灰燼了。
“聽鄉人說,徐衛孩童時,常在此河嬉戲玩水。對着這條河往裡,就是徐家的祖屋,當年高世由之弟高孝恭領軍扒了徐家祖墳,燒了祖屋,徐衛的父親據說因此氣死。”
徐家莊那條小河的橋上,兩人正看着緩緩流淌的河水,說着閒話。在他們附近,林立着執刀背弓的武士。雖則此二人俱穿便服,也一眼就能看出,絕對不是尋常之輩。
完顏亮完完全全是一身漢人裝扮,頭上也戴頂抓角頭巾,蓋住了女真人慣有的禿頂。他張目四望。打量着徐衛曾經生活過的家鄉,似乎想從這舊地裡嗅出幾絲大金最大敵人的氣味來。
別看女真人一直在北方。但他們對南方的政治生態還是很有了解,又尤其是完顏亮。他知道,儘管南朝一直以來有揚文抑武的國策,然戰事一起,求生比什麼都重要。武臣崛起。以徐衛爲代表。時至今日,紫金虎已經在川陝紮根十餘年,手握數十萬雄兵,令行禁止,唯他是從,遠離中樞的控制。自己剛出生。紫金虎就已經開始征戰沙場!
“高世由已死,高孝恭何在?”完顏亮問道。
陪在他身邊的人,赫然竟是前些日子代表大金國出使南方的副使,奚人。蕭裕。因爲議和之功,被授以南京副留守之職。
“高孝恭,卑職記得是遷居北地了吧?應該還在。”蕭裕回答道。
完顏亮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忽然沉重地嘆了口氣。蕭裕是他心腹,見狀問道:“留守何以嘆息?”
“我是嘆這青山常在,綠水常流,然世事之變,猝不及防啊。”完顏亮道。也難怪他有此一嘆。不久前還是權傾朝野的政府首腦和軍事統帥,一眨眼。給貶到河北來作個南京留守,說白了。也就是個大名知府兼兵馬都總管吧。皇帝一句話,你就飛黃騰達,再一句話,你就抱頭鼠竄!
蕭裕聞言笑道:“留守難道沒有聽說過一句漢人的俗語麼?”
“什麼?”完顏亮轉頭問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蕭裕笑道。
完顏亮也不禁展顏一笑,深深呼出一口氣道:“這倒也在理,不瞞你說,我若有根基,世間碌碌之輩,誠不足慮!”
蕭裕臉色一沉,這話可有些講究啊!他既依附完顏亮,對這個主上自然是有了解的。他跟女真其他勳貴不同,此人有大志!且傾慕中原文明,好讀書,好學習,很想有一番作爲!本以爲,他的志向,就如輔佐君王,成就霸業,可聽他剛纔這番話,似乎……
想到這一點,他故意拿話去試探完顏亮道:“留守,令尊乃太祖皇帝長子,留守又是太祖長孫,同爲太祖孫,這……”
完顏亮估計是聽出來了,笑道:“人家是天命所歸,沒奈何,君臣之別,涇渭分明!”
“天命?人心即天命!令尊太祖長子,留守太祖長孫,且德望如此,何謂沒奈何?”蕭裕正色道。
“長幼有序,嫡庶有別,雖同爲太祖孫,然一爲君,一爲臣,這都是定數,因此沒奈何。”完顏亮道。
蕭裕見他不露口風,顧左右侍從都離得遠,索性豁出去,沉聲道:“當今天子殘暴不仁,動輒醉酒殺人!朝中人人自危,舉國人心浮動,百姓盼明主,正如久旱望甘霖!留守德望遍佈四海,誠有志舉大事,裕當竭力以從!”
完顏亮猛然回頭,凌厲的目光直射蕭裕臉上,右手搭上刀柄,作勢向前,喝道:“你敢勸我造反!死罪!”
蕭裕面色不變:“死何足懼?士爲知己者死!”
完顏亮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手緩緩離開佩刀,低聲道:“此事談何容易?”
“留守若有大志,裕自有良策!”蕭裕步步緊逼,非要完顏亮表態不可。
完顏亮也不是省油的燈,蕭裕之所以如此膽大,乃是因爲朝中多少年來政變不休,覺同伐異,絕不留情。他是自己一黨,自己一倒,他就被打入另冊,再想有所作爲,已不可能。如耶律馬五之輩,征戰沙場,屢立戰功,號爲金營名將,連徐衛也敬他三分。如此將才,卻因爲是宗翰一黨,而被束之高閣,不得見用。
蕭裕鼓動自己舉事,一是察覺到自己有此心,二也是出於他自己利益的考慮。
“今上不思祖先創業艱難,嗜酒好色,荒怠朝政,且動輒殘殺大臣,祖先創下的基業早晚毀在他手上。亮不才,欲伸大義於天下!”完顏亮聲音很輕。但卻語氣堅定,不可動搖。
蕭裕喜上眉梢,俯首道:“以留守之才,大事必成。”
“你休誇讚,倘若大事有成。必不相忘。你適才說自有良策?”完顏亮追問道。
“是!”蕭裕道。“公今爲南京留守,河北之兵盡歸留守節制。河北爲前沿。軍械錢糧盡屯於此,留守可以此爲根基,先以河北之兵建位號,然後舉兵向北!裕則聯絡諸勳貴猛安結爲應!今上殘暴不仁,朝中怨聲載道!若留守興義兵。他們必然羣起響應!”
完顏亮聽完這番話,卻是愁眉不展,要發動河北之兵倒不是難事。自己舉事,朝中和北地的勳貴們也定然會有所響應。可問題在於,這麼一團亂地舉事,到時候把今上作掉了。誰當皇帝?別我忙活了半天,到時候還得跟旁人爭!
另外,還有重要的一點,蕭裕似乎沒有考慮到。
“你想過沒有。我朝與南朝爭戰二十餘年,方纔締結和約。我若舉事,南朝能不舉兵北伐?如此一來,倘我大事未成,反累國家,豈不罪大?”完顏亮擔憂道。
“留守思慮周全。”蕭裕笑意吟吟,胸有成竹。“但我等舉事,必求速勝。南朝怎會有反應的時間?且他們北伐方畢,士卒勞頓。財力不濟,短時間之內。難以大舉出兵。再者,裕出使江南,見南朝君臣對待議和很是上心!南朝皇帝平庸不堪,哪有如此決斷?只怕他們縱見大金事變,也不會出兵!”
完顏亮還是不太放心,又道:“縱使江南沒有動作,川陝徐衛呢?他的西軍隨時可以進入河東,劍指太原。也可自麟府出發,威脅大同。他若是來攪局,後果不堪設想!”
蕭裕也不得不點頭道:“徐衛手握雄兵,割據一方,確實是極大威脅。而且以他歷來的行事作風,如此大事,他不可能不來‘共襄盛舉’,可是,留守,徐家乃南朝第一大將門,可聽說過麼?”
“這如何不知道?徐家子弟盡在軍中,所謂西軍,已經是徐家兵了。”完顏亮道。
“但留守可知道,徐衛還有個堂兄,正是南方當朝宰相?”蕭裕問道。
“聽說過,徐家之所以勢力龐大,也正是因爲如此吧?”完顏亮道。
“他這個堂兄喚作徐良,家裡排行第六,徐衛行九。此前幾年,這徐良一直是南朝獨相,權傾朝野。可能也正是這個原因,讓皇帝對徐家不太放心。最近,又拜了一位首相,便是折彥質。”蕭裕道。
完顏亮明白對方所指,試探着問道:“你是說,南朝如今在打壓徐家,在這風口浪尖上,徐衛不敢輕舉妄動?”
“正是,他若在這當口擅自出兵,豈不授人以柄?因此,卑職認爲,徐衛也只會是按兵不動。”蕭裕道。
完顏亮沉思片刻,點頭道:“若果真如此,那自然最好不過了。”
“南朝不足爲慮,留守若要在河北舉事,須得說動一個人。”蕭裕提醒道。
完顏亮點頭道:“耶律馬五。”
耶律馬五此番受完顏亮起用,坐鎮山東,擊敗了劉光國,又促成了宋金和議,功勞不小。完顏亮也很大方,奏請皇帝賜馬五建節。應該說,他是對馬五有恩的。宋金和議締結生效以後,馬五率軍撤出山東,正在河北休整,準備北上。也就是說,現在金國的都城燕京一帶防備十分空虛!因爲耶律馬五帶下來的部隊,就是燕京地區的金軍精銳!
如果完顏亮說動了耶律馬五支持他,基本上事情就是十拿九穩了!這也是爲什麼蕭裕敢鼓動完顏亮造反的原因所在!
數日之後,南京大名府留守司衙門。
大名府自打上次被徐衛的騎兵部隊劫了一回之後,金軍就加強了防備,守衛森嚴。數騎自城下飛馳而來,到城前都勒停戰馬。守門的將兵正要上去詢問,只聽一人高聲喝道:“此乃鎮城軍節度使!”
守城將兵一聽,鎮城軍節度使?不知是哪位長官?
那馬上有一將,五六十歲年紀,雖然鬚髮已見花白,但威風不減,一捋長鬚,朗聲道:“我是耶律馬五。”
一聽這名字,嚇得守城官兵全閃到一旁。低頭肅立!這位可是大金國的名將!打天下的功臣!現在軍中要論資歷,就得數他了!
馬五率衆昂然而入,直至留守司衙門方纔下馬。因爲完顏亮於他有恩,所以不造次,等在外頭等候通報。不一陣。卻見完顏亮快步迎了出來,這一下可讓他有些受寵若驚。趕緊上前道:“卑職何德何能,敢勞留守親迎?”
馬五如今雖然是一鎮節度使,可完顏亮只是被免了職務,他的級別沒變,仍舊是太保。由是馬五仍以下級自居。
完顏亮執住他的手,笑道:“公不負我舉薦,非但擊退劉光國,更促成和議,乃是朝廷功臣,於公於私。我出來迎一迎又有何妨?”
馬五再三謙讓,仍舊被完顏亮執着手一直迎入後堂,奉上茶,兩人說了一陣閒話。倒是很投機。爲何?完顏亮傾心中原文明,喜好風雅,馬五雖然是戰將,可也是讀過詩書的,當年還因爲經常穿着漢服,被當時的金軍統帥批評過。
所以,這兩人有共同語言。
“哎呀,與公真是相見恨晚吶!只是亮遲生了幾年。如若不然,也不叫你受這麼些年委屈!”完顏亮誠意十足地說道。
馬五當然心存感激。他被投閒置散多年,如果不是完顏亮舉薦。恐怕此生都出山無望,何談建功立業?
“太保恩同再造,馬五感激不盡!”耶律馬五撫胸道。
“言重了,言重了。”完顏亮笑道。此時,他正盤算着怎麼開口,沉默片刻之後,他這樣起頭。“節使知道我爲什麼到大名府來麼?”
想耶律馬五帶兵在外,他如何知道朝中內情?只是猜測過,可能是犯了什麼事因此被貶到大名府來,只是這話如何敢說出口?於是搖頭道:“卑職委實不知。”
“呵呵,事情是這樣……”完顏亮正要說出原委時,卻見蕭裕闖進後堂來。完顏亮眉頭一皺,蕭裕也是讀過書的人,如何這般無禮?
卻見蕭裕跟耶律馬五見了個禮,隨即對完顏亮道:“留守,有天使自燕京來!”
心裡“格登”一聲,完顏亮頓感四肢無力!皇帝的使者到來,是福是禍都是未知之數,然以今上的習性,恐怕還真就沒什麼好事!完顏亮到底不是一般人,皇帝的使者到了,無論如何不能拖延,於是立即對馬五道:“節使且在此等候,我去迎了天使便來!”
“太保請。”馬五起身道。
卻說完顏亮和蕭裕兩個匆匆從後堂轉出,皇帝的使者卻已經在正堂上站定了。本來,金帝宮中的親信完顏亮基本上都認識,但眼下站在堂上之人他卻陌生得緊,也不好套近乎,只是上前道:“尊使一路遠來,辛苦。”
“太保不必客氣,接詔吧。”那使者也不見親切,只冷冰冰地這麼一句。
完顏亮一時不安,與蕭裕跪將下去,恭迎天子詔。完顏亶在金朝實行漢化,連這詔書開頭也是“皇帝制曰”,金帝這道詔命十分簡單,就一句話“着完顏亮交割事宜,即刻回京”。皇帝使者宣完詔,轉身就走,連詢問的機會也沒有給完顏亮留。
他和蕭裕兩個呆立當場,一時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完顏亮緊攥着那詔書,只差沒攥出水來,最終又緊一緊,低聲道:“依你看,此去,是福是禍?”
蕭裕也算是聯明人,可此時硬就想不出個頭緒來,只得硬着頭皮道:“這,卑職委實不知。”
完顏亮心裡七上八下,堂兄這道詔書召自己回去,會不會是要自己的命?這不是沒有可能!以今上的作風,他殺人本不需要理由!況且,他若是真有心殺自己,要抓的把柄也太多了!自己到任這纔沒幾天,又火速召回,實在讓人疑惑!
蕭裕雖然猜不到皇帝的用意,但有一件事情他可以肯定:“留守,事已至此,不如,先發制人!”
聽到“先發制人”四字,完顏亮眼皮跳了跳!
“馬五就在後頭,留守即刻與他去說,若說得通最好!若是說不通,就殺了他!留守自統大軍北上!”蕭裕倒很是果決。
完顏亮一舉手:“別急!此事容我想想!你先去穩住馬五!”
“是!”蕭裕應了一聲,就往後堂而去。
完顏亮此時心亂如麻,在堂上來回走動幾遭,強迫自己坐定,靜下心來,細細揣摩皇帝這道詔命的用意。
如果說皇帝要起心殺自己,總要有個由頭。我在此密謀造反,他肯定是不知道的,所以不會是因爲這個。可舍此之外,還有什麼原因?如果他真有心要殺自己,當日宴會,就不會只殺完顏宗禮給自己看了,一刀結果了自己,豈不更好?何必又貶到這南京大名府來?今又飛詔喚回……
一時頭疼,實在摸不清皇帝的用意。遂轉而思考倘若此時舉事,有幾分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