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真的?”徐衛坐在他的公案後頭,正喝着濃茶解剛纔的油葷。不過豬油倒沒迷了他的心竅,他正思索着這件不同尋常的事情。
張浚、馬擴、張慶三個人都坐在他的辦公堂裡,因爲剛吃完飯的緣故,幾人都顯得有些慵懶。聽徐衛問,馬擴道:“是的,女真人真的求和了。韓昉提出,只要我朝同意議和,休兵罷戰,並中止與契丹人的聯盟,他們就割還淮東,宋金兩國結爲友邦,互不侵犯。”
正說着,万俟卨走了進來,徐衛微微點頭,他也行個禮,又和幾位同僚打了招呼後坐下來,馬擴不得不再把事情說了一次,最後道:“現在,韓昉就盼着大王接見。說是昔年一別,轉眼十數載,好似很想念。”
“哼哼。”徐衛笑得直抖,“想念?當年他是我的階下囚,我差點沒一刀結果了他,他會想念我?”
張浚偷偷打了個飽嗝,乾咳兩聲道:“不管如何,宋遼聯合出兵,確實讓女真人害怕了。此番主動求和,並允諾割還淮東,並且再不提甚麼伯侄、叔侄、歲幣之類,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值得一慶。”
万俟卨聽到這裡,皺眉道:“便是女真人想議和,也當遣使下江南,爲何跑到興元來拜會徐郡王?他們是不是……”
徐衛眉頭一挑,不等他說完,立即截斷道:“不管!這事根本不是我們川陝宣撫處置司能夠作主的,韓昉我也沒有必要見。子充,你下午,不,馬上!立刻!就去回了韓昉,告訴他,有什麼事直接向杭州行在說。另外,德遠,你立即以本司的名義將此事上奏朝廷,今天之內,用青字牌發出去。”
馬擴有些意外:“怎麼?大王不見韓昉?”
“我爲什麼要見他?”徐衛反問道。
馬擴見他神情嚴肅,到了嘴邊的話又吞回去。他本想說,就算大王你不同意議和,這使者還要見一見的吧?但突然想起,万俟卨在場,這話不好說。遂馬上改口道:“也對,議和與否,朝廷自有決斷,大王沒有必要見他。好,卑職這就去回了他。”
徐衛作了決定,衆官也不說什麼,各自去忙,張慶看着他走後,站起身來,到徐衛案邊道:“兀朮搞什麼?這議和是真是假?”
徐衛神情凝重:“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王八蛋在給我找麻煩!所以,我不能接這茬!”
張慶也面無表情:“連女真人都有所耳聞了?”
“樹大招風,難免的。而且你知道兀朮這麼搞,除了給我找麻煩還有什麼用意麼?”徐衛問道。
“挑撥我們和契丹人的關係?”張慶道。
“正是!現在契丹人時隔二十年,重返東土,憋着一肚皮火想要復國,此番爲金人所敗,正是惱羞成怒的時候。如果此時,我們與女真人議和,得到的不過是淮東一塊地盤,失去的則是一個強有力的盟友。”徐衛正色道。
張慶一歪頭:“不至於吧?”
“不至於?這不是明擺着的麼?我們跟契丹人是換了國書結了盟的!與金國的任何變動,都事關兩國利益,如果我們單方面和女真人締結和議,這就是背盟!你想契丹人會把這事當碗麪條吃了麼?契丹人恨我們的地步,不會比女真人低,之所以我們走到一起,完全是因爲有女真人這個共同的敵人。倘若單方面議和,也就意味着宋遼聯盟的基礎都不存在了,還搞什麼搞?”徐衛嚴肅道。
張慶抱着手想了片刻,搖頭道:“孃的,戰場上真刀真槍倒還爽利,這才叫殺人不見血。契丹人就在河西,把他們得罪了,第一個遭殃的就是西軍。”
“誰說不是?”徐衛道。
“但這有用麼?他這剛一提,我們就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張慶質疑道。
徐衛搖搖頭:“我們是因爲身處其中,所以明白。但杭州那些人就未必了,宋遼聯盟,是我們一手搞的,朝廷幾乎沒出什麼力,他們不會如我們這般看重,而且……這多聽好?金人求和!而且還要歸還淮東!我是真怕那些人腦袋一熱,就答應下來!”
“有徐六哥在,他一定會阻撓此事。”張慶道。
徐衛往椅背上一靠,嘆道:“但願吧,現在也就指望他了。”
韓昉對於徐衛拒絕接見,好似並不意外,在得到馬擴的答覆之後,次日就告辭離開。這次極其短暫的川陝之行,並非沒有收穫。他回到燕京以後,不但向金帝和兀朮報告了此行的經過和結果,尤其注重彙報了他在沿途的所見所聞。
川陝軍民在徐衛的領導下,正鼓足幹勁恢復重建。因爲戰爭而廢棄損毀的城池得到了修復,荒蕪的田地被重新開墾,人們在從前的村落遺址上,築起土牆,搭上草頂,他們現在的生活雖然仍舊可以用艱苦的形容,但他們充滿希望。韓昉回去路過河東的時候,正趕上河東南部被宋軍收復的州縣,正在組建官府,恢復行政,其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南朝恢復得很快,而且越變越強,如果大金國繼續放任這種局勢發展下去,恐怕失去的就不僅僅是霸主地位了!這是韓昉給金國君臣提出的警告。
建武九年的最後一個月,有些大臣正在建議更改年號,因爲“建武”這個年號已經用了九年,而且這年號也實在有些不相宜的地方。不過,皇帝趙諶卻沒有這個閒心,受徐衛收復河東半壁的激勵,他正興奮地謀劃着下一個收復目標。
還用說麼?自然是中原!東京!大宋的故都!上次折彥質北伐失利,原因不是因爲宋軍不能戰,而是倉促行事,沒有充分的準備。而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大宋和契丹人結成同盟,此番更是聯合出兵,西軍甚至收復了河東半壁。這就逼着女真人把他們的防禦重點放在西部,中原地區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削弱。而且這也在最近得到了佐證,據代理荊湖宣撫使職權的韓世忠上報,今年下半年,金軍在東京一帶的調動比較頻繁,據間者稱,有部隊被調離東京,往北去了。
這個機會豈容放過?現在發動旨在收復全境的北伐可能力不從心,但把目標定在中原地區,應該還是可行的吧?當然,這個想法現在趙諶還沒有跟宰執大臣們提及。
“官家,用藥。”沈擇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個藥碗,湯藥在裡面正冒着熱氣。
這裡是趙諶的寢宮,此時,他正披着袍子,一手按着地圖,一手握着帕,不時傳出陣陣咳嗽。倒不是多大的毛病,感染了風寒而已,不過數起來,入冬之後,皇帝風寒了五六次了,而且就沒有斷過根。每次症狀緩解之後,新的又來了。所以太醫再三建議,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操勞,徹底養好了再說。
趙諶直起身來,盯着地圖道:“你看看,王師前沿距離東京才幾步?竟擋了這麼些年回不去。”
沈擇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反正地圖上看起來,也就幾根指頭的距離。遂道:“官家且寬心,相信不幾年,王師定能收復故都。”
趙諶轉過身,臉色蒼白無血色,眼眶也往下陷,嘴脣又幹又白。他人本來就生得瘦弱,這一病更是形容枯槁,哪像一個正當青壯年的人?
端過藥碗,嘆道:“哪等得到幾年?”說罷,這纔將碗遞到嘴邊,喝了一口,嘀咕道“這太醫開的藥怎麼總不見好?”
沈擇也嘆口氣,勸道:“太醫再三囑咐,請官家安心靜養,但陛下總是日夜操勞,便是華佗也沒法開個藥到病除的方子。”
趙諶充耳不聞,喝下藥後,又看了一陣地圖,感覺後前發冷,鼻涕流個不停,這纔回到榻上。沈擇上前替他蓋好被子,臉上現出憂色,就立在榻前等了一陣,見皇帝沉沉睡去,這才輕手輕卻地出了門,侍奉在外頭。
“沈都知,趙相來了。”一名內侍輕步入內,到沈擇跟前說道。
“這時候來什麼?真不曉事!他說了何事麼?”沈擇皺眉問道。
那內侍將頭湊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說是北面來人了。”
“嗯?女真?”沈擇詫異道。見那內侍點點頭,他也狐疑起來,這都快過年了,女真人還遣使來作甚?要知道,這仗一打,就不存在外交關係,難不成來賀新年?
“官家需要清靜,你去告訴趙鼎,今天甭來了。”沈擇道。內侍領命而去,剛一走,就聽到宮裡傳來皇帝的呼聲。沈擇慌忙入內,只見皇帝用手肘撐着榻,擡起半個身子,問道:“你們在外頭嘀咕個甚?”
“中人說些瑣碎小事,不想驚擾了官家,有罪。”沈擇搪塞道。
趙諶眉頭一皺:“你休誆騙!是不是朝中有事?外頭誰來了?”
“回官家,真沒有,躺下吧,這見了風,容易涼。”沈擇繼續敷衍。
趙諶喘息着,掙扎要起來,沈擇一見,沒奈何,只得道:“趙鼎來了,小奴已經使人叫他回去,有事改日再來。”
趙諶一聽,就責怪道:“你呀,不知輕重,趙鼎是首相,無事他能來麼?快,召他進來。”
沈擇很爲難,趙鼎的作風他還不清楚,這一進來不知道又談到幾時,正猶豫,見皇帝有些不耐了,只得安撫之後,外出傳喚趙鼎。
不一陣,只見身上還有幾朵雪花的趙鼎快步入內,執禮道:“臣趙鼎,叩問陛下安好。”
趙諶揮揮手:“給趙卿看座。”
沈擇臉上不快,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皇帝立即問道:“趙卿進宮所爲何事?”
趙鼎果然是個直腸子,開門見山道:“陛下,金遣使入行在,向我朝求和!”
本來半起身的趙諶聽了這話,怔了好一陣,突然在榻上坐直身子,驚喜道:“當真?”
“千真萬確!使者已經讓鴻臚寺安排了,臣也親自接見過!”趙鼎道。
趙諶大呼一口氣,不停地招手:“來,來,給朕着衣。”
“陛下,不用……”趙鼎知他身體不好,勸阻道。
“哎,朕豈能在榻上見大臣?”趙諶受這“喜訊”的鼓舞,一時之間,臉上似乎都有了顏色。沈擇上得前來,替他穿上衣袍,他還要堅持到外間會談,比較正式一些,後在趙鼎沈擇同聲勸阻之下方纔作罷。
“趙卿,快說說,具體是怎樣?女真人想怎麼個議法?”趙諶迫不及待地問道。
趙鼎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道:“金人承認戰敗,此番議和,對方只提出了一個條件,休兵罷戰。”
“休兵罷戰?”趙諶聽到這句有些不解。
“是,但他們也作出如下讓步。首先,這前幾次宋金和議的規定都廢除,宋金爲友邦,不再是什麼伯侄叔侄,歲幣之類也一概廢除!除此之外,金歸還西起虎牢關,東至寧陵,南抵襄陽,北接黃河的整個河南,以及淮南東路!”
趙諶聽罷,着實被震驚了一把,失聲問道:“你說什麼?歸還,歸還河南?包括……”
“包括東京在內!”趙鼎補充說明道。
趙鼎一時顯得茫然了,這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之前,他正在考慮着興兵北伐中原,奪回東京故都,這一轉眼,女真人卻要拱手送回來!朕,朕是不是病糊塗了,這正在作夢呢?但看看四周陳設,就是自己的寢宮,宮內兩人,一是沈擇,一是趙鼎,並無半分差錯!
“還有……”
“還有淮南東路!”趙鼎又補充道。
“條件就是休兵罷戰?”趙諶質疑道。
“正是,除此之外,再沒有旁的!”趙鼎正色道。
趙諶撐着痠痛的身子起身,他這會兒腦袋真有些暈了!河南,淮東,這可不是一州一縣!而是兩大地區!其中,河南對於大宋意義尤其重大!只因一個東京!那是大宋歷代先帝苦心經營的所在,大宋王朝的象徵!自己作夢都想奪回來的所在!更不用說,還包括淮南東路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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