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常說“血洗”,多是些誇大之辭,但用在此時的延安西城裡,卻再恰當不過。且不說西軍勇武,殺敵衆多。只那涇原環慶兩軍的舊部,殺散了城頭上的金軍還不算,又到城裡四處屠戮,潰退下來的金軍自不用提,甚至連那剃了發,改了祍的百姓也殺得不少。 壹?書?庫
西軍一直以來名氣大,一是因爲剽悍,二是因爲難制,軍紀本就不好。徐衛整頓西軍,他的嫡系倒是紀律嚴明,令行禁止,但其他幾路兵馬或多或少還有些舊習難改。更何況是這些脫離了西軍多年,受到金軍影響的降兵?
他們只顧着立功,反正城中百姓都跟女真人模樣差不了多少,徐宣撫又認不出來。多砍幾個腦袋,一是補咱的過,二來也算是立功。結果這麼一搞,把個延安西城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老百姓全窩在家裡,根本不敢露面!
徐衛進城的時候,士卒們其實已經簡單清理了一下,但映入他眼簾的卻是滿地的血跡和堆積如山的屍首。就這麼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到帥府,召諸將來見。
“宣撫相公,金軍除投降之外,餘衆盡皆授首!”楊彥鎧甲上血跡斑斑,搶入節堂大聲稟報道。話剛說完,徐洪、王稟、齊武等人先後入內,又有幾人面生,估計是城中的內應。
“稟相公,得降兵五千餘人,城中軍械糧草已經封存,暫時沒有具體數目。”王稟報道。那齊武又上前拜道:“賴相公神威,西城光復。此役,三千餘人作爲內應,如今戰畢,各級統兵官特來拜見徐宣撫。”語畢,他身後幾員戰將都上前來施禮。便是他連襟蔣都統、遊奕軍沈統制及帳下兩名統領。
徐衛掃視幾名降將,問道:“你等都是當年隨張俊降金的西軍舊將?”
這句話一問,那四人駭得跪了下去,沈統制軍階最高,伏地請罪道:“昔年身不由己,無奈降金,還請宣撫相公降罪。”
“罷了,你等舉兵爲內應,助破城有功,再者本帥事前已經承諾既往不咎。從前的事,就此了結,看你們以後吧。”徐衛說道。
四名降將謝過,這才起身。齊武趁機報道:“原本,只有卑職與蔣統領商議舉事。臨時才知會遊奕軍,幸得沈統制與幾名統領深明大義,當機立斷,方纔將金軍攆下城去。”
“嗯,都有功,待戰事結束,自當嘉獎。”徐衛許諾道,五人都稱謝不已。
楊彥一直憋着,此時見徐衛說罷,趕緊問道:“張俊何在?”
幾員降將都答不上來,最後齊武硬着頭皮道:“據說,西軍進城時,張俊隻身逃離帥府,不知所蹤。”
“真個咄咄怪事!大軍攻入城中,他還能飛出去不成?”楊彥怒道。
“楊大帥息怒,卑職已遣軍四處捉拿,想來是逃不出城去的。”齊武小心翼翼道。
正說着,忽聽外頭一片喧鬧,衆將側首望去,只見節堂外,衆多的士卒圍作一團,正吵鬧着。楊彥眉頭一皺,大步搶出去喝道:“節堂重地,乃軍威所繫,你等休要聒噪!”
一指揮使上前抱拳道:“大帥,踏白遊騎拿住了張俊,弟兄們不齒這廝行徑,正打他!”
張俊!楊彥吃了一驚,推開士卒擠出去,定睛一看!只見人羣中,有一個漢子被五花大綁,已經被士兵們打得站立不穩,口鼻流血。因他穿得破爛,頭髮又散下,臉上還抹着稀泥,看不出本來面目。楊彥上得前去,拿衣袖在他臉上抹了幾把,仔細一認,正是張佰英!
“這是誰逮住的?”楊彥大聲問道。
“回經略相公,卑職引部巡弋,在南郊遇上這廝,起初並未生疑。哪知他見了官軍就走,卑職引衆追上前去拿住,方知是張俊。”一名馬軍軍使報道。
楊彥一拳捶在他胸口,笑道:“好!拿住首惡,記你一功!”
“多謝大帥擡舉!”那軍使眉開眼笑,此番怎就這般走運。原本攻城沒我們的份,誰料到張俊居然潛到城外!這運氣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
“押進來!”楊彥一揮手,搶先奔入節堂去,報告了此事。上到徐衛,下到各將,無不詫異。這延安西城,鐵桶一般的城防,張俊是怎麼混出城去的?莫非他還插上翅膀作鳥人?,
片刻之後,士卒押着他來到堂中,王稟徐成等將都奔上去辨認,果然是張俊無疑!
“去你孃的!連日來壞了多少西軍弟兄的性命!你這腌臢豬狗,死期到了!”徐成大罵道。不怪他動怒,這宋金開戰以來,西軍投降將領級別最高的,當是前鄜延經略安撫使張深,緊隨其後的,就是這個前涇原經略安撫司都統制張佰英。他作爲涇原副帥,又是徐原的兒子,臉面上自然無光。
張俊在節堂門口被憤怒的官兵一頓打,口鼻流血,聽徐成罵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擡起頭來晃了一眼,見在場的人都是從前西軍同袍,再往上看,便看到了徐衛,嘶聲道:“今日兵敗被擒,無話可說,但求徐宣撫賞個痛快。”
“呸!你還有甚臉面在宣撫相公面前說話?當年派你和熙河姚經略一道去攻鄜州,你畏戰避讓導致大敗。非但累及涇原環慶兩軍,更讓宣撫相公也身中兩箭!你還想要個痛快?說,你他孃的是怎生逃出城去?誰放的你?”楊彥火氣比徐成還大。
張俊擡起頭來,目光在幾個降將身上打轉。凡是被他目光觸及之人,無不如避猛虎!幹!這廝該不是死到臨頭還反咬一口吧?
“張佰英,宣撫相公問你話。”王稟沉聲道。
“我住處有地道直通城外。”張俊小聲道。
“地道?你是早想好了出路是吧?張佰英啊張佰英,你口口聲聲與城共存亡,卻預先留一手,可惜天網恢恢,你這等反國之賊,人人得而誅之!”齊武怒聲道。
那幾名降將更加上火,直娘賊,徐宣撫兩次投書勸降,你那叫一個慷慨激昂,又是扯書,又是陳詞。原來卻是讓我等替你送死,自己臨陣開溜!
“行了。”徐衛喚了一聲,堂中頓時肅靜。
“張俊。”徐衛直視着叛將。
張俊低着頭:“在。”
“當年那些事就不提了,我只問你一句,本帥不忍百姓士卒遭禍,給了你兩次機會,你均不作迴應,反而派人來拖延時日,冥頑不靈,到底爲何?女真人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死心塌地?”徐衛正色問道。
張俊一時沉默,良久,嘶聲道:“相公雖然投書勸降,但張某自知已不容於西軍,反正都是死,不如搏一搏。”
此時,一直沒說話的馬擴插言道:“誰告訴你說不容於西軍?難道宣撫相公在勸降書裡沒說清楚?只要你開城,既往不咎,甚至保留你的軍階。如此寬大,你竟不爲所動?或者說,你自信這城池能擋得住西軍雷霆一擊?”
張俊倒有些不耐:“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徐宣撫,萬請念在我往昔功勞上,給個痛快!”
“直娘賊!你倒硬氣!宣撫相公,將這豬狗拉出去,受穿箭之刑!”楊彥喝道。
張俊臉上閃過一抹驚恐之色!穿箭,並不屬於《刑統》規定的刑罰,而是軍中流傳的“私刑”。即將犯人綁縛吊起,命射術精絕者由四肢射起,乃至軀幹,最的一箭必射咽喉。受刑者往往身中數十箭不死,哀號不絕……
馬擴轉身對徐衛道:“相公,此賊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息軍民怨恨。”
徐衛想了一陣,點頭道:“梟首。”
十月初九午時,張俊被斬於西城鬧市,梟首示衆。行刑之時,多達萬餘軍民圍觀,無不拍手稱快。張俊既死,金軍亦降,西城宣告光復。徐衛得降兵八千,物資無算,可謂兵威正隆,士氣百倍。
至中旬,從關中徵發來的鄉兵義勇陸續趕到,徐衛手握十五萬人馬,目標鎖定韓常親自坐鎮的延安東城。在此之前,韓常組織的多次進攻,都被吳玠殺退。在初八當天,打得最激烈,金軍一度佔了優勢,幸而張憲火速馳援,金軍再次敗退入城。
十月中旬,徐衛十五萬人馬將延安東城全面包圍。他知道,東城恐怕是最硬的一塊骨頭,因此不急於進攻。圍城之外,遣永興帥楊彥引偏師南下攻鄜州,又命徐洪引兩興軍北上。結果出人意料,楊彥帶着一班張俊的舊部兵臨鄜州城下,不費一兵一卒,只齊武一人便說得鄜州城門大開,守軍全部棄械投降。,
當時,除延安東城和關中平原上的同州城以外,尚有延安府北部數十個軍寨堡壘和綏德軍未復。徐洪遣子徐勇,引數千軍收延安北部,他自率兩興安撫司主力攻綏德。其實這些地區已經沒有多少金軍的兵力,兩興軍自然是勢如破竹,半個月之內,如摧枯拉朽一般掃蕩各處。
至此,基本上可說大勢已定。徐衛在給徐處仁的報告中也稱,“所餘者,惟延安同州兩城,雖固難驟拔,不過早晚而已,宣相但請高枕。”
這個情況,身在東城內的韓常自然也清楚。西城一陷,他就知道金軍在陝西大勢已去,但直到此時,他仍舊抱有一線希望。延安東城比西城更加堅固,且兵力更多更強,物資也更爲充足,還是他親自坐陣,他有足夠的信心可以撐上相當長的時間。只要在這期間,金廷能夠大規模入援,那就還有絕處逢生的機會。
儘管他也猜得到,徐衛既然敢驅使主力進攻延安,肯定會先圖蒲津浮橋。浮橋一下,入援之路就斷絕了。因爲要從河東進入陝西,只有兩個地方可以渡河,一是蒲津關,一是風陵渡。這兩個地方,只要有數千兵守護,任你雄師百萬也絕難過來,除非再撞一次大運,黃河冰封,可那起碼也是寒冬臘月的事情。
但韓常堅持認爲,金廷是不會放棄陝西的,一定會廣選精兵強將,大舉入援。他就這麼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望到了十月底。讓他奇怪的是,十幾二十天裡,圍城的西軍一直沒有進攻,這讓長於城池攻守的他不禁懷疑,難道徐虎兒想困死我?
延安西城幾天以前,徐衛就從帳篷裡搬到了西城來住。經過大戰之後,城池破壞很嚴重,百姓的損失也不小,目前正着力恢復正常秩序。
徐衛住的這地方,據說從前是張深的別院,條件非常不錯,比他在秦州的官邸還豪華。吳玠打一進門就開始,就驚歎這位前鄜延帥會享受,問明宣撫相公在書房後,他徑直尋去。
“相公。”吳玠立在書房之外喚道。
“是晉卿?快進來。”房裡傳出徐衛的意思。
吳晉卿跨進門檻,打量着這間古樸的書房,笑道:“張深帶兵不行,搞這些倒有一套。他若得知宣撫相公住在他的別院裡,不知作何感想?”
徐衛正坐在案桌後,面前擺着一堆書,其中有一本還攤開着,吳玠見狀,遂問道:“卑職沒有打擾到相公吧?”
“左右無事,隨便翻幾本看看。”徐衛合上書本,吳玠一看封皮,原來是本朝編寫的通鑑。
兩人到旁邊坐下,喚士卒奉了茶水,吳玠也不等對方問,開門見山道:“相公,這圍城已二十日,但遲遲不得軍令。前些時候問,相公說還要考慮考慮,不知……”
徐衛摸着颳得乾淨的下巴沉吟道:“有些作難,因此不決。”
“相公可是擔心東城高大堅固,急切之間攻不下來,而且必將折損將士?”吳玠追隨他多年,如何不知他心事?
“正是。”徐衛毫不隱諱道。“韓常不比張俊,他是金營名將,倒不是說他本事比張俊大。而是他的心比張俊鐵,他的兵也比張俊強。以我軍目下的兵力,攻城倒是足夠,也有必勝的把握,只是大規模的傷亡難以避免,我這才一直沒有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