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契丹使者耶律元術從杭州歸國,途經興元時專程拜會了徐衛。轉告大宋皇帝已經正式與他正式締結國書,兩國摒棄舊日恩怨,協力合作,共圖恢復,並恭賀徐衛受封天水王。徐衛當然是樂見其成,知他馬上要返回契丹,遂準備了一份禮物,託他轉送耶律大石,以謝遼帝當初賜馬之情。
遼軍攻陷甘肅瓜沙四州,西軍奪取西涼府,這驚人之變不久就傳到夏都興慶。西夏舉朝震驚!西軍趁火打劫,這他們不奇怪,但契丹人如何也跟漢人沆瀣一氣?党項人跟契丹人的關係多年來都是不錯的,遼國還曾經把成安公主下嫁。即使後來西夏無奈臣服女真,可跟大石之間,平常也都聯繫來往,怎麼說翻臉就翻臉?招呼都不打一個?
不過,党項人沒閒心去把這些事情想清楚,他們馬上就將要面對立國以來最嚴峻的形勢!橫山沒了,河西沒了,西軍又插到了麟府,除了隔在陝西與西夏之間的瀚海,他們已經無險可守。更不用說,還有蕭合達的叛亂未曾平定……
夏主李仁孝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火速將消息報告給了他的宗主,女真人。因爲党項人知道,一旦西夏完蛋,女真人也得跟着遭殃。就算大金國實力再雄厚,要同時對付宋遼雙方,恐怕也得灰頭土臉!
第二件事情,就是把任得靜大軍召回來,固守夏都周邊,以防宋遼兩軍夾攻。自李元昊開國以來,党項人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他們已經嗅到了亡國的氣味。
六月,麥收時季。今年四川糧食收成還湊合,但陝西因爲雨水不足,情況比不了去年。看樣子,還得吃兩年四川的糧。不過讓徐衛高興的是,時至眼下,陝西流民返鄉的,已達百萬之衆。在這個時代,人就是最重要的戰略物資,有人,什麼都會有的。再說這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國,最是富饒,還怕沒有出頭的一天?
六月上旬,朝廷派來了一名川陝宣諭使,姓鄭名剛中,探花出身,作過樞密院編修,也作過殿中侍御史,現在帶的職官是刑部侍郎。據說此人剛直,作殿中侍御史時,常常面刺皇帝之過,而且有話當天說,絕不留過夜,朝中頗有聲名。
前些時候的政變中,第一個上表求去,居家待罪,反對太上皇復位的,就是此人。這回派他來宣諭川陝,恐怕也是皇帝想讓他來走走過場,立點功勞,回去以後好重用。
當然,這些消息,都是徐六給徐九的信中提到的。
徐衛在宣撫處置司的花廳裡接待了這位宣諭使,宋代的宣諭使,有些類似於後世的“欽差大臣”,代表朝廷而來。只不過後世的“欽差大臣”,都是帶着專門的差使,而宣諭使的職責就是到地方上看看,考察官吏,訪問民生。
不過,鄭剛中這回還帶着另外一個使命,那就是代表朝廷,暫駐川陝,參與宋遼雙方高級將領的會談。
“鄭宣諭一路辛苦,何不在館驛歇息一晚,明日再談公事?”徐衛知他有賢名,所以表示了優待。
鄭剛中五十多歲,個頭不高,但身板還算硬朗,精神也足,尤其是一對濃眉直插鬢角,看起來頗有些威儀。渾身上下,從頭髮到鬍鬚,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下官奉詔而來,不敢懈怠,敢問大王幾時和契丹商談?”鄭剛中似乎對徐衛的關切不太感冒,不冷不熱地回答道。
徐衛笑笑,似乎並不介意,道:“契丹人已經拿下甘州,據熙河帥司報告,契丹人已給他發去了照會,打算近日派出使者,與我軍商談後續。”
“那大王又是如何安排?”鄭剛中又問。
徐衛有些不太喜歡他的口氣,你刑部侍郎的職官,帶“寶文閣侍制”的階官,是爲從三品。我怎麼說也是長官,你如何一副垂詢的口氣?
但想到對方是代表皇帝,代表朝廷而來,徐衛仍舊和顏悅色道:“會談地點,就在西涼府即可。暫定由宣撫處置司參謀官馬擴代表我方,爲首出席。鄭宣諭既來,當然與之同行。但具體時間還待定,要不,宣諭且在興元府逗留些時日?”
鄭剛中一聽暫時還不談,遂搖頭道:“既然如此,那下官身負宣諭之責,就到各地看看。”
“也好,宣諭使掌考察官吏,訪問民生之重責,是下情上達的關鍵,那就聽鄭宣諭自便。只是有一點,倘若地州縣有什麼問題,還請鄭宣諭多多指正。”徐衛笑道。
這句話說得算是客氣了吧?可鄭剛中還是那副模樣,不鹹不淡道:“下官直接對朝廷負責,恐怕……”
徐衛笑容仍舊:“既如此,那就悉聽尊便,一旦定下會談的日子,我便使人知會鄭宣諭。”
聽到這裡,鄭剛中起身一禮:“下官就告辭了。”
徐衛也起身一抱拳:“恕不遠送。”
鄭剛中走後,徐衛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本來,朝廷不定期派宣諭使,這不是什麼怪事。但巧就巧在眼下這個時機。自己剛剛受封郡王,朝廷就派一個宣諭使下來,這豈非是傳說中的“打一棒給一甜棗”?先封你個郡王,榮耀無比,接着派個有考察地方之權的宣諭使,給你念念緊箍咒?
再者,我馬上就要跟契丹人會談後續對夏事宜,朝廷派箇中央官員來參與此事,即使只是列席旁聽,不參與決策,恐怕也脫不了監督的干係。
這麼看來,皇帝雖然一再優待自己,但他心裡,多多少少還掛念着自己是太上皇一手拔擢的舊臣這一節,尤其是出了政變的事情之後,他對這些事情更加小心。說起來,不光是自己,折彥質跟何灌,都是太上皇的舊臣。不過,何灌致仕了,而折彥質這回有勤王之功,想必已經讓趙官家對他放心。
建武九年六月,宋遼兩軍約定在剛剛平定不久的西涼府會商對夏後續事宜。雙方對此事都高度重視,徐衛派出了宣撫處置司參謀軍事馬擴爲使,而遼軍主帥蕭斡裡剌則派出了他的兒子,陝西人民的老朋友,蕭朵魯不。
馬擴進入西涼城時,受到了姚平仲熱情的歡迎,小太尉親自帶着麾下將佐將他請進衙門。想姚希晏是節度使,從二品。而馬擴如今的頭銜是右武衛上將軍,這種叫作“環衛官”,也就是武散官,從三品。
按理說,姚平仲官階比馬擴高,完全不需要如此。但宋代官場上,重階不重品,重職不重官,也就是你幾品不打緊,關鍵看你是幹什麼的,你的實際差遣是什麼。走馬承受公事,八品小官,你一個帶節度使頭銜的二品大員,敢跟他大聲說話麼?
馬擴的差遣是宣撫處置司的參謀軍事,高級幕僚之一,也就是說他是上司派員,姚平仲雖是邊帥,卻也不敢輕視他。
“姚經略太客氣了,這是作甚?”馬子充一落地,就抱拳對一衆熙河將佐笑道。
小太尉大步上前,抱拳道:“馬參謀代表的是徐郡王,姚某怎敢託大?”
馬擴笑笑,將身一側,介紹後面那人道:“這位是川陝宣諭使,鄭宣諭,受朝廷指派,參與會談。”
姚平仲看鄭剛中一眼,行個禮,卻什麼話都沒有。馬上,就伸手邀請道:“請諸位進城。”
馬擴見姚平仲似乎沒把鄭剛中放在眼裡,於是故意讓鄭剛中走前頭,後者也不謙讓,便與姚平仲並肩而行,這讓小太尉有些不悅。馬子充是宣撫處置司參謀軍事,又是徐郡王面前得力干將,他跟我齊頭並進,可也。你怎地也冒上來?
不過,既然是馬擴堅持的,他也不好說什麼,便一路無聲地到了衙門。路上,只見西涼城秩序初步恢復,但還是隨處可見全副武裝的將士,街市上也少有本城的居民在行走,高壓氛圍很明顯。
入衙門,至廳上坐定,誰都還沒開腔,鄭剛中先問道:“姚經略,這奪取西涼,不知拓邊幾何?撫衆又幾多?”
姚平仲微微皺眉:“此事,本帥已向徐郡王稟報過。”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這是軍事上的事,我跟你說不着。
鄭剛中又問:“那西涼的官署幾時得立?”
“還沒到那一步,宣撫處置司的意思,是先穩定書面,至於司儀行政,後頭再說吧。”姚平仲答道。
鄭剛中聽他這話,糾正道:“司儀行政不是小事,大帥不可掉以輕心。”
馬擴臨行時徐衛曾經提醒過他,要好天處理跟鄭剛中的關係,此時他唯恐小太尉跟鄭宣諭起爭執,趕緊插話道:“鄭宣諭所言在理,此事宣撫處置司已經提上日程。”
鄭剛中這才點點頭,不多話了。
馬擴見狀,方向姚希晏問道:“經略相公,不知遼軍的使者到了沒有?”
“昨天下午就到了,已經遵照徐郡王的指示,既要善待,也不可失了威儀,所以安排他們先住下,等候進一步消息。如今馬參謀和鄭宣諭來了,本帥這便使人知會他們來。”姚平仲道。
“不急,今天時候也不早,見了面也談不出什麼來。勞請大帥通知對方,明天一早,咱們就在這衙署裡會談吧。”馬擴道,語至此處,又轉向鄭剛中,“宣諭以爲如何?”
鄭剛中朗聲道:“我只是出席,並不參與決策,馬參謀自主便是。”
“那好,就這麼定了。”馬擴道。
又閒談一陣,姚平仲道:“兩位車馬顛簸,想了勞累,我已派人收拾了住處,請先事歇息,晚間咱們再聚。”
鄭剛中聞言起身:“明日便要會商,今日須得養精銳。”說罷,就要離開,姚平仲遂派人引領他前去。
等他一走,小太尉就皺起眉頭:“馬參謀,這廝什麼來頭?一照面就問長問短,宣諭使不是考察官吏,訪問民生麼?這軍旅之事,自有大王過問,何需他聒噪?”
馬擴朝外望一眼,道:“帶着刑部侍郎的銜,充川陝宣諭使,主要就是監督兩軍會商。”
“哼!最見不得這種中樞派員,狗屁不懂,指手劃腳。”姚平仲不滿道。
馬擴搖搖頭:“這人在朝中頗有賢名,再者,他代表的是天子,你怎可對他無禮?他喜歡問,他就讓他問,左右他也不參與決策,只是列席旁聽。”
姚平仲根本沒聽進去,岔開話題道:“此番跟契丹人聯手,不會跟當年海上……”說到這裡,他猛然省悟,自知失言,忙解釋道“姚某絕沒有其他意思,只是一時口快,一時口快。”
過去了快二十年,馬擴對此事仍舊耿耿於懷,只是因爲對方是姚平仲,他也不好給臉色,勉強笑道:“無妨。”吸口氣,思索片刻,續道“契丹人有亡國之痛,他們比你我更痛恨女真人。宋遼有共同的敵人,所以,不會。”
“那就好。”姚平仲點頭首,“參謀是不知道,前些時候,一夥契丹馬軍,竟然竄到了西涼境內,搶奪馬匹。我弟姚必隆引軍追擊,方纔把馬奪回來。爲着這事,我始終擔心會……”
“這種小事,無關大局,不必深究就是。”馬擴提醒道。
“這是當然。馬參謀,此番跟遼軍會商,不知道談些什麼?”姚平仲對這一點很感興趣。
因爲契丹人已經連奪四州,但西軍卡在西涼府,所以他們現在無法東進。他擔心的是,這河西,大部分都是契丹人打通的,上頭該興地把西涼拱手相送吧?這可是塊寶地,有了它,我熙河軍哪裡還缺馬?倘若西涼府劃給了契丹人,那咱們不是白忙活一陣?
馬擴隨口道:“還不是對夏的後續事宜。只有先商量好了,才能動手。”
姚平仲聞言,踊躍道:“如今西夏已是日薄西山,何不邀遼軍同行,一舉攻滅它?我軍有橫山在手,何懼党項?”
“這馬某就不得而知了,還得跟契丹人談了再說。”馬擴不想把事情說得太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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