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錢成皇命在身,不便過多閒言,遂收起笑容,正色道:“天子明詔下,相公且更衣接詔。”
因爲替女兒過週歲生日,徐衛身着便服,自然不能接旨。請內侍安坐稍等,他忙入內更換朝服,淨手焚香以後,入正堂接詔。但見紫金虎頭頂獬豸冠,着紫色羅袍,內襯白花中單,束以大帶,又以革帶系蔽膝,下着白綾襪和黑皮靴,腰帶上掛玉劍和玉佩,另一旁掛錦綬,十分鄭重。
待徐衛大禮拜下之後,錢成展開詔書,朗聲宣道:“制曰,兵勢無常,用兼必勝之將;前者金人扔大兵而來,欲併吞川陝,卿能克敵保關,以致醜類敗北,挫彼虎狼之銳,實爲柱石。今兵出潼關,宣威於洛鄭,盡護陵寢,全朕孝道,殊爲不易。當乘戰勝之勇氣,用恢復於故疆,如此,則濟朕莫大之業者,舍卿而誰?特授武勝、綏德、定邊三鎮節度使,加檢校少師,賜勳柱國,除川陝宣撫副使,免籤書本司公事,專一措置緣邊戰守。望卿總西兵之雄,護諸將之任,佇卒爪牙之功,行暢山河之誓。勉恭乃事,圖報異恩。”
徐衛聽罷,再拜道:“臣接詔,謝恩,萬歲,萬歲,萬歲”而後起身上前,俯首接過天子詔,供於堂上,正待請內侍奉茶,卻見錢成又取一詔,原是太上皇趙桓親筆,沒奈何,再拜一回,又接一詔。
無非就是趙桓表揚徐衛功勞,追憶從前舊事,勉勵他忠君體國云云。徐衛接了詔,錢成又將官家所賜財物、珍寶、及金帶一條轉交。清點無誤後,紫金虎便請一干內侍往花廳奉茶。
至此,徐衛加三鎮節度使,進檢校少師,賜勳柱國,當然十分榮寵,所賜錢財珍寶,當然也價值鉅萬。但這些,要麼是虛的,要麼就是身外之物,真正讓徐衛感到驚喜的,則是“川陝宣撫副使”。之前,宣撫這一要職,都是由政樞二府大臣下放擔任,決沒有武人什麼事。如今局勢艱難,朝廷因勢而變,讓他以武臣之身,充任宣撫副使,很是難得。儘管詔書中說得明白“免籤書本司公事,專一措置緣邊戰守”,也就是說雖然掛名“宣撫副使”,但不管宣撫司日常事務,專門掌管軍事。但一旦掛上這個名,也就是川陝第二號人物,與王庶並列,尤在徐良之上,以後辦起事來就方便許多。
隨後,徐衛到花廳上,幾名內侍都起身行禮,口稱:“見過宣撫相公。”
“不必多禮,請坐。”徐衛笑容滿面。
錢成坐下之後,笑道:“昔日徐宣撫在東京,小人是萬沒想到有今日啊。多年來,小人在君前,時常得報相公捷報,正如大臣所言,公真乃西北柱石也”
徐衛拱手向南,正色道:“此皆賴聖上威靈,臣安敢貪天之功?”
“哎,宣撫相公過謙了。此番用兵,相公響應在側,折郡王與何太保方能重奪襄陽。這一點,朝中是有公論的。”錢成道。
折郡王?哪個折郡王?莫是折仲古?徐衛心中一動,遂追問此事,這才知道,折彥質鎮守行在,禦敵江北在前,指揮大軍,重奪襄陽在後,力挽狂瀾,功蓋當代,朝廷比照復燕雲之功,疏王爵,封汾陽郡王,位在三公之上。何灌也因爲功勞被晉封太保,跟徐紹徐太師一樣,位列三公。
而且折仲古這個封號是有來歷的,唐代名帥郭子儀,因爲功勞蓋世,皇帝稱讚他“雖朕之家國,實由卿再造”,進而封“汾陽郡王”,世稱郭汾陽。如今折彥質又封“汾陽郡王”,說明把他當作郭子儀一般對待。其榮寵,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錢成說完,還特地補了一句:“折郡王因科舉出身,屬文階,加之資歷極厚,因此殊遇。”他說這話,就是怕徐衛不服氣,有想法。試想,若單以軍功論,徐衛不在任何人之下,且川陝因有他才得以保全,威名暴於南北,何以獨獨折彥質封王,卻不管他?再者,有宋一朝,武臣受到壓制,對權力的慾望不高,卻最喜攀比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從前,節度使不知多少人血紅着眼盯上,如今節度使已不稀奇。折彥質一封王,則郡王之爵,就成了武臣終極追求目標,徐衛能不眼氣?
不過,錢都知還真就想錯了,徐衛還真就不在乎這些虛的,他關心的是實實在在的權力。莫說折彥質封個二字王,哪怕就是封個一字並肩王又怎樣?能當飯吃嗎?不過就是叫着好聽一些而已。
再者,歷史上,自從漢高帝劉邦殺白馬而盟劉氏諸王,定下“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的規矩以後,凡是異姓封王的,要麼就是將被奪權,要麼就是篡位預備隊,幾乎都沒有好下場。
折彥質跟我有私交,他如今封王,我不但不忌妒,反而替他擔心。他是党項人,以外族的身份封王,現在沒人說什麼,等到將來局勢平定後,必然招致非難。如果換作是我,躲都來不及,哪敢接受?
雖然徐衛不眼紅,但當着天使的面,他必須得有個態度,遂笑道:“折郡王力挽狂瀾,功勳彪炳,世所欽服,這不用說。但‘功蓋當代’,言之過早吧?”
錢成一聽這話,趕緊應聲道:“那是那是,方今國難當頭,正是建功立業之時,往後如何,誰又知道?”
徐衛又問起太上皇和皇帝的近況,作爲外臣,這個樣子他必須得裝。當得知趙桓風疾好轉,又能勉強行走時,作欣喜狀。最後,才問到了自己的三叔。徐紹一直抱病在身,因爲是宰相,日理萬機不可能避免,因此情況不太好。徐衛深爲擔憂,不但憂叔父的病,更憂徐紹將滿腔熱血,一腔忠義都獻給趙宋,可能到頭來……
錢成一班內侍沒有在陝西過多停留,不久之後即回朝覆命。一到杭州,他就被太上皇趙桓召去,詢問川陝情況。錢成如實報告,稱川陝之地,有二徐主持,局面大爲好轉。真個兵精糧足,士氣高昂,且在光復區的恢復生產也卓有成效,值得期待。
趙桓特地問了徐衛的態度,錢成也絲毫不加掩飾,除了描述徐衛受封的欣喜,和關切三聖的忠心以外,更着重提到了紫金虎對於折彥質封王的反應。說徐衛雖然表面上很大度,但心裡多少有些不服氣,聲稱“功蓋當代,言之尚早”。
趙桓十分高興,甚至得意洋洋地對兒子說,看吧,這就是我給你選的棟樑之臣。
徐衛擔任宣撫副使以後,在陝西,是上下悅服。他手下那些驕兵悍將自然沒得說,姚平仲、劉光世、楊彥、王稟、王彥諸路帥守也誠心稱賀。至於上頭,徐處仁因爲眼疾的緣故,必須得借重王庶和徐良,對於徐衛升任宣撫副使,他是樂觀其成的。宣撫處置司中有人議論,說徐衛已經總節西軍,如今又充宣撫之重,恐非好事。但徐處仁絲毫不以爲意,還說荊湖何灌,也是武臣出身,尚且官拜宣撫使,甚至有臨機專斷之權,徐衛爲什麼不可以?
他說這話,一來是出於對徐衛的信任和愛護,二來,徐衛雖然掛個名,但並不管宣撫司的日常工作,對他幾乎沒什麼影響。
到三月,春暖花開,徐衛離了秦州,馬不停蹄地視察各路,爲收復全陝作調研。經歷多年發展,陝西各路基本從鄜州慘敗的陰影中恢復過來。這當然是帥守們領導有方,卻也離不開政策的支持。
在調研視察過程中,不用徐衛開口,帥守們主動詢問關於收復全陝的事情。尤以熙河帥姚平仲爲最。徐衛視察熙河,他寸步不離地陪同,多次提及出兵。也難怪,姚平仲在當初東京勤王之時,就已經作到了承宣使,累年來,時運不濟,沉沉浮浮,至今沒能建節。就盼望着西軍收復全陝,建個節度使作作。涇原帥王稟,也表達了期望反攻的意思,甚至承諾,只要宣撫相公你一聲令下,我們涇原可出精兵四萬,會同環慶劉大帥,從保安軍打過去,直搗延安府。
這兩位大帥如此積極,當然是有原因的。這回東征,徐衛只動用了秦鳳軍和兩興軍,功勞自然也是這兩司的將領得。其他將守看在眼裡,能不着急?如今不比從前,誰還敢擁兵自重?大家都在同一面軍旗下效力,何分彼此?
對於大帥們的熱情,徐衛善加撫慰,囑咐各路帥守好生養精蓄銳,光復全陝之機,爲時不遠。
回到秦州以後,徐衛就召集劉子羽、吳玠、張慶、馬擴等人商議,一致認爲,如今西軍士氣正旺,而敵人日漸疲敝,當乘此良機,一舉收復全陝。最晚最晚,也當在今年秋收以後發動攻勢。再遲的話,金國就有可能在陝西和河東作出調整,以防備西軍。而從現在開始,就應該着手準備。
徐衛將這件事寫成報告,以陝西制置使的身份上報綿州。徐處仁接獲以後,茲事體大,也不敢獨斷,會同王庶、徐良、張浚、趙彬等人商議,最終確定,可行
幾年來,四川屯糧一百多萬斛,可供十餘萬大軍半年之用,況且陝西各路自身多多少少也有些存糧,雖然不便審計,但這事宣撫司是知道的。至於錢,也不愁,東征的斬獲加上自身的積蓄,應付一次大規模舉兵足夠。
徐處仁唯一擔心的是,各路西軍之間不能團結協作。儘管徐衛治軍很在成效,各路帥守都甘受節制,但那是平時,真要打起來會不會上下一心,又另當別論。有鑑於此,在給陝西制置司的覆函中,他再三強調,務必在戰前統一步伐,免生事端。
請求得到批准,徐衛馬上召集諸路大帥至秦州召開軍事會議。在會上,徐衛明確表態,今年秋收以後,七到九月之間,擇機反攻一舉收復陝西
這次軍事會議,不單單是動員,徐衛還作出了詳細的佈置。一旦戰端開啓,永興、秦鳳、熙河、兩興四路兵馬,集中全力,從關中平原上向東突進,拿下同州,直抵黃河斷絕陝西金軍退路和河中府金軍的入援之道而後轉兵北上,取丹州,攻延安。與此同時,涇原兵入環慶,經保安軍,從陝北撲往延安,與主力會師。而後猛攻延安府,能速勝則速勝,不能,則圍點打援。
與前幾次反攻相比,這一次西軍的戰略有了重大轉變,主要體現在鄜州上。鄜州是陝西重鎮,金人歷來在此佈置重兵駐防。要打延安,無論走哪一條路,都不可能無視鄜州。此前,徐衛也一直把奪下鄜州作爲收復全陝的先決條件。
但這一回,他放棄了這個策略。轉而主張集中優勢兵力,直搗賊巢不給金軍從容調動的機會,只要把延安圍住,鄜州金軍必然來救,他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看誰拼得過誰
在這個戰略裡,各路都要出動,獨環慶例外。首先,環慶是諸路中實力最弱的,其次,在西軍主力出動以後,鄜州金軍萬一出奇招,不救延安,而攻坊州,然後進入耀州,威脅長安,乃至鳳翔,甚至蜀口,這不可不防。環慶帥司的任務,就是緊守坊州,不讓鄜州金軍出來,閉門打狗
徐衛這個戰略,是他和吳玠等人經過深思熟慮才構成的。不敢說萬無一失,但他們都有信心,必能收復全陝,把金人趕過黃河去。各路帥守沒有任何異議,就等着秋收進兵。
陝西制置司將方略報給徐處仁以後,這位宣撫相公聽畢大喜,擊案讚歎道“吾得之矣”,不作他想,只等着當真正的“川陝宣撫處置使”。之前,他雖然擔着這個差遣,但陝西東部一直被金人佔據,如今,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了。
徐衛雄心勃勃,他甚至規劃着,收復陝西以後,西軍就馬不停蹄打過黃河去,在宋軍多年不至的河東狠狠攪他一攪讓金人大大地歡喜一番
而他現在也確實有這個實力,二十萬西軍枕戈待旦,兵精糧足,士氣高昂。除了精銳的步軍,他手裡已經有了規模破萬的馬軍,足夠在關中平原上跟金軍一較高下。
萬事具備,東風不欠,陝西光復,已經指日可待
然而,世事無常,就在徐衛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四川方面已經在調集糧草銀餉等物資,馬上就要往陝西運時,老天居然慷慨了一回,或者說,跟川陝官員和西軍將士開了個大玩笑。
建武四年,五月。行朝的君臣都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大金國就來錦上添花了。
杭州城,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御營使徐紹官邸。
因爲近來病情加重,更兼宋軍已經取得防守作戰的勝利,徐紹沒有去政事堂辦公,朝廷日常工作暫時由首相朱勝非主持。皇帝也表示了對老臣的優待,除了賞賜藥物,更派了多名御醫替徐紹診治,並隨時聽取彙報。又派內侍到徐府,囑咐徐紹好生休養,不必操心國事。
可徐紹是個閒不住的人,儘管在家養病,他還是讓相關官員把公文送到他家裡,以便隨時審閱,並把意見轉達給朱勝非。
書房裡,老相公穿得整齊,這麼熱的天他把門窗緊閉,正一邊咳嗽,一邊審閱着文書,手中的筆不停地在公文上批示着。門吱嘎一聲開了,他的髮妻徐夫人端着一個盤子,裡面裝着湯藥進來。
聽丈夫咳得讓人揪心,徐夫人上前道:“相公在家養病,就應該靜心,怎麼還審文書?御醫怎麼說來着?”
“無妨,左右也是閒着,看看文書,也給他們一點頭緒。”徐紹隨口道。
徐夫人將湯藥放下,道:“莫不是朝廷就你一個人?曉事的,知道你是好意,不解的,還認爲你抓着不放,何苦惹人閒言?”
“嘴長在人家身上,隨他去吧。”徐紹不爲所動。
徐夫長暗歎一聲,端了藥碗遞到丈夫面前,徐紹接過,卻一直端在手裡忘了喝,一邊咳,一邊批。妻子提醒他,他卻走了神,喃喃道:“怎麼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忽地,有家人在房外報道:“相公,許樞密來了。”
許翰是徐紹的堅定盟友,後者雖然認爲他缺乏機巧,過於莽撞,但也承認,若論盡忠於國,至誠於民,沒有人比得上他。因此,折節相交。聽聞他到,徐紹這才放下筆,咕咕將藥喝下,便請許翰到書房相見,徐夫人自退。
不多時,身着公服的許翰步入書房,進來第一句話就是:“相公還閉門在家,外頭已經變了天”
這話非同小可,驚得徐紹一怔,怎麼就變了天?遂追問道:“樞密相公此話從何說起?”
許翰看起來有些忿忿不平,走到徐紹案桌之前,眉頭緊鎖,滿面晦暗,也不知在跟誰置氣。