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川陝宣撫處置司令各經略司大帥至興元府,召開例行軍事會議。每年這個時候,如果沒有戰事,都要舉行例行會議,主要議題是“防秋”。而今年,因爲與契丹人結束同盟關係,因此會議就顯得格外重要了。涇原、環慶、鄜延沿邊三路都稱,遼軍並無異常舉動,邊界往來也一切如常。看起來,馬擴親自去見耶律鐵哥起了作用。鄜延帥徐洪是會開一半的時候才趕到的,此前因爲母親的去世他赴杭州奔喪,也和徐良一般,奪情起復,仍歸本職。
武威郡王府
張九月和祝季蘭兩個從下午就開始張羅,傍晚時分,一桌豐富的酒席已經擺在郡王府的花廳上。楊彥是頭一個來的,一到王府就被徐虎纏着玩去了。張慶來的時候正好瞧見他揹着徐虎回來,小東西卻已經在他背上睡着了。
“我就納悶,你說都是叔伯,這小子爲啥就這麼喜歡你?”張慶打趣道。
楊彥把睡着的孩子交到祝季蘭手上,這纔回頭道:“你一張黑臉,娃娃見你就怕,這天一黑,都看不見你。”
“滾!聽說你又討一房?哎,你這要到幾時纔是個頭?”張慶問道。
“你咋知道的?我也沒辦事啊。”楊彥質問道。
“你少扯,這川陝兩地有我不知道的事麼?你還沒辦事?沒皮沒臉的,你要是討十房,我們還得給你送十回禮?”張慶笑道。
這兩兄弟從前在徐家莊作二愣子時就已經爭吵慣了,如今各司其職,平素裡難得見面,因此一碰着就開始拌嘴。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爲他倆互相看不順眼,其實,人家樂在其中。徐衛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所以趁軍事會議期間,弄這麼一個家宴,弟兄們聚聚。
“張慶這話就沒對了。”馬擴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這人性情耿直,人沒到,聲先至,張慶楊彥兩個扭着頭看了半晌,纔等到他出現在燈光下。跟他同來的,還有剛剛轉正的涇原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徐成。
“怎麼沒對?”張慶問道。
“誰不知道如今長安城又車水馬龍,百業興旺?楊大帥若是討十房妾,我們不正好去耍十回麼?何樂而不爲?以楊大帥的作派,我們若去了長安,他能讓你我破費?”馬擴故意道。
楊彥一聽就笑了:“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幾人說說笑笑,楊彥忽道:“哎,怎麼徐五哥還沒來?”
此時,在桌子旁忙着的張九月接口道:“五哥早就來了,和大王在裡頭說話呢。”衆人一聽,也就不問了。徐老太君去世,徐經略奔喪方回,他們堂兄弟之間肯定有些事要說的。楊彥圍着桌子轉了半圈,嘖嘖連聲:“我就愛吃大王這府上的菜,長安城裡的館子都比不上,這到底幾時開席啊?”
“我說你好歹也是一鎮節度使,堂堂永興帥,怎麼這副德性?叫花子嫁女就說吃!”
在王府後院的瓜架子下,徐五徐九兩兄弟泡着一壺茶,坐着涼板,茶已經喝得清了。徐家幾兄弟裡,徐九原本跟這五哥關係最普通,基本沒什麼交集。可後來才發現,徐五是一個可以交心的人,他是那種你絕對可以信任,可以光着屁股和他泡澡的那種人。
“我走的時候,老六怕你有想法,再三囑咐我見了你,一定要跟你解釋清楚。他實在被逼得沒辦法,官家有皇后攛掇,以丁憂要挾,非要拉麟王上臺執政,又逼迫他同意議和。因此不得已,只能同意。”徐洪以一貫低沉的聲音說道。
徐衛喝了口茶,咂巴着嘴道:“六哥的難處我雖然不在行在,也體會得到。只是,我對摺彥質上臺沒意見,對議和也沒有意見,獨獨這摒棄宋遼同盟,實在是欠考慮。”
“老六哪能不知道這利害關係?可他也清楚,這次議和,排在最後的這一條,其實是女真人最在意的。如果不同意這一條,和談就沒辦法。”徐洪道。
徐衛哼了一聲:“趙官家就這麼想和談?他在深宮之中,莫是真知道民間疾苦了?”
“哪是考慮什麼百姓疾苦,是爲了劉光國。我聽老六說,其實議和與否,官家並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皇后。而皇后在意的,就是她孃家人。劉光國打山東,讓耶律馬五打得人仰馬翻,一路退回徐州。卻還想着郡王爵位,這次議和其實是他和耶律馬五先談好的。議和一成,他就封了‘北海郡王’”徐洪道。
徐衛不屑地笑了笑,沒說什麼。
“趙官家估計也是怕你有情緒,冊封詔書裡還寫明,位在武威郡王之下。”徐洪補充道。
“人家生了個皇后女兒,自然該他得意,我不眼紅。莫說郡王,就是封他爲王,我也沒意見。就不知道麟王是個什麼想法。”徐衛笑道。
聽他提起麟王,徐洪嘖了一聲:“老六爲麟王很是傷神,現在他和麟王職權重疊,什麼事都要兩個人共同決斷。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這爭鬥怕是免不了的。”
徐衛聽到這話,也正色道:“折彥質跟我有些交情,我知道這人不是易與之輩。不過,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不大可能爲了討好皇帝而和六哥針鋒相對。畢竟,他是抗戰的領袖,在這個大原則上,和六哥立場是相同的。只不過,徐家折家,是如今兩大將門,上頭又有意讓咱們兩家對立起來,矛盾肯定是有的。”
“反正老六就是讓我轉告你,旁的不用想,就把你自己這塊地經營好就成。有我們兄弟在川陝,他在朝中也有底氣。如今暫作韜晦,以待時變。”徐洪道。
“六哥說的時變是指?”徐衛問道。
“宋金之間,必然還有戰爭。”徐洪沉聲道。
“他知道這一點,我多少放些心。”徐衛嘆道。
兩兄弟一時短暫的沉默,徐衛突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五哥,你說咱們這些武夫,理想歸宿是什麼?”
徐五幾乎不假思索:“自古以來,帶兵的人所追求的理想,要麼就是馬革裹屍,要麼就是功成之後,卸甲歸田。”
“真要是馬革裹屍倒也就罷了,倘若現在讓你解甲歸田,你願意麼?”徐衛意味深長地問道。
徐五不知道聽沒聽懂堂弟的意思,答道:“若是非如此不可,我也沒說的。”
徐衛又道:“如果不是非要這樣呢?”
“我作個鄜延帥,兼延安知府,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卻也是不錯的。”徐洪坦承道。
徐衛聽罷哈哈大笑:“放心吧,五哥,你想解甲也沒那麼容易。走,酒菜想是已經備妥,咱們弟兄今天定要喝個不醉不歸!”
宋金議和之後,兩國分別按照和約履行責任,自是不提。完顏亮因爲議和之功,在兼任都元帥之後不久,又被金帝拜爲太保,領三省事,成爲金國朝廷上獨一無二的實權派人物,聲勢遠遠蓋過左丞相完顏宗賢,勢力極度膨脹!這其中,皇后裴滿氏出力不少。
正所謂,物極必反,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爬得太快,摔得也痛。這一日,是完顏亮二十五歲生日,作爲權傾朝野的新貴,他的府上自然是賓客雲集,金廷大臣則依附於他者,紛紛前來賀壽。這其中,更不乏許多漢官。
完顏亮和金帝完顏亶一樣,讀的是儒家經典,好的吟風弄月,所以對女真人原來那一套很是排斥。完全按照漢人習慣,擺宴席,設知客,一時間之間門庭若市,好不熱鬧!
在那正廳上,完顏亮穿一身錦袍,腰間扎一條鑲金嵌玉的帶子,若不是髮型的區別,當真和漢人沒多大區別。他年才二十五,又生得極爲魁偉,相貌堂堂,一眼看去,真個風華正茂!此刻,他正挨桌敬酒,遇到漢官時,便用漢語流利地交談。引經據典,妙語連珠,還真不是半罐水。
正賓主盡興時,一名僕從快步搶入廳上,在他身旁道:“太保,聖上派近侍來了。”
完顏亮一聽,趕緊放下杯壺,麻利地往外走去。消息在賓客中傳開,衆人都停止了宴飲,起身等待。不一陣,只見幾名身着女真服飾的內廷近侍魚貫而入,後頭還跟着一長羣擡着賞賜的隨從。當中有一人,正是皇帝的寢殿小底大興國,見完顏亮跑出來,迎上前先賀了壽,這才頒佈大金皇帝的旨意,太保,右丞相,都元帥,領三省事完顏亮於國有勞,今逢華誕,特賜內府奇珍若干。
完顏亮大禮謝恩,衆賓客便都來爭睹皇帝到底賜了太保什麼好玩意。這一看,不禁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看不懂。在他們想來,什麼是好玩意?那是黃白之物啊,再不濟,也得珠玉之類。可金帝賞賜給完顏亮的東西里,也沒見幾樣黃的白的,倒是一箱箱的書,一卷卷的畫,這玩意有什麼用?不能吃,不能喝,擦屁股還怕髒了腚!他們哪裡知道,這君臣兩個好的就是這一口,人家玩的是詩詞唱和,粗人根本不懂。
不過話說回來,不過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散生,皇帝就派人來賞賜,足見太保在聖上心目中的地位,咱們跟着他,算是靠對了。
完顏亮卻喜歡得非常,尤其是其中有一副司馬光的畫像,還出自名家手筆,讓他愛不釋手。正看得出奇時,那小底大興國又道:“皇后也附賜物件若干,請太保拜領。”
這一回,賓客們心裡就犯嘀咕了,皇后此舉是不是過了?這大臣生日,皇帝賞賜以彰顯天恩浩蕩,這很正常。你身爲皇后,本該是替天子執掌中宮,你來賞什麼賞?莫非你跟皇帝不是一家人?還是你要替皇帝當這個家?完顏亮估計是高興過了頭,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還興高采烈地把皇后的賞賜收下,千恩萬謝。
你這邊慶生倒是熱鬧,可有心人把上就把這消息傳到了左丞相完顏宗賢耳朵裡。
這完顏宗賢也是金國宗室,只是系出旁支,並非金太祖一脈。但這位是戰場上拼的戰功,資歷非常雄厚,如今倒落在一個後生晚輩的下面,心裡頭多少有些不悅。可他在意的還不僅僅是這個,他對完顏亮這個人不太放心。
聽到皇后單獨賞賜完顏亮的消息,他很不安。說起來,他跟皇后裴滿氏還是親戚,按理應該屬於“後黨”,不過這人倒有些直臣風範,不肯依附於裴滿氏,獨來獨往。思之再三,當即就入宮面聖。
金帝雖然傾心漢化,但這位文人習氣頗重,不太愛搭理朝政這塊。因此,漢人制度裡朝會這一項他就沒有學全。有事才召集大臣協商,無事就各忙各的。所以,完顏宗賢要見皇帝,須得入宮見駕。
他來得倒也巧,完顏亶當時正喝得七七八八,頗有醉意,見了完顏宗賢,滿嘴酒氣地問道:“左相所來何事?”
完顏宗賢跪在地上,道:“臣有一事,或犯忌諱,然不敢不來報於聖上!”
“說吧!”完顏亶道。他剛剛而立之年,可因爲縱酒無度,身子給掏空了,麪皮泛黃,全無色彩,好像連情緒都不太穩定。
“今日是太保完顏亮生日,陛下可是派了人賞賜?”完顏宗賢問道。
“有這回事,如何?”完顏亶問道。
“這就怪了,聖上既有賞賜,何以皇后也派人附賜?”完顏宗賢道。
完顏亶似乎沒聽明白,疑惑道:“你說什麼?”
“皇后也附賜了禮物,臣甚覺不妥,因此來報陛下!”完顏宗賢頓首道。
金帝頓時火冒三丈!一陣沉默之後,大聲喝道:“叫小底大興國來!”
片刻之後,那方纔去賞賜完顏亮的寢殿官小跑着進宮來,一見完顏宗賢跪在地上,就感覺苗頭不對,麻利地曲下腿去:“陛下。”
“朕問你,皇后是不是也讓你附賜禮物給太保?”完顏亶的聲音聽起來讓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