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秦檜能跟自己有半毛錢聯繫。最多就是河南府是自己收復的,現在由秦檜主政,僅此而已。一陣之後,他吩咐道:“請他進來。”
衛兵外出後,他仍舊埋頭批閱着公文。不久便聽腳步聲響起,擡頭看去,堂外走來一人。年紀當在五十左右,身上的紫色公服顯示他高人一等的地位,披件皮裘,神態從容。再觀他面貌,雖無甚出彩之處,但尚算堂堂,體格較瘦,顯得有些單薄。
徐衛起身上前迎接,只因秦檜是作過“參知政事”的,正二品大員,屬於宰執之列,高過自己節度使半級。不等他開口,秦檜已經上前一禮,客氣道:“久聞徐宣撫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今日會面,實乃有幸。”
“彼此彼此,秦參政客氣了,請坐。”徐衛也淡然道。宋代宰執大臣出判地方,是要帶着原銜的,所以對秦檜的稱謂應該是“判府秦參政”徐衛爲圖省事,因此簡稱。其實宰相出判地方,如同遠竄一般,基本上沒有回中樞的可能。比如當年范仲淹以“參知政事”身份安撫陝西,在路上碰上一位故交,自稱是暫時出來辦事,那位朋友直言不諱地說“參政豈復可還”後來果然。因此,秦檜此時可說是虎落平陽,不復在〖中〗央時的榮顯。
兩位分賓主坐定,徐衛命人奉上茶水,各飲一口,便問道:“參政自洛陽入陝西,不知所爲何事?”
秦檜聽他問起,放下茶杯笑道:“本相在河南,聽得宣撫少師舉大兵光復陝西,喜不自勝,近日視察各縣,順道來見。嗯陝西分裂已十數載,今宣撫相公一舉收復,功勳彪炳,可謂諸帥之首!”他口中的諸帥,自然是指折彥質、何灌、趙鼎這樣的方面統帥。
折彥質在奪回襄陽,挫敗兀朮之後”被譽爲“功蓋當代”內外皆知。現在秦檜絲毫不加掩飾地稱讚徐衛爲“諸帥之首”顯然有示好親近之意。
徐衛卻不願接他的招,自謙道:“此衛職責所在,算不得甚。折郡王力挽狂瀾,若非要論,他纔是諸帥之首,這在朝中早有公論。”
秦檜聞言大笑:“宣撫相公一舉光復全陝”收府州縣數十,鞏固西陲半壁,便是與復燕雲相比,也不遜色,何必過謙?
徐衛笑笑道:“參政此來,該不會只是爲在下唱訟歌吧?”
秦檜見對方不甚親近,也不介意,嘆道:“往日在行朝”將赴河南,太師曾囑咐於我,若有機會要和宣撫相公多多聯絡。只是檜肩負主政地方,修繕皇陵大任,事務繁雜脫不開身”一直也沒有機會。此來,一是道賀,二是有一事相告。”
三叔讓他多和我親近?什麼意思?
徐衛知道”三叔徐紹臺上執政,他如此囑咐肯定是有原因。莫非,他認爲秦檜是棟粱之臣,如今出判地方,讓他和自己搞好關係?可有什麼用?
“哦,不知何事?”徐衛問道。
“掩公耳知,正尊稱友兵腳延之時”北面正遣使欲與我朝修好?”秦檜問道。
這個徐衛確實不知道,收復陝西是宣撫處置司決定的”徐處仁上報〖中〗央以後,朝中曾有意見認爲,應該暫緩,以和議爲重。但天子趙諶幾經權衡,還是決定不干涉,因此川陝軍政長官都不知道南北和議這事。
聽他提起,不免吃驚,搖頭道:“全然不知。”
秦檜點點頭:“金人多年征戰,力有不逮,因此有意歸還部分土地,與我朝議和。本相將此事告知,就是希望宣撫相公能看清局勢。”
徐衛一拱手:“恕徐某愚鈍。”
“宣撫相公試想,金人正與我朝議和,然此時相公已一舉收復陝西,再加上此前折郡王等在襄漢挫敗兀朮,宋軍可謂連戰連捷,金師則屢戰屢敗,這和早年宋金開戰時相比,局面已經大爲改觀。而折郡王是守,宣撫相公是攻,意義自然不同,這事必然讓我方在談判上佔據一定的優勢。”
這個道理徐衛當然懂,遂點了點頭。
“在我看來,宣撫相公宜將剩勇再立新功,爲談判爭取主動。”秦檜此時才道出了真正來意。
徐衛裝作不知,疑惑道:“陝西全境已然光復,再立新功?卻往何處立?”
“中原!”秦檜目光閃動,振臂說道。“自古羣雄逐鹿,莫不以中原爲尊。今金軍仍據東京周邊廣大地區,宣撫相公若能揮師出潼關,與折郡王,何太保等合力克定中原,那麼北夷除了承認戰敗,還我河山之外,還有什麼選擇?到時,攻守相易,還都東京,宣撫相公能不凌煙閣上畫像?”
徐衛聽得一頭霧水,我這剛收復全陝,沒來得及喘口氣,怎去打中原?再說了,耶律馬五集兵河東,我把西軍拉出收復中原,誰替我守陝西?你突然提出這個,怎麼想的?
很快,秦檜就自己揭曉了〖答〗案。
“我正準備上奏行朝,提出此事,爲免唐突冒昧,特來與宣撫相公相商。”
聽到這句,徐衛就完全明白了,秦會之是想回〖中〗央。他是朝廷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出判河南府是不得已,可就算他把皇陵修得再好,把轄區治理得再善,至多得句嘉獎,根本無法再回權力中樞。
但是,如果由他提出克定中原的計劃,朝廷再加以採納實施,並最後取得成功的話。他無疑就撈到了政治資本,回〖中〗央就不是癡人說夢。
秦檜積極追求回到杭州,這是人之常情,但讓徐衛奇怪的是,眼前這廝在〖中〗國漢奸榜上是排名第一的,可他現在的作爲卻是一個實足的主戰派。誠然,主戰鬥非就一定是忠,主和也未必就一定是奸,但在歷史上,秦檜除了是一個主和派以外,更是一個投降派”甚至被視爲金國的臥底奸細,可他現在這是……
莫非因爲自己的出現,以致靖康之恥沒有發生,微欽二帝沒有被擄,他也沒有被俘。所以沒變壞?要知道時勢造英雄,個人命這是受大環境影響的。
但馬上,徐衛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個人命運雖受大環境影響,但主導因素還是自己。比如張褰,比如蘇武,他們都身陷過絕境,並且面對威逼利誘和死亡威脅,但終究不改其氣節。
歷史上”秦檜早期是一個堅持大義的忠臣良才形象。但自打被金國俘虜之後,就改變其初衷,說明這個人骨子裡就沒有那份堅持,沒有那份信念。這樣的人,是絕對不能信任的。因爲就算沒了被俘的挫敗,處在這種亂世之中,他也會遇到其他的劫難,沒有信念”沒有堅持,他還是會變。
李綱爲什麼廣受朝野尊敬?因爲人家有沒有本事別說,但那份堅持是始終不渝的,不管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
想到這裡”徐衛正色道:“徵發大軍攻伐,非是徐衛能擅作主張,需得朝廷明詔或是宣撫處置司明令。再者”多月苦戰,士卒疲倦,更兼金軍集於河東,陝西未可輕動。秦參政之議,恕徐某無能爲力。”
秦檜聽了,竟面色不改,仍舊笑道:“這卻無妨”本相也是權且一說。總之,宣撫相公能收復全陝”於大宋來說,已然是個好徵兆”讓人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吶,總算看到了復舊疆,御外侮的希望。”
徐衛與秦檜這首次會面,看似平平淡淡,實則對兩人都有重大影響。
建武四年年末,當陝西狼煙熄滅,不聞兵戈之時,宋金兩國卻在外交上刀光劍影。早在韓常向金廷報告西軍大舉反攻,就震動了金國朝野。金國使者不斷向杭州施壓,要求宋帝勒令徐衛退兵。
趙諶頂住各方壓力,採納徐紹的建議對金國虛與委蛇。等到蒲津關失陷,無法得知陝西情況,金國上下更加震恐。偏生派去增援的耶律馬五一直停留在河中府未能過河,這讓金國權貴們猜測,陝西的情況可能不妙。焦急的金國大臣們把怨氣都撤在了馬五身上,指責他擁兵不動,將有異心。其實馬五很冤,作爲金營名將,他深知一條黃河隔斷了入援之路,金軍根本無法進入陝西。徐衛此番那是有萬全準備的,試想,宋軍一旦控制了同州和黃河西岸,就把陝西河東隔斷開來,在這種情況下,徐衛居然派姚平仲親自坐鎮關河巨防。幾千萬把的人就能幹的事,他動用了一個帥司,你們誰見過徐衛這麼謹慎?他早些年用兵,可是以出奇而著稱。
馬五認爲,現在不是談論入援陝西的時候,韓常鐵定完蛋己現在金軍該作的,是整頓河東防務,阻止徐虎兒挾勝利之威收復三晉之地,至於陝西,以後再說吧。基於這種想法,他上書替自己辯白和解釋。
金國朝內吵成一團,宰相之一的完顏宗幹,也就是阿骨打的庶長子主張傾舉國之兵報復,他的弟弟兀朮,也就是完顏宗弼也附和。
但主張南北議和的金太宗之子完顏宗磐只一句話把他兩位堂叔問啞,金軍攻襄漢受挫,如今陝西又危,連戰連敗,損失無算,再傾舉國之兵,你們窮兵贖武,是怕大金國不亡對吧?另外,睜開眼睛看看兩河,又尤其是河東,暴民漫野,四處民變,你連自己的地盤尚且穩固不了,還談什麼進攻?
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和談弄出結果來,停止戰爭,重新劃定疆界,然後埋頭改草發展,先把自己後院弄好再說。現在我們也是有家有業的人,不能再像當年那樣作強盜四處搶掠,江山打下來了就得經營治理,不能無休止地征戰。
宗磐這個策略,得到了朝中各族大臣的響應,又尤其是契丹和漢兩族官員。這些人都深受中集文明影響,知道該怎麼治理天平,知道窮兵蛺武行不通。
金帝完顏皇本來傾心漢化,在大臣們的支持下,決定採納宗磐的建議,命他全權主持此事。宗磐很快拿出來了具體的議和方案,派張通古爲使,出使江南。
張通古南下,是十月的事,也正是徐衛率西軍在延安打得火熱之時。張通古代表大金國,提出三大條件,稱臣、休戰、納貢。與此前宋金歷次和議相比,這回女真人不那麼強硬,他們付出的代價也比較可觀,至少在杭州某些人看來是這樣。這個代價就是,中原地區,江淮地區,都還給大宋。
這讓趙官家和部分大臣頗爲心動,因爲打了這麼些年,金國頭一回把吃到嘴裡的肉再吐出來。但徐紹卻提出質疑,你這又中原又江淮的,怎麼偏偏沒有陝西?張通古的回答是,陝西不在談判之列。
陝西應當遵循舊日高世由韓國的情況,永興嘟延屬金,秦鳳、環慶、涇原、熙河屬宋。這也就是說,西軍要把已經收復的京兆府、耀州、寧州、坊州、華州、鄰州、同州、丹州、嘟州……都交出來,重新回到岐山大戰之前的勢力範圍。
徐紹堅決反對,他對趙諶說,和約這個東西,對金國沒有絲毫約束力。他今日疲敝,來與你和談,明日緩過勁來,又會撕毀約定再次興兵。大宋沒有必要跟北夷和談,我們有錢有糧,他隨時打,我們隨時奉陪,管他打十年二十年,我們咬牙撐住,就是不跟他和談,拖也拖死他。
這回女真人使的招數,叫誘降,用中原和江淮引井我們稱臣,這是奇恥夾辱,絕不可爲。
趙諶很猶豫,首先從他內心來說,也覺得稱臣有些難以接受。但實際來看,只要議和,便能取回江淮和中原。淮河地區是江南的屏障,得此地,則江南無憂。中原,是王者之地,故都所在,取得中原,意義非常重大。
而且皇帝認爲,既然大臣們都說金國疲敝,那是不是這次議和之後,就長期不用打仗了?誠若如此,那麼這次和談,就還真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