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還可以提請罷免,只是這樣作動靜比較大,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用這種方法。徐衛搖搖頭,並沒有說話,張慶見狀問道:“這股風不遏制,以後事情會更多。”
“我曉得。”徐衛道。“但調離幾個府州長官沒有用,根子不在他們身上。”根子當然不在這些官員身上,他們的後臺就是宣撫判官万俟卨,說得徹底一些,根源在朝廷。如果徐衛想弄走万俟卨,不是沒有辦法,他完全可以有很多理由上奏朝廷,要求調走其人。更何況,現在徐良在臺上執政,幾乎可以肯定行得通。
但徐衛不願意這麼幹,本來他現在執掌大權,手握重兵,就屬瓜田李下,一有風吹草動朝中就有會反應,爲了一個万俟卨不值得如此。
“那就把根子都扯出來。”張慶正色道。
“你有想法?”徐衛問道。見對方點頭之後,他想了想,道“去吧,中午再說。”
馬擴的小兒子今天成親,娶了個商人家的女兒,因此豐厚的嫁妝着實讓同僚們羨慕了一把。他雖然是半路出家追隨徐衛,但很受重用,官拜宣撫處置司參謀軍事,在西軍裡也享有威名。因此他娶兒媳婦,不光徐衛親自主婚,很多西軍將帥雖未親至,但一份厚禮總是跑不了的。婚禮辦得很風光,酒席也很熱鬧,百十來桌賓客酒足飯飽散去以後,徐衛和張慶就被請到了偏廳用茶。
“大王,張機宜,對不住對不住,才把賓客送走,怠慢了怠慢了。”這兩個正說閒話時,馬擴從外頭匆匆進來。紅光滿面,一臉的喜氣。
張慶一見就打趣道:“你這麼精神作甚?又不是你成親。”
馬擴大笑道:“我怎能不高興?這天下作父母的,哪個不盼兒女成家立業?今天一過,我就算交待完了。”他的幾個兒子要麼安排在秦鳳,要麼就在宣撫處置司,雖說不算什麼身居要職,但前途幾乎是保證了的。
“新郎倌作甚去了?”徐衛笑着問道。
“大王也知道,成親就那麼回事。這正酒一吃完,下午還得祭祖鋪新牀什麼的,反正我是不管了。”馬擴擺擺手道。
“你倒是想管,人家讓你管麼?”張慶一直開着他的玩笑。
“你這廝別耍嘴皮子,你那大兒子也快了。到時候,嘿嘿……”馬擴笑道。徐衛和他這幫下屬,就數他兒子生得最晚,像張慶的長子都已經十幾歲了,再過個三四年豈不到替兒子娶親的時候?
一陣玩笑,張慶收起笑意,道:“子充兄,早會的時候你看到了吧?”
“早會?哦,我又不是瞎子。哼,反正自打他來,碰上四川的事就跟灌了糞的莊稼一樣,一茬一茬地出來。”馬擴冷哼道。“那廝甭說你我,連大王也沒有放在眼裡過,一門心思都在攪和上了。”
“這回成都府還有幾個州的主官上書,十有***是他攛掇的。這麼搞下去,不是個辦法。”張慶嚴肅道。
“大王應該給他提個醒。”馬擴正色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上頭指派來的,爲朝廷張目,輕易動不得。”徐衛捧着茶杯道。
“我倒是有個想法,不知大王意下如何?”張慶試探道。見徐郡王點頭之後,他繼續道“現在河東府州縣的主官倒是補得差不多了,但諸司還都缺着。大王兼任着河東宣撫使,依我看,大王不如上奏朝廷,辭了這兼差。”
徐衛看他一眼,點頭道:“繼續。”
“他的級別在那,等閒位置挪不動。但一路宣撫總還容得下他吧?”張慶道。
馬擴聽到這裡,有些不明白:“你說讓大王辭去河東宣撫使,推薦万俟卨接任?”
“就是這個意思。”張慶道。
馬擴搖搖頭:“我看懸,河東新復,百廢待舉,純粹就是個爛攤子。這種差事,沒幾個人願意接,雖說從川陝宣撫判官到河東宣撫使算是晉升,但他八成不願意。再說了,河東那地豈是他能夠鎮得住的?別的還不提,光是河東各路兵馬,估計就沒有幾個鳥他的。”這倒是實情,河東駐軍,除了部分西軍以外,其他幾乎是清一色的義軍改編。這些人面對徐衛,自然不敢耍任何花樣,但如果換一個人去,恐怕彈壓不住。他們在河東跟女真人周旋了多年,說是難聽點,匪氣難改,万俟卨如果宣撫河東,有他受的。
“不願意?只要朝廷發了話,他不願意也得願意,要不自己賦閒去罷!”張慶冷笑道。
“只是,大王也說了,他是朝廷指派下來的,杭州能輕易變動麼?”馬擴質疑道。
張慶笑而不語,徐衛前思後想一琢磨,這倒是個辦法。舉薦万俟卨宣撫河東,能夠掩人耳目,六哥在朝廷,批下來問題不大。到時候万俟卨如果拒絕任命,就只有賦閒一條路可走。如果是從前,這辦法或許得慎重,但現在卻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宋興熙元年二月,金國君臣收到了大宋皇帝駕崩的消息,這對他們來說是件好事。因爲趙諶在位時,一貫對金強硬,堅持以武力收復失土。也正是在他在位期間,宋軍完成了從被動防守到趨向反攻的轉變。現在他一走,大金國就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
但另一個消息就不那麼好了。大宋朝廷拒絕了單方面跟女真人議和,因爲宋遼是同盟,如果要議和,金國就得跟宋遼一起談。這倒大出兀朮意料之外,在他想象中,自己幾乎是忍痛割肉,拿出來淮西河東兩塊地盤,如此重利豈無法引誘到南朝君臣?
如果和宋遼同時談判,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首先遼國會不會坐下來談,還是個未知之數。其次,就算契丹人肯和談,大金既許大宋淮東河南,那你拿什麼去給契丹人?人家張口要燕雲故地,你給麼?而且此次對宋和議,最大之目的,在於破壞宋遼之同盟。並不是說大金國讓人打得除了求和就沒有其他路可走了。現在既然南方不上當,那麼和談就失去了價值,除了加緊準備軍事鬥爭以外,沒有其他選擇。
大金國現在面臨的局面很艱難。南面要防西軍,西面要防契丹,如果說南朝大規模北伐,還得考慮河南河北,確實不容樂觀。不過接下來,徐衛和契丹人應該會聯手去對付西夏,要破解這個困局,就得從此處着手。
杭州,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徐良官邸。
徐六因爲擁立有功,晉爵國公,皇帝從新年以來,皇帝賞賜不斷,極盡榮寵。他的兒子也因此升了官,徐家端得是風光。這日碰上旬休,他哪也沒打算去,就有家裡休息休息。
“母親。”踏入徐母房中,徐六執禮問安。
“今日不去上朝?”徐母年近七旬,滿頭銀絲,但身體還算好,耳目也靈光。徐家現在,就剩下這麼一個長輩了。
“兒今日旬休。”徐六回答道,說着上前攙扶母親坐下。
“徐四兩口子安頓下來沒有?”徐母問道。到底是嬸孃,總記着侄兒侄媳來了江南這事。
“回母親的話,四哥在鎮江供職,四嫂和侄兒侄女們,兒已經幫忙在城中尋了住處,安頓已畢,請母親放心。”徐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那就好,你二伯那個人脾氣倔,又不會爲人處世,往年吶,沒少跟你父親鬧。不過現在人已經去了,誰還記他的不是?徐四徐九兩個小的倒也懂事,你們是堂兄弟,自家人要團結。哎,你哥哥最近怎麼沒來信?”徐母年紀大了,總愛嘮叨,但徐良卻認認真真地聽着,看得出來是個孝子。
“最近西邊要打仗,估計哥哥軍務纏身。不過娘別擔憂,哥哥現在是鄜延帥,不必再作那衝鋒陷陣之事。”徐良寬慰母親道。
“又打?哎喲,這仗啊打了多少年了?女真人怎麼還不消停?”徐母嘆道。這些軍國大事徐六自然不會和母親詳細解釋,再者你說了她也未必懂,因此沒多說什麼。拜母親起居完畢,他纔回到書房。徐家五兄弟,只有他一個人是走的科舉,進士出身,即使如今作了宰相,書本也是不曾放下的,這是深受其父徐紹的影響。
剛看沒幾句,僕人在外頭道:“相公,有興元來的信。”
“哦?拿進來。”徐六放下手中的書,僕人入內呈上書信,他一看封皮就知道是徐九寫來的。徐家五兄弟裡,雖說只有他一個讀書人,但會作人的,就不止是他了。老九這廝別看是個帶兵的粗人,心卻挺細。平常就算沒事,也是書信不斷,逢寫信必問嬸孃安。隔三差五的,使人捎些東西來,不一定都是什麼珍貴之物,但母親每次收了,都要誇讚他幾句。
拆開信來一看,徐衛首先問了嬸孃兄嫂安好,又再三感謝對於徐勝父子的幫忙。末了,才提到一件事。他打算上奏朝廷,辭去河東宣撫使的兼差,改薦現在的川陝宣撫判官万俟卨宣撫河東。
徐六看罷,就知道堂弟打的什麼主意。万俟卨是先帝專門安排到川陝的,其目的不言自明,相信這些日子沒少給老九添堵。現在徐九打算舉薦他爲河東宣撫使,其用意,也是不言而喻的。就算把這人弄走,眼不見,心不煩。
先寫信來跟自己打招呼,是希望到時候幫幫忙。這事如果放在先帝駕崩之前,恐怕不好辦,沒法辦。但現在卻不一樣……
思量一陣,即提筆給徐衛回信,信寫好,剛裝上,僕人又來報道:“相公,有客來拜。”
“誰?”徐良隨口問道,他父親徐紹在世時,這徐府就是門庭若市,現在他又任次相,這賓客自然少不了。
僕人呈上拜帖,徐六瞄了一眼,面露欣喜之色,吩咐道:“先請他到花廳用茶,我隨後就來。”僕人去後,他將徐九的書信收藏妥當,又將回信封好,這才離開書房。
徐府花廳上,一人坐於客位,下人雖然給他奉了茶,但卻擺在旁邊沒有動。端坐於椅上,神態平靜。其人看模樣已過知天命之年,兩鬢夾雜着銀絲,臉上的褶子也掩藏不住。臉龐削瘦,額寬鼻挺,凳下留一把須,梳理得整齊,全身上下都一絲不苟。身上穿着三品以上官員才配的紫袍,腰裡的金帶和魚袋也象徵着他不凡的身份。
忽聽有腳步聲傳來,他尋聲望去,只見徐六快步而出。站起身來,往前走了一步到廳中,手擡起執禮,卻沒有急着說話。
“會之兄,一路辛苦。”徐六滿面笑容,幾個大步上前來,執住他的手,顯得很親熱。
“見過徐相。”那人微笑道。你道此人是誰?不是旁人,正是前參知政事,秦檜。他本是徐紹的得力助手,後因故被解除“參知政事”,下放地方,作了個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除了本職工作以外,主要負責修繕皇陵。結果皇陵修畢,滿以爲可以回朝了,哪知又給調到了南方,繼續以三品大員的身份作地方官。
就這麼苦苦熬着,終於熬出了頭。徐良向新君趙謹上奏,建議將秦檜召回朝中復任參政,得到了批准。時隔多年,在外頭遊了一大圈,他終於又回到了權力中樞。想當年秦檜作御史中丞和參知政事時,還是英姿勃發,但這些年的抑鬱,使得此人蒼老許多。或者,就是因爲這段遭遇,磨平了他的棱角和銳氣,讓他現在看起來,就是個平和的老人。
“哎,論起來,你還是我的前輩,不必客氣,坐坐坐。”徐六拍拍他的手道。徐良爲什麼想盡辦法把他弄回朝廷?首先,當然是因爲此人曾是徐紹舊屬,有了這層關係,徐良自然對他另眼相看;再者,秦檜的能力不俗,當年就是徐紹變法的急先鋒;最後,參知政事定額三員,現任的朱倬和李若冰,一個是趙鼎舉薦的,一個是先帝安排的,徐六當然需要一個秦檜這樣的人。
分賓主坐定以後,徐六道:“往昔我在陝西,時常聽先父稱讚會之兄。說你精於政務,處置穩妥,遇大事又有魄力。這幾年在外頭,實在是委屈了。”
聽他提起徐紹,秦檜拱手道:“故清河郡王在世時,對下官多有栽培提攜。只恨山高路遠,恩相辭世時,也沒能前來弔唁,實在慚愧,慚愧。”
徐良見他言辭懇切,心裡受用,擺手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不必介懷。此番,朝廷召兄回來,是要委以‘參政’之重。我在聖上面前,再三替兄進言,聖上對兄長可是寄予厚望,這一點,會之兄可要有個分寸纔是。”
“檜得聖上知遇,自當肝腦塗地,以思報效。”秦檜道。
徐良點頭讚許。又說了一陣不打緊的,他逐漸將話題引到朝政上來。“聖上新近踐柞,一應大政方針都沿自先帝。目下,朝廷要務,仍是積蓄軍力,準備北伐。你對此,可有看法?”
秦檜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靜靜了想了一陣,才徐徐開口道:“檜雖在外,然心繫朝廷。對於相公聯遼攻金之大政,檜是極力贊同的。女真於契丹有亡國之仇,於我朝有竊土之恨,聯手抗金,實爲上策。此番,徐郡王和契丹人聯合出兵,一舉收復河東半壁,天下震動,已經足以說明問題。”
徐良非常滿意,頻頻點頭。
“至於相公欲練精兵五十萬的構想,檜以爲,也是切實可行的。兵貴精,而不貴多,且冗兵最耗財政。昔年朝廷養兵百餘萬,每歲收入大半用於此,實在不堪重負。相公執政,對諸多沉弊都有所針對,只要堅持下去,必見成效。檜若復參政,所能作的,就是盡力襄助相公,促成此事。”秦檜正色道。
“如此甚好!甚好!”徐良聽完這番話,慶幸自己一再堅持,終於把這人調回了中央。
“不過……”秦檜這句話剛起個頭,就停了下來。
“哎,這又不是在政事堂,有話直說無妨。”徐良鼓勵道。
“有一點,須得注意。”秦檜沉聲道。“近年以來,女真人對我朝已無致命威脅,王師已逐漸轉守爲攻。可以說,宣和、靖康、隆興以來的艱難局面已經不復存在。越往後,這種趨勢應該越明顯。”
“不錯,如今宋金之間,已經攻守易勢!”徐良朗聲道。
“正是因爲如此,有些事情朝廷纔不得不注意。比如,個別帥臣飛揚跋扈,目無朝廷,動輒違節抗命,居功自傲。這種事情,如果不加以遏制,越往後就越難處理。”秦檜道。
徐良知道他指的並非徐衛,遂笑道:“會之兄眼光放得長遠,難得。不過,現目下,朝廷仍舊要借重帥臣,不如此,何以驅逐北夷,恢復舊疆?”
秦檜聞言,俯首道:“相公所言甚是,在下倒是太過憂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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