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讓我猜中了?”張憲腦袋裡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和他持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張俊這個時候派人出來,怕是十八九了
徐衛不動聲色,問道:“人在哪?”
“正在外頭剝個精光,且搜着。”徐勇回答道,萬一是個刺客呢?徐衛今時今日的地位於陝西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他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像從前那樣親自參加是想也別想的事,更何況,你處在一個決策者的位置,不需要去執行,拿主意就成。
“馬上帶進來,看看張佰英想幹什麼。”徐衛吩咐道。
不一陣,兩名士卒掀開帳簾,一人步入牙帳。在場的西軍將帥齊齊望去,但見來人三十多歲模樣,麪皮黝黑,留幾縷短鬚,個頭不甚高,但極精壯,很容易就看得出來這是個久經沙場之輩。
一進來,見許多雙眼睛盯着他,也沒人介紹,這漢子顯得有些侷促。上得前來,二話不說,先跪下去,拜道:“小人乃城中軍官,奉長官命,求見徐宣撫。”
“去你母親……”楊彥剛起個頭,就被馬擴制止了。隨後自己問道“奉哪個長官之命?”
“奉張俊張都統之命。”那漢子仍跪在地上,不擡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所爲何事?”馬擴又問。
對方似乎有些猶豫,欲言又止,片刻之後,說道:“張都統吩咐,務必見到徐宣撫本人。”
徐衛開口道:“我就是徐衛,說吧。”
那漢子稍稍擡頭,打量徐衛幾眼,又俯下首去:“斗膽請宣撫相公……”
“不必這帳中沒有不相干的人,有話直說,起來吧。”徐衛截斷道。
對方起身,正想詳細報出自己的名字軍籍,涇原副帥徐成突然喝道:“孃的我說怎麼看着眼熟齊武,認得我麼”
那叫齊武的軍官尋聲望去,仔細打量着徐成,忽地臉色一變,再次跪了下去,顫聲道:“小人見過,見過小帥”涇原軍中自有傳統,在徐衛的大伯徐茂去世以後,被稱爲“老帥”,徐原就成了“大帥”,再後來生了徐嚴徐成,軍中便稱“小帥”。徐成自小在軍營里長大,那齊武原是涇原軍官,如何認不得?
“怎麼?涇原的?”王稟問道。
“哼這廝是綠林出身,先父見他有些手段,收於帳下聽用。他是張俊的部下,當年隨那撮鳥一同降了金”徐成憤憤道。這叫丟人現眼孃的,涇原軍竟然出了這麼多的叛徒
那齊武伏拜於地,額頭直貼到地面上,顫聲道:“小人,也是身不由己”
“呸你個豬狗一般的東西你可知道你一家老小還在涇原”徐成大罵道。
齊武磕頭不止,不敢再作任何辯駁。何止是他?很多涇原降兵降將的家屬都還在陝西。若是碰到從前的朝代,你敢投降,全家給你殺絕只是趙宋不搞這種事,哪怕是將領投降了敵國,留在境內的家屬也不會受到牽連。歷史上,南宋甚至還由朝廷出資養着降將家眷。所以,到底是趙家胸懷豁達,仁心仁德,還是腦袋被驢踢了,見仁見智。
徐衛此時發話道:“齊武,張俊派你出城作甚?”
“回宣撫相公,連日來,西軍攻勢猛烈,城中已漸漸不支。此前,宣撫相公兩次投書勸降,今次,張都統自知難敵。因此派小人出城拜見相公,欲開城投降。”齊武疾聲道。
一語既出,帳中將帥面面相覷,還真讓張宗本猜準了今天這一驚,張俊還真就動了投降的腦筋
這倒也好他自願開城投降,免了我軍多少弟兄的傷亡只是讓人痛恨得緊,他這一降,便保了自己性命。似張佰英這等小人,留着也是個禍害
徐衛一時不語,他推敲着齊武的話,良久問道:“本帥問你,城中還有多少兵馬?”
齊武不回答,徐成一怒,暴喝道:“相公問你話”
“尚有馬步軍一萬數千之衆”齊武滿頭大汗。
“有多少存糧?”徐衛又問。
“足可,足可支應半年。”齊武不敢隱瞞,好像他也沒必要隱瞞。
一萬幾千步騎,半年的糧食,如果說張俊鐵了心要對抗西軍,恐怕還是能再撐一段時間。他今既來獻降,倒省去許多麻煩,帳中將帥這麼想着。
徐衛撫摸着冒出來的鬍碴子,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跪在帳中的齊武。一陣之後,揮手道:“推出去,殺把首級送到城中”
當兵的最實在,只聽命令,不問原因。那帳前武士一聽宣撫軍令,二話不說擁上前去,拖了齊武就走。
“相公饒命相公饒命這兩軍相爭,不殺使者徐宣撫徐宣撫”齊武極力掙扎,卻還是被武士拖出帳去。
這事一出,帳中將帥的反應迥然不同。似徐洪、馬擴、王稟等人,面色不改,壓根沒想過阻止。楊彥側過頭去,不解地看着紫金虎,張憲也是皺着眉頭不明就裡,徐成則起身道:“宣撫相公,這是,這是爲何?”
王稟見狀道:“他城中有一萬數千兵力,糧食足可應付半年,卻說什麼漸漸不支,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麼?”
徐成緩緩落座回去,好像也覺着不對頭。這時,又聽叔父道:“徐成,你去。”
一怔之後,涇原副帥馬上明白了叔父的用意,一抱拳,大步搶出帳去。擡頭一望,武士並未走遠,他攆上前去,被齊武看見,大聲喚道:“小帥救命”
“救你母親老子是來親掌法刀,清理門戶”徐成大罵道。說罷,唰一下抽出腰間佩刀,命令士兵就地按了齊武,亮出脖子來。兩腳一跨,雙手高舉,那雪亮的戰刀帶着勁風砍下
“小人有話說”齊武歇斯底里地吼道。
刀在他後頸上方一拳處停下,徐成並未撤刀,沉聲道:“說不通,你人頭落地”
“張俊是另有打算並非真心投降”齊武閉着眼睛大喊。
徐成臉上一緊,蹲下身去,揪了齊武頭髮,切齒道:“你給我記住,你quan家都在涇州,敢耍手段,就是宣撫相公不說話,我也有辦法”
“是是是,小人句句實言,並無半點虛假”齊武語帶哭腔。
“去你母親的先前當我叔父面,你說了一堆的假話你這廝留不得”徐成說話間,又舉起刀。
“小帥聽我一言張俊鐵心不降派小人出城,不過是緩兵之計,他正徵發全城民夫加固城防被西軍攻破的城北大門,正在裡間修甕城還有,還有……”齊武已經被嚇破了膽,什麼底都抖出來了。
在他嚎叫時,徐成已經還刀入鞘,啐了一口,哼道:“留着給宣撫相公說罷”語畢,命士卒押了他再入帳去。
“宣撫相公,這廝還有話說”徐成回到帳內,大聲說道。
齊武伏在地上,不等任何問,合盤托出道:“張俊派小人出城,原爲緩兵。他已強徵了城中男丁加緊修繕。除城門封死以後,更在裡間加築甕城。還有,宣撫相公前兩次勸降書,都被他當衆扯碎還有還有,昨日晚間,城中部隊譁變。作亂的也是原涇原官兵,張俊被砍中一刀,但很快彈壓下去,挑頭的將官都被處死現在城中人心惶惶,軍無固志小人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徐衛眼睛一眯:“張佰英既然派你出來,你該是他心腹之人?”
“小人被徐大帥招入軍中後,就一直隸屬張俊部,相隨多年。”齊武全身被汗學浸透,真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徐衛沒再問,趁着這個當口,王稟插話道:“張俊派你來,可說過幾時開城投降?”
“回長官,張俊既爲拖延,哪有期限?只讓小人提出條件,想慢慢磨。”齊武知無不言。
“什麼條件?”徐成問道。
齊武一時啞了,被這麼一嚇,他還能記得住那許多條條款款,又恐久不說話招來禍事,慌張道:“左右,左右便是在徐宣撫提出的條件上,再加一些來來往往談幾回,拖延時間”
王稟看向徐衛,見對方還沒有發話的意思,又道:“若是放你回去,你如何應對?”
齊武心頭一震,看到了生還的希望,忙不迭地說道:“小人若見張俊時,只說徐宣撫答應便是。”
王稟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帶他下去,好生看管。”徐衛忽然道。齊武再三叩頭,強撐着站起來,被武士架着出了帳去。
他一走,徐衛環視衆將帥問道:“你們怎麼看?”
“張俊鐵心對抗,容他不得不如將計就計,送這廝回去,就說我們答應了。明日,繼續扣城”王稟建議道。
徐洪搖了搖頭:“如果這齊武回去稟報張俊,說西軍答應了條件,而明日我軍繼續扣城。張俊就會向他的將士說,這就是西軍,言而無信,除了死守以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我認爲,齊武不用回了,照常進攻。”
馬擴沉吟道:“從齊武泄露的消息來看,城中金軍並非一條心。原來涇原軍的將士人心思歸,畢竟他們中很多人的老小還在涇原。我倒是認爲,可以把齊武放回去,一方面讓他穩住張俊,一方面聯絡涇原軍舊部,爲我等攻城作內應。齊武就算有什麼變數,於我軍也沒有損失,反正已經看清了張俊底細,這延安西城,是必須靠強攻下來才作數。”
“我贊成。”楊彥第一表態支持。
“不失爲良策,附議。”徐洪點頭道。
“齊武靠得住,能成事,就算意外之喜,要是不成,也無所謂,我贊成。”張憲也道。
徐洪正色道:“宣撫相公,諸位同袍,想過一個問題沒有?一旦放齊武回城作內應,我軍勢必暫停進攻。這不就給了張俊喘息之機?齊武可是說過,張俊正在加固城防。”
王稟聞言笑道:“徐都統過慮了。延安西城已經這樣,還能怎麼加固?他無非就是在城門裡修築甕城。自古今來的堅城要塞,你見過哪一座是在城門內築甕城的?甕城本爲保護城門,你修在裡面有何用?再者,修築在城裡極受限制,張佰英這是自作聰明再者,我軍不必暫停太久,容他兩天時間便是兩天時間,備石材、打地基、築牆,這樣修出來的甕城,我是真不知道能否擋得住破城錘一撞。”
徐洪不說話了。
王稟越加自得,笑謂衆人道:“此外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可以說明張佰英愚人一個”
連徐衛都來了興趣,問道:“哦?怎麼說?”
“宣撫相公不煩出帳看看天,要麼今晚,要麼明天,必然有雨,他修什麼甕城?反正卑職覺得,張俊離瘋不遠了。”王稟笑道。
“哈哈正臣兄所言有理。反正下雨,我軍也不必冒雨攻城,等他兩日便是諸位信不信,兩天之後,張俊必然再派人來敷衍”馬擴亦笑。
衆將聞言皆笑,徐衛也忍不住笑道:“罷了,就這麼辦吧。”
馬擴立即收起笑容,正色道:“相公,齊武這個人雖然不算甚麼,但卑職建議,相公單獨見一見他,許以重利,他若能在城中內應,可免去我軍不少麻煩,也省得士卒枉送性命。”
“怎敢勞宣撫相公大駕?卑職去見他就行”徐成主動說道。
徐衛思之再三,搖頭道:“還是本帥親自去。”
齊武被拖離牙帳之後,被看管在一處堆放兵器的帳篷中。天色將晚,帳中甚是昏暗,他心中又極度恐懼,不知生死若何,正惶惶不安時,帳簾掀開。只見一個身着鎧甲,未戴頭盔,掌着一盞燈進來,不是徐衛是誰?
齊武慌得一躍而起,俯首道:“相公。”
徐衛也不作聲,將那盞燈放在地上,拿腳踹了踹面前一捆東西,知道是槍桿,遂坐了下去,隨口道:“坐下說。”
齊武卻不敢:“徐宣撫面前,哪有小人坐的地方?小人還是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