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還好吧?”徐衛問道,因爲徐王氏近年歲數大了,身體一直不太好。
徐勝微微搖頭:“快五十歲的人,能好到哪去?只能說遵醫囑,在家多休養。”
徐衛聽到這話更加鬱悶,他一家子都是河北人,江南縱然山川秀麗,繁榮富庶,但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好的人恐怕難免水土不服。可這事朝廷已經作了決定,沒法更改。
“四哥,我剛纔收到了杭州來的省札,是六哥親筆寫的。”徐衛說着,便把札子取出來,起身上前遞到徐四手裡。
“老六來的?什麼事?嘉獎西軍戰功?”徐勝笑問道。見弟弟一臉嚴肅,他也收起笑容,取過省札翻開來看。先看到朝廷恢復九弟“便宜黜陟”的權力時,他‘挺’高興,但往看,發現朝廷指名道姓要自己去杭州獻俘,又不禁意外。
他當然知道能去行在獻俘,這是件優差,少不得要加官晉爵,賞賜錢物。但這素來是下級和晚輩作的事,指定自己去,這有些不合適吧?一念至此,向弟弟道:“老九,朝廷讓我去?”
徐衛坐在他身旁,默默點頭。
“這倒怪了,怎麼說也不該我去,這得幾時動身?”徐勝疑‘惑’道。
“不會太晚,最近就得開始準備。”徐衛答道。
徐勝沉默片刻,似乎沒有發覺箇中的蹊蹺,道:“罷,去就去,正好借這個機會去拜見三嬸,也跟老六見個面。”
徐衛聽在耳裡,嘆道:“哥,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嗯?怎麼說?”徐勝一邊問着,又低頭看起那道札子來。
“據我估計,朝廷這次讓你去行在。獻俘倒是其次,很有可能會把你留在江南。”徐衛終於捅破這層窗戶紙。
徐勝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麼?留我在江南?爲何?”
徐衛拍拍自己心口:“因爲我,因爲我們徐家。”
眉頭擰成一團,徐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絕對不是件小事,他是河北人,因爲父親徐彰的緣故,蔭補軍職,最先在大名府路安撫司任職,參加過攻遼之戰,勤王之役,再後來入陝西,跟徐衛一起征戰,也是一步一步升起來,作到如今的兩興安撫副使,在陝西已經多年。現在突然之間說要到南方去……
“會不會是你想錯了?朝廷只是想……”徐勝還有些不相信。
“四哥,我肯定不希望你去。但有據我分析,恐怕錯不了。”徐衛道。“你想想,這十幾年來,我們徐家在陝西逐漸壯大。我親掌秦鳳,五哥坐鎮鄜延,大伯和大哥經營幾十年的涇原現在雖說是王稟掛帥,但徐成徐嚴兩兄弟都身居要職,此外,還有你擔任着兩興安撫副使。西軍兵權,大半握在我們徐家手裡。”
徐勝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實情。
“光是這一點還不算,尤其是我本人,宣撫川陝,你說朝廷會不會擔心?派万俟卨來作宣撫判官,前些時候又收了我的‘便宜黜陟’之權,就是爲了牽制。此番,朝廷雖然不得不重新把權力下放,然同時召你去行在,這幾乎可以肯定,就是要把你留在行在。”徐衛合盤托出。
徐勝思索着弟弟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一陣之後,他問道:“那我去行在以後,朝廷會怎樣?”
“要麼就是留在中樞,安置樞密院三衙之類,要麼就是兩浙宣撫司供職,應該不會有其他安排。”徐衛猜測道。
徐勝聽罷,默然無語,這麼看來,事情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自己倒無所謂,只是一去江南,渾家肯定也免不了,但兒‘女’怎麼辦?當他拿這個問題去問弟弟時,徐衛反問道:“四哥你想怎麼辦?”
“徐仲已經在軍中有所發展,他最好能留在興元,徐亮和‘女’兒們我想還是一同去南方吧。你嫂子身體不好,需要有兒‘女’照顧。”徐勝道。
徐衛思索片刻:“這個我來安排,沒有問題。徐亮年紀也到了,哥哥到江南以後,朝廷若是主動安排自然最好,要不然就讓六哥找找路子,我也會寫信給他,專‘門’囑咐這件事情。”
“嗯,九弟,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徐仲我可就託付給你了?”徐勝道。
“這點四哥儘管放心,他是我親侄子,最遲不過年底,我給他提個統領。再說了,王彥是我老弟兄,一定會照顧他的。”徐九寬慰道。
七月底,徐勝就會同韓常,以及多名投降金軍將領離開興元,啓程前往江南。徐衛也知會嫂子和侄兒侄‘女’,早作準備,相信年底之前他們也會動身。
之後,徐衛就開始着手安排河東的人事。此番西軍出征,復河東數十州縣,需要大批的文武官員前往河東主持局面。徐衛擬定的策略是,從河東本地的義軍領袖中,挑選一部分;再從川陝兩地的官員中挑選一部分;此外,一些投誠的原金國官員可以酌情留用。通過這三方面,燃眉之急應該可以得到緩解,但要真正配齊河東的班子,恐怕不是一時半兒能夠辦成的。
而且還有一點,義軍中挑選和原金官留用,相信沒有什麼問題。但要從川陝兩地徵召,就有些難度了。河東被金人‘亂’搞了十幾年,這次又經歷了兵禍,條件自然比不上四川和陝西。人家在川陝作官作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去大‘亂’之後的河東?這不僅僅是一道命令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徐衛和宣撫處置司的幕僚們商議之後,決定對前往河東任職的官員給予一系列優待。首先就是級別上的。比如按宋代官制,要作知縣,最高要求是正七品,比如東京治下的各縣;最低要求是從八品,比如外地各州治下的縣。
那麼,就有針對‘性’地徵召一批剛踏入仕途不久,有那麼幾年歷練,正在九品這個級別的官員。只要你肯去河東,直接提一級。
這是政治上的待遇,經濟上也有補助。凡是去河東的官員,宣撫處置司另立一個名目,在本俸和津貼之外,另給一筆額外的收入。此外,還有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好處,那就是凡去河東供職,任滿一期,優先轉官,任滿兩朝,只要沒有過錯,保證晉升。
這些待遇一開出來,還真有不少官員動了心思。尤其是那些在川陝不得志,久久得不到提拔的人,便想着,與其如此,何不去河東走一遭?只要盡職盡責,不用有多大的政績,但凡沒有過錯,就能保證得到晉升。
而且這回‘門’檻也低,非常適合那些剛剛通過各種方式踏入仕途,比如受恩蔭的,家裡出錢出物捐官的。這類人因爲不是走科舉正途出身,所以他們的全都是最低的九品,而且他們的仕途也不平順,就算有缺也輪不到他們,既然這樣,河東就是個好機會盡管要冒些風險,比如哪天金軍突然南下,要重奪河東之類,但兩相比較,還是值得一試。不過,走科舉正途,有進士出身的人,對這事就不那麼感興趣了。
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徐衛就徵召到六十多名官員,先由宣撫處置司的幕僚篩選,然後由他和張浚等人面試,剔除其中實在上不了檯面的,比如大字不識這種,然後直接到宣撫處置司領取一張徐衛親筆簽發的“告身”,就可以到河東走馬上任了。
一時之間,把守風陵渡的西軍官兵,天天都能看到出示“告身”,要求安排過河的官員,最低都是縣丞縣尉之類,甚至有人“告身”一亮,不得了,知州。
當然,這種難逢難遇的機會,徐衛的部將下屬們自然不會放過。千方百計地找‘門’路,希望能給自己的子侄親屬謀個出路。不過,高級官員都有蔭補子孫的資格,所以他們不用‘操’這個心,幹這事的,多半都是中下級官員,而且他們又沒有資格直接見徐衛請託,遂請求自己的長官出面打招呼,遞條子。
對於這種事,徐衛不能不管,也不能全管,反正到最後,條件只有一個。只要你不是目不識丁,且身體智力健全,沒有作‘奸’犯科,又取得了官員身份,那就“拼爹”吧,如果你爹職位還行,也有功勞,那就有希望,如果你爹恰巧參加了這次河東之役,那幾乎不成問題。比如這次立下首功的張憲,他的外甥前些年來投奔,走他的‘門’路,蔭補了一個九品小官,一直賦閒沒有職事。
這回,張憲親自給徐衛寫信,希望大王能照顧,徐衛就專‘門’指示有關官員,說這廝讀過幾句書,也有些武藝,給他‘弄’個縣尉吧。你想張憲是徐衛的老部下,面子多大?再加上徐郡王親自打了招呼,於是他這外甥不但‘弄’到了一個縣尉的差遣,而且還能自己挑想到哪裡任職。
籠絡人心,形成利益集團,就是這麼幹的。
縣尉縣丞這一類的佐官可以這麼幹,但知府、知州、知縣就不行了,還得從進士出身的官員中仔細挑選,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
到了八月中秋的時候,契丹人估計是收到消息,知道徐衛回到了興元,專‘門’派人來賀中秋,同時探探徐衛的口風。
爲什麼?當初馬擴作爲徐衛的全權代表,在與契丹人談判的時候,就已經提出了瓜分西夏的主張,但契丹人基於種種原因,不同意這麼幹。結果,留下隱患,而且很快就觸發了。這回,如果不是党項人在背後搞鬼,說不定戰局不止於此。
契丹人回師河西之後,一來自己也惱火,二來估計徐衛也不高興,於是在正式遣使之前,先來‘摸’‘摸’情況。徐衛還算遵照禮節給予了接待,但他本人沒有出面接見,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很快,急着解決西夏問題的蕭斡裡剌,就又派他的兒子蕭朵魯不來了。
“大王,蕭朵魯不已經在廳上等候,是不是……”張慶立在徐衛案桌前請示道。
“你讓張浚和馬擴先去陪他說會話吧,我手裡的事忙完就來。”徐衛頭也沒擡。張慶走後,徐衛把剩下的公文批完,然後取了襆頭扣上,略整衣冠,就出去了。
但他去的,卻不是蕭朵魯不所在的‘花’廳,而是直接出了宣撫處置司衙‘門’,騎上他的汗血寶馬,投一處所在而去。
到了那裡,原來卻是徐勝的府邸。此時,那府‘門’前,停了好幾輛車,上面已經裝好了行禮,一看就是要出遠‘門’。徐勝到了行在以後,朝廷舉起了盛大的儀式,他本人也受到了皇帝趙諶的“親切接見”,足實慰勞和表彰了一番,又問西部局勢,徐勝的回答頗使皇帝歡心,於是加一鎮節度使,賞賜不少錢財。
這獻降結束以後,按說徐勝就該回了,但就在第二天,皇帝降下詔書,以徐勝久在西軍,多次與金人戰,經驗豐富,可堪教練爲由,免去其“兩興安撫副使”的差遣,改任兩浙宣撫判官。
武臣出任“宣撫判官”,這是很少見的。而宣撫判官作爲宣撫使的高級幕僚,有一定的權力,但朝廷用徐勝作兩浙宣撫判官,一來當然是就近安排,方便控制,二來,也是希望他幫助趙點訓練兩浙兵。徐勝早有心理準備,因此也不意外,遂請示有司之外,就打算將家人都接到江南來。
所以,纔有了徐衛眼前這一幕。
“九官人來了。”徐府的僕人們叫道。
其時,徐王氏,以及徐四次子徐亮,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女’兒都已經上了車,就等着徐衛來。張九月也坐在徐王氏的車裡話別,徐四徐九的親姐姐徐秀萍也大老遠地從秦州趕過來相送。
這姑嫂幾個躲在車裡,說不完的話,流不盡的淚,因此徐衛下馬時,她們從車裡出來,一個個淚流滿面,眼睛通紅。倒是徐四長子徐仲懂事,引弟弟徐亮上前行禮道:“九叔。”
“嗯。”徐衛應了一聲,抓住侄兒肩膀拍了拍,目光就落在徐亮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